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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前线阴谋 下》

    朔州刺史孙维已经在营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就像卫队长说的那样,他确实是走来的。

    他的儿子和一帮朔州的官员,此时都大气也不敢喘地站在他的后面,齐齐整整,十分卖力。毕竟这位朔州一把手刚才发了话,叫他们必须拿出最好的精神面貌来迎接太子赵淳。谁要是敢丢了人,回去就直接卷铺盖滚蛋。

    营内开始有了些动静,接着他们就看到两道火把长龙从营地深处慢慢出来了。孙维阴沉着脸扫了他们一眼,这些家伙的腰杆子挺得更直了,脸上也都挂着明显是训练过的笑容。

    第一个走出来的居然是黄琬,他瞧准了孙维站的位置,迈着四方步就走了过来。

    “孙大人,别来无恙啊。”

    听了这一声寒暄,孙维的肠子都是一紧。他儿子刚才说被黄大人用一张死人脸给拒绝了,话说的也是冰凉冰凉的,怎么这会儿老狐狸的脸变得如此快?传说黄侍中的心窍比普通人多长了一个,自己可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哎呦,黄老大人!叨扰了,叨扰了。犬子不会说话,方才要是冲撞了黄大人,在下这就给您请罪。”说完就假惺惺地拜了下去。

    “哼,孙大人你别来无恙啊,怎么只认识黄侍中,瞧不见本将么?”

    孙维的腰刚弯到一半,白化延的声音如同闷雷一般响了起来。接着那一身纯黑玄铁战甲的身影,就掠到了黄琬身侧。一股冰冷的金属腥味腾起,直冲的孙维气血一滞,差点没站稳。

    “白……白将军好身手,我……我这上了些年纪,还请恕罪,恕罪。”孙维嘴里赔着笑,冲着白化延再次深深一躬。

    别看他这副卑躬屈膝的服软样子,其实他在弯下腰的时候脸色就变了。多少年他都没有给人这样低三下四过了,就连姓钱的那些家伙,还不是要恩威并施地笼络自己,哪有一个敢这么当着众人的面就让自己如此下不来台的。

    见孙维城府如此深,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行为都能强忍下去,白化延原本准备的后手居然无处可用了,就像是一脚踹进了泥巴里,憋得他脸色微微发红。

    孙维弓着身子,想着自己都如此卑微了,这白化延居然还不肯说一句客套话,给自己一个台阶,心中的恨意更浓了。他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倒也不是他的怒火压不住了,而是腰真的弯不动了。到底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又当了十几年的土霸王,哪儿还能受得住这样的苦,遭这样的罪呢。

    就在他终于挺不住了,用手撑着腰想往起抬的时候,却感觉到一股大力袭来,直接将他给砸的跪了下去。

    “你他——”孙伟意识到那股大力来自于白化延的一掌时,终于脾气压不住了,但那声怒喝只出口了两个字,只听一个声音传来,瞬间将他剩下的骂娘话给堵了回去。

    “老白,孙大人是文官,你那套拍肩膀打招呼的礼数他受不住。快给人家赔礼道歉。”

    赵淳掐准时机露了身形,一句话就叫孙维把这哑巴亏给吃定了。

    “哎呀,孙大人,您怎么还跪下了。咱是个粗人,手下没轻没重,您可千万不要见怪啊。来来来,我扶您起身。”白化延憋住了坏笑,跟太子对了个眼神,态度直接转了个大弯,竟然是比黄琬还要客气几分。

    膝盖猛然触地的孙维,此时在心里已经把白化延十六代祖宗都给骂完了。但即便是他伸手来扶,自己这一下子倒还真使不上力,站不起来了。他把心一横,暗道干脆就忍到底吧,于是不仅没有起身,还冲着赵淳一个头磕下去,用听起来十分欣悦的语气说道:“太子爷,您这可是误会白将军了,他是瞧见您来了,臣又反应慢得很。才帮臣速速跪了,以免失了礼数。说起这个,臣还得感谢白将军才是呢。”

    无论是后面那列队的官员,还是这边举火把的士兵。此时都如同见到了这天下间最神奇的景色,一个个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他们是从头到尾知道事情始末的,但谁也想不到,这个西北封疆大吏居然如此行事,简直是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岂止是他们,连在官场混了一辈子的黄琬都有些直眼了。这孙维也太能装了,难道自己和白化延刚给他来的这套文武组合拳不仅没打疼他,反而还彻底把他的任督二脉给打通了不成?

