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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囚》

    武成十八年,七月初六。

    秦都,大雨。

    天空从昨儿夜里就阴得不透一点儿月光,直至辰时正天上响了声炸雷,雨幕就开闸了似的泼向人间。

    天气虽然糟透了,但城西吕宅的小院子里却是身影幢幢。小仆人打着油伞里里外外地忙活着,从陆续掠进院子的人影手中接下一个个油纸包着的竹筒,装进皮兜子送进正屋中去。

    “什么时辰了?”吕道然除了在朝堂之上和莫府,几乎都是用这样阴鸷的语气说话的。但在他这个小仆人看来,自己主人这样的语气就算是和善的了。毕竟与他生气杀人的时候那副恐怖神色相比,已经足够好了。

    “辰时末了,主人。”

    “都回来了吗?”

    “西祁山那边还没有消息,来的都是南边的。”

    “下去吧。”

    小仆人湿哒哒地磕了个头,把皮兜子放在案头上就退出了屋子。

    吕道然一直阖眼坐在主位上,眉头渐渐蹙了起来。照小仆人的话,这些刚到的书信全是前线发回来的,这些消息虽然也重要,但比起他在等的那件事却是差了许多。

    “也许是今日天降大雨耽误了,不然这消息应该已经进城了才对。”他心里这样盘算着,两只手在宽袖中不断变换着手诀,似乎在施展一门独特的卦术。但才六七下搓捻,他木然的脸上就猛地变了颜色,袖口里突然发出了“咯嘣”的一声脆响。这一下叫吕道然灰白的鬓发中一下子就渗出了细密的汗。但他嘴里仍是低低地念着咒,接着浑身又是猛地一颤,口角登时就溢出了黑血。

    “哗啦——”就像把身体里什么东西给逼出去了,吕道然身下的硬木椅子轰然碎裂,整个人噗通一声跌坐在尘埃里。

    “主人?主人!”小仆人被里面突如其来的声音给惊到了,急急忙忙地赶了进来,伸手就要去扶那面露死色的吕道然,可就在他指尖刚刚触到袍袖的一刹那,整个人被震得横着撞出了屋门,跌落在大雨的庭院中倒翻成了水葫芦,口中鲜血狂喷,不知生死。

    直到这时,吕道然的眼睛才缓缓睁开,若有人在屋内便可发现,原本精气十足的瞳孔如今居然透出了散神的预兆,这双眼睛朝门外瞟了一瞟,瞧见了那小仆人被院中另外几个信使给匆忙扶起,就用杀人的眼神将那几个要进来瞧情况的人逼在了门外。毕竟规矩早就立下了,没有他的允许,只有那个小仆人才能随意出入这间屋子。

    “你们带他去瞧郎中,银子记在相府。”阴森虚弱的声音传了出来,信使们如蒙大赦,急急背了小仆人离开了。

    密室的门开了又关,整座吕宅恢复了寂静。因为没有了小仆人忙里忙外,破椅子的残骸散在地上,仍未干涸的脚印和血迹也还在留在那儿无人打扫。仿佛少了这个小家伙,整座院子就像是被彻底荒废了一般,失去了所有生机。房檐下没有躲雨的燕雀,墙角处也无蛙虫偷鸣。甚至每块青砖的边界和缝隙间,莫说是杂草,连青苔的绿意都是见不到一丝的。

    这样的变化是今年才出现的,确切地说是从二月开始,院子里就开始变得荒凉了,小仆人是瞧见别人家的院子(尤其是莫府)里全都是花红柳绿的,才咂么着不是个滋味。他琢磨着自家主子性格比旁人冷僻,应当是不喜欢那些吵闹的玩意,便暗做了小主张,买了些已经发根的毛竹回来。可过了几日,在店老板那儿青翠挺拔的嫩竹,竟然纷纷枯黄而死。就因为这个,他还咋咋呼呼地与那老板吵了一架。老板检查了养死的枯竹后,听他说是吕相公府上就自认了倒霉,不仅如数赔付了银钱,还又叫小仆人亲手选挖了几棵上好的苗儿回去。小仆人原本就是来讨银钱的,毕竟这可是从他自己的俸禄里出的,眼下不仅得偿所愿,又多饶了些免费的秧苗儿回来,自然算作“盆满钵满”。毕竟主人虽然对于那些死士不吝赏赐,可也总说“做多大事便拿多大赏”,因此给他这个做“杂活”的下人的钱儿从来也都不多。

    这一茬儿竹子确实比之前那些活的更久些,但这得益于小仆人无比精细的照顾和晚春的和暖天气,并不是他们本身的生命力更顽强。而当他再次失望之后,也想明白了这不关店家的事,只把这个责任都归结于自己不会伺弄。他不知道的是,店老板当时赔钱又赔货的原因只有一小部分是摄于他的来路,更大的原因是做了一辈子苗圃的这位老人,一眼就看出那些竹子都是被土中的毒给烧死的,根本不干那孩子的事儿。因此才做了那息事宁人的行为,希望小仆人不要再来了。