    虽然诧异,但黄琬的反应还是快的,他快速地与赵淳对视了一眼,在得到允许后,便也矮下身子去搀孙维的胳膊,同时也亲亲热热地说:“快起来,快起来,殿下叫我扶您起来呢。”

    孙维既是做好了准备,此时也不顾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虽然黄琬的手已经插在自己臂弯里了,但他把心一横,硬是坠在了那儿。到底还是差着些岁数,身量又胖大,黄琬就觉得此时自己简直是在往一个大碾子上用力,根本也不动分毫。于是他又只好半抬起头来去瞧赵淳和白化延,示意这个家伙不起来,叫他们二位也想想办法。

    “孙刺史,起来答话吧。”到底还是赵淳开了口,替黄琬解了尴尬。

    “是,启禀殿下,臣已在城内为您布置好了行宫,是先王当年北征时曾住过的,而且还特意给您备了暖房,与宫里的一模一样,请您移驾吧。”孙维的一张圆脸堆满了笑容,但小山一般的身子还是跪在那儿,对那叫他起来的话就当没听见。

    “哦?父王北征在你这儿住过?”赵淳拿出了一副十分好奇的样子问道。

    “是,准确的说先王当年北征曾数次经过这里,而且还在城里与秦国来援的数位将军共同检阅过两国联军。此次为您准备的行宫,便是在那处院落的基础上修缮而成的。尤其是特意为您增添了暖房,保证让您住的舒服,住的安心。”孙维见太子似乎有了些兴趣,竟然还跪着往前蹭了两步,唾沫横飞地介绍着情况。

    “暖房?还跟宫里的一模一样?孙大人久戍西北,还对我这一个不招人待见的太子如此了解,真是有心了。是不是母后怕我这身子捱不住,特意嘱咐孙大人的啊?”赵淳望着孙维的小眼睛,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但嘴里说出的话可是一点也没客气,像是把小刀子直接顶在了孙维的咽喉上。

    “这……这……哪能啊,您这是哪儿话,王后她……”孙维听说这深居简出、受冷落已久的太子是个病秧子,钱后虽然在信里也提点了他赵淳有些城府,而且要格外小心身边那个老狐狸黄琬。但这一招一式打出来后,孙维只觉得这位太子更不是个善茬儿,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身子里面,还指不定都藏着些什么厉害主意呢。

    见孙维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利落了,赵淳在心中暗道:“果真是与我那好母后联系匪浅。”但嘴上却收了软刀子,而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孙大人,此次我随军前来,并非是游玩,而是替我父王报仇的,你可知道?”

    “是,是,臣知道。”

    “既是知道,那我自然就不能抛下一营将士,去你安排的那安乐窝里享清福,懂吗?即便是我父王住过的也不行!”

    “是,是,臣明白。”

    “那你请回吧,想必城中政务及供给部队的事儿也不老少,我就不留你了。”赵淳大袖一甩,直接就拿出了送客的架势。

    孙维想象不到,就这么简单几句,自己居然就被这个毛孩子打发了。那自己这拉下老脸的一出不就全白费了力气,况且身后一干文武都还规规矩矩地站在后面,这也太不拿自己这个西北一把手当回事了,就算是太子也不能这样做吧?

    他咬了咬牙,再次膝行一步,伸出手就打算去拉赵淳的大氅,同时嘴里叫道:“殿下,您——”

    没想到已经要转身的赵淳敏捷地一侧身,差点将孙维给闪了个大前趴子,而且嘴里还夸张地说道:“哎呦,孙大人,您怎么又给我磕头?不必这样,快回去吧。”

    孙维真是窝火,感觉自己一肚子气是既发不得也无处撒,只好顺势就那么趴下了,口中带了三分羞怒大喊了一声:“朔州刺史孙维率合府官员恭请太子殿下入城休憩!”

    这一声调门可真是不低,把站在一旁看笑话的老黄琬都给吓得一哆嗦,而白化延也冷不防被他这么一嗓子,还以为他要对太子图谋不轨,甚至连腰刀都拔出来了半截儿。至于那两列朔州的官员,更是呼啦啦地以孙维儿子为首在地上跪了一片,齐声高呼:“恭请太子殿下。”那场面夸张点说都要赶上请新君登基了。

    赵淳嘴角动了动,将即将露头的嗤笑给收住了,同时给白化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大惊小怪的,把刀赶快收了。但他只是望着这黑压压跪着的一片人却并不开口,任凭这些心怀鬼胎的家伙跪趴在地上哗哗地流着冷汗。

    数息时间过去,这连跪带站足有数百人的一片地方上,除了夜风和虫鸣,居然再没有任何声响。渐渐地,从孙维那胖大胸膛中开始传出了粗重的呼吸,这呼吸带着强烈的感染力向他身后蔓延开去,使得后面那些跟班儿也都像是被他发出的浪潮给带动,以一种诙谐而奇妙的默契同时颤抖起来。

    “殿下……”黄琬觉着火候差不多了,轻轻地扯了扯赵淳的袖子。而赵淳虽然没有看他,却微微点了点头,口中轻轻地嗯了一声,大氅下面探出来手,轻轻挥了挥。

    “是!”白化延明白这是在叫自己,低低地应了一声,接着大步跨出,直接来到了孙维的身侧站了。

    孙维撑着地面的双臂早就开始抖了,此时听见白化延那身铠甲哗楞楞地响了,一双铁履出现在面前,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寒意。心里想着莫不是自己的那些打算全被太子看穿了?同时那看似庞大的身子却猛地一缩,竟是像个大犰狳似的打算向后闪躲。

    想法是好的,动作也不慢,但到底还要看对手是谁才行。孙维年轻时也是有功夫的人,此时更带了几分胆颤的刺激,因此那速度若换了个人,还真就得吓一跳。可接下来他就只感觉到后颈被一只铁手给猛地掐住,将他这一身肥肉都给提了起来,直直地戳在地上。

    原本就是在赌,希望自己这近乎于逼宫的行为能请动太子。方才铠甲一想,他只当是太子给了示意,要白化延对他下手了,因此才吓成了那般模样。等到后脖子被拎住的一瞬间,这位封疆大吏竟然发出了一声惨厉的嚎叫,不仅将身后的那批官员给吓得大惊失色,甚至连黄琬都是一哆嗦,像看怪物似的缩了半步在赵淳的大氅后面。

    “鬼叫什么!站好,立正!”白化延才不会跟这个胖子客气,此时只觉得有些想笑,要不是这个场合不方便,甚至都想照这脸色煞白,满头是汗的胖子屁股来上一脚。

    等到孙维意识到并没有人要杀他,当然就知道自己失态了,因此对于白化延的脸色虽然觉得气恼,但也没法再说什么。只是面色尴尬地瞧向了面无表情的赵淳,拱着手好一顿赔不是。

    “孙大人,带路吧。”那些肉麻矫情的话说了三千六,直到周遭的人都听得直恶心,赵淳终于是一摆手,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道。

    “殿下,臣这上了年纪之后啊,脑子和身子都不那么灵光了,最近这一打仗,觉又睡得——什么?您方才说什么?”孙维还在那儿絮叨个没完,似乎是要拿苦水和甜话把赵淳给淹死。赵淳那一句话说的声音不大,因此孙维下一句解释足足又说了一多半,才愣头愣脑地反应过来。

    “大晚上的墨迹什么,赶紧领着你那一帮人前面带路,一方封疆也不嫌丢人!”赵淳当然不会再重复,白化延大手一挥,又给了孙维肩膀头上一巴掌,将他浑身肥肉拍得又抖了三抖,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嗓子。