    当时吕道然并非没瞧到府里小仆人的这番折腾,而且他也十分清楚不管这孩子怎么上心,院子里都是不会长出什么茂盛的植物来的。但他也没有把实情说出来的打算,他的心思从来都只在有用的地方才使,不会为旁的任何“无用之事”或“无用之人”所占用一丝一毫。

    这个小仆人是他当年入赘镇南候府之后从上百名流浪儿中特意挑的,他悄悄雇了个先生给他开了蒙(但只学到足够料理日常事务为止),又买下了这个小院子,将这个孩子安置在这儿做个小看守。虽说吕道然只是偶尔打发人来送几个散钱和生活必需品,可对于曾流浪在秦都街头逃犯的小仆人来讲,再没人曾这样照顾过他,没人对他这样的好,这位不爱笑的吕大人就是他遇到的“天赐的贵人”。等到吕道然搬到这里来时,小仆人很自然地就把他当做这世上他唯一需要效忠的“主人”,对他来讲,主人就是自己的一切。所以吕道然的所有命令他都会百分之一百二的执行,甚至类似处理尸体这样的可怕事情,他也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尸体是主人的敌人,我务必要让它彻底消失在世间,若是有一天白骨被人挖掘出来,成为对付主人的手段,那也全是我的错误,是我没有寻一个万全隐蔽的地方将其掩埋。”

    可就是这样一个忠心不二的小仆人被自己无意间重伤的事情,在吕道然关上密室们的一刹那,就被他忘却了,并非是暂时的搁置,而是发自内心地放弃了关注,真真正正地将这件事遗忘掉了。

    当他带着一副重伤之色走下台阶,经过甬道后,他脸上虚弱的神色凝固了,而后渐渐融化成了狰狞,在长明的鲛灯之下,就像是带着一副惨白的恶鬼面具。

    灰色大袖抬起,一只扭曲的枯萎的手按在了灯台与墙壁的连接处。那跪着的灯俑和身后的青石齐齐转了过去,将个仅够人弯腰而过的漆黑洞口给露了出来。下一刻,花白鬓发与灰色的袍袖一同飘荡开去,原来是那洞口中蓦地出现了一股阴风。这气流裹挟着道道刺骨的冰寒,竟是在几个呼吸间就在洞口的条石上留下了薄薄的一层霜。呜呜的啸声从那黑洞中不断传出,似乎这藏在密室中更隐秘的一条通道,下去后就不再是人间所在,而是那传说中的九幽黄泉。

    但不管这风如何,门口的那盏鲛人长明灯却是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不仅火苗没有熄灭,反而看起来甘之如饴,反而比平日里明亮了许多,只是这光芒有些妖异,似乎是蒙上了一层青色的光。吕道然探出那只畸形的怪手,从灯火里引了亮子在自己的指间,从他的表情上看,这火焰是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伤害的,就像他只取了那长明灯的魂魄,并没有牵连到光明的肉身。

    只是过了那道门,隧道里就宽敞起来,但这也是相对而言,仍然仅有一人宽,不到一丈高而已。吕道然走得缓慢,落下的每一步都响起了轻微的碎裂之声,若是此时他的手能再低一些,就能照亮那些发出声音的东西,尽是些森白而细碎的骨头。从那些没有完全破碎,仍然能瞧出些门道的碎片来判断,有的是指尖,而有的,明显是人的颅顶。

    通道曲折极了,而且时不时还有岔路出现。从吕道然经常暂停的脚步来看,他对这里也称不上熟门熟路,他一直高举的灯火,也是为了给自己照清墙壁上的记号而已。

    总的来说,这条路是缓缓向着下面延伸的。吕道然一路走去,脚下的碎骨变得越来越完整,直到足有一刻钟的时间过去,地面上已经出现不少几乎完整的长骨和骷髅了。直到这时,通道才不再向下延伸,而是逐渐平缓,一直将他引领到一个二十丈见方的巨大地窨子中。

    “赫赫——赫赫——”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传来,在空旷的石室里发出了阵阵回响,这笑声来得极为突然,纵然是此时状似鬼影的吕道然,也不由得在瞬间停住了脚步。

    “吕相国——吕相国——是你来了吗?——你在哪儿啊——!”比起这一声声凄厉的呼唤,前面那一阵怪笑简直只算是开胃小菜了。吕道然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虽然他知道这个发出声音的是谁,但自己不管行事多么诡秘,性格多么阴郁,都是与眼前这个家伙所不能比拟的。甚至在他看来,即便是把伍里安那个鬼东西给带到这儿作比较,也必然是小巫见大巫的下场。

    吕道然弯下腰去,慢慢地把指尖的鲛人之火“放在”了地上的一个小石碗中。就在下一刻,这只能照见一尺有余的火苗,突然呈现出一种燎原之势,迅速地向着四面八方掠去,虽然每一处的光芒都十分微弱,但此时不论是墙壁上还是天花板,已经有无数个细小的火苗出现,将整座空间的边界朦朦胧胧地显现了出来。可这漫天星火与吕道然最初投下的那一点鲛人之火不同,它们并不是正常的红黄色的火焰,而是通体尽散着森白寒气的可怕磷火。