    白化延的声音一落,最有眼力见儿的黄琬将赵淳扶上早就备好了的马车,然后笑眯眯地对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孙维说道:“那什么,孙大人,您是怎么来的?要是有车有马您就带路,要没有的话——那就劳烦您跟上吧。”说完就吩咐车夫打马开路,自己身子一矮钻进了车厢之内。

    朔阳城从前曾是北境最大的一座军城,毕竟在这大唐北境线上强敌不止是那反复南下袭扰的部落,更是有西北方向的强秦存在着。哪怕十五年一次的天玄的盟约可以卡着脖子,但到底是卧榻之旁,从来都不能不防。直到先帝赵宏北拓千里之后,这座横八纵六的城池才慢慢褪去了一些干戈之气,在孙维的苦心经营下,如今竟然也有了些江南商贾名城的风采。

    白化延领着五百破风营在前面开路,中间是太子的四马銮驾,接着是踉踉跄跄,由孙维带队的数十名朔州官员,再后面,又是二百名虎贲旅的勇士殿后,以免那些徒步回城的绣花枕头们走散掉队。

    “殿下,您真该回头瞧一眼这洋相,咱们后面火把照得通亮,清楚极了。”老黄琬脸上全是笑,一边从銮驾的后窗挑了帘子去看,一边对那盘在大氅中静坐的赵淳打趣道。

    “传我的命令,叫白化延把速度再提一成。”

    黄琬接了赵淳这道突如其来的命令,先是一怔,接下来有些怪异地瞧了闭目养神的赵淳一眼,心道:这孩子可比先王当年的性子还要强些,手段也更多些,到底是真龙种,果然青出于蓝。一边唱了声喏,挑起门帘大声朝前面喊道:“令官,传太子殿下口谕,叫白化延把那马再打一打,这也太慢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先王行宫?”

    原本传令给前面哪里用得了这么大嗓子,令官虽是纳闷,但还是双手抱拳领命而去。听到那马蹄声紧着离开了这儿,赵淳慢悠悠地问了一句:“黄侍中,我有用那样的语气说话吗?”

    开头心里一惊,但黄琬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不管是先王还是太子,自己这份忠心他们是都清楚的,而赵氏父子不论手段再狠辣多端,却一直有个优点,那就是从不负忠臣。因此黄琬断定,赵淳这一句平静的话中并没有任何怪罪之意,就壮了胆子笑着接道:“殿下,请恕臣添油加醋之罪。”

    “免啦,黄侍中年高识广,知道什么时候该添油,什么时候该加醋,这口味我还算吃得惯。”赵淳当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至多是点一点他的行为有些自作主张,不过就是这样微微的提点,对于聪明人来说就足够了,恰好黄琬就是这聪明人里的翘楚,因此君臣已是会意,便不会闹出些隔阂来。

    不管他们两个在这儿打什么哑谜,此时跟在銮驾后面的孙维却又在心里给赵淳和黄琬狠狠地记了一笔。虽说之前这车马走得不算快,就连他这样的大胖子也跟得上。但到底他是众人之首,那銮驾腾起的烟尘都叫他吃最浓的第一口,接着才赏给儿子和一众部属,这时那官儿最小的反而算占了朔州官场上最大的便宜,也算是人生中极为难得的体验了。

    方才黄琬那样大声的传口谕,分明就是觉得自己这土吃得太少,路走得太稳,要给这苦头再加些添头。但他偏偏不能抱怨,反而还要做出谢恩的样子来催动身后人群也提上些速度。毕竟太子眼下是被他三请五拜请进城去的,人家着急赶路,难道他还能阻拦不成?

    “就叫你们再得意得意,不管是黄的还是白的,还是真龙假龙,早晚咱老孙都给你们一锅烩了算!”孙维的大嘴喘着粗气,四脖子流着恶汗,心中将这句狠话反复地念叨着,用来支撑他那肥胖的腿脚努力地向前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