    磷火的光不够亮,但并不妨碍吕道然把目光直直地投到了空间最深处的一道身影上。那暂且可被称作是“人”的身影,此时正被几条青铜锁链穿过琵琶骨和锁骨,紧紧地缚在一个巨大的石台正中。而那石台也并不是平滑的,上面刻画着密密麻麻的,似乎是某种异族文字的图案。与四周不同的是,森白的磷火在爬到这上面之后,竟然是如同活了一般,在这些纹路中不断地流动游走。当磷火经过青铜锁链之时,又会自然而然地顺着它们窜入那道身影的体内,再从另一面钻出来。每当这样进出一个来回,那个身影就会不自觉地抖动几下,将那锁链给震得哗哗直响。而随着这一次次的磷火入体,那呼唤吕道然的嗓音就会更加尖利几分,像滚滚魔音一般照着吕相国的耳轮就猛扎进去。

    “我听见你的声音了,我闻到你的气味了!吕道然!我知道你来了!你为什么不回话!我知道是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诅咒你子子孙孙不得好死,我诅咒你全家暴毙而亡!我诅咒你心魔反噬!我诅咒你!只要你一天不杀了我!我耗尽心血也要诅咒你!”声音越来越急促,那身影也不断挣扎着,头和手脚也狂乱地舞动着,幸亏是被紧紧地缚着,否则瞧那架势,恐怕能生生地把吕道然那一百多斤给生生撕成粉碎,再给他吼个魂飞魄散才能罢休。

    吕道然的脸阴沉得可怕,他猛地咬了咬牙,将那只枯手微微挥了挥,一团黑影倏地投到了身边最近的磷火中爆散开来。随后那森白的光大亮起来,从他的脚下迅速扩散到整个空间。而这被加了料的火焰再次穿过那石台上的身影之时,恶毒的诅咒声终于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惨绝人寰的嘶吼,完全不像是人类的嗓子可以发出来的声音。

    “嘴硬?骨头也硬吗?”在腾燃的火光中,吕道然本就苍白的脸被显得更阴森可怖了,尤其听到那惨叫由弱变强,再渐渐转为无力的呻吟时,更是隐然流露出了一丝变态的诡笑,那枯瘦的五指都在扭曲地颤着,似乎是在宣泄他心中满溢而出的快感,又似乎是打算给这稍显软态的白火再添点儿料。

    “你……你不得好死……”那个被火焰包裹着的人影发出了一丝痛苦的呻吟,诅咒的调门虽然降到了最小,但那股恨意仍是分毫不减,只是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大脑安排去抵御痛苦,此时嘴巴只能艰难地分到这一点儿份额了。

    吕道然无视了火焰中虚弱的声音,而是饶有兴趣地仔细观察起了白火从盛变衰的过程,直到那些恶毒的词汇几乎变成了昏迷前的呓语,他才把注意力再次收回,而微光中的人影此时已经不再出声了,全身上下只有嘴唇和指尖的颤动能表明他还活着。

    “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吕道然的脸轻轻贴近了那人的耳朵,“赵淳为报父仇北上伐秦,但此时被孙维困在朔阳城中了。”

    听了这话,那人的手和唇突然僵住了,连最后一点颤动都消失无影。吕道然看到他如此反应,起先也是感到惊诧,连忙按住了他的颈脉去探。片刻后,他的脸色稍缓,知道这人并没有被自己给折磨死,而大概是因为听到了那个消息,心中起急而痹住气血了。但即便是这样,还是有很大的危险,起码若不及时施救,气血可能会淤积在心窍与脑中,将这人彻底变作个不能言语,不能行动的“活死人”了。

    这当然不是吕道然想看到的结局,他将这人藏得如此隐秘,以此等残忍酷刑加于其身,从来都不是为了杀死他或者泄愤,而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将其彻底掌控在手心,把他身上的所有秘密和价值都榨取干净才会“仁慈”地剥夺他的生命。今日因为在地面上受的内伤就与此人有关,因此方才对其施加了那样煎熬的惩罚,只是一时被戾气扰心,下手略微重了几分,才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在暗淡摇曳的光里,吕道然的神色变化着,最初的狠戾与残忍消散的很快,那位城府深沉、波澜不惊的“吕相国”又重新出现在了这里。他在怀中掏出了一个白玉瓶儿,用小指在里面蘸了两下,伸到台子上那人的鼻下轻轻就是一弹。

    光线实在不够亮,完全瞧不见他用的是什么手段,但就在片刻之后,台子上那个人影猛然抽搐起来,胸腹猛地朝上用力,将整个身子顶成了一张弓,而穿身而过的青铜锁链,也在霎时间给扯得笔直,正巧做了弓弦。他的一张脸满是熏烧的伤疤,头发应当是白了大半的,但此时也焦糊脏乱地全都贴在头皮和脖颈上,几乎成了顶薄而无用的盔。拖了吕道然“善心搭救”的福气,他的口鼻正呼啦呼啦地发出如同破风箱一样的声音,但瞪圆了的一双眼睛里却没有光,因为在他的一双瞳孔上,早就扎满了头发丝一样的细小银针,密密麻麻,几乎没留下任何的空隙。

    “我的华大指挥使,你可又欠我吕道然一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