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江离城北三十里的林间原野上,一座虎贲旅的营寨规规整整地扎了下来。再一个时辰后,齐太行的亲笔战书就已经被递到了平南侯沈渊的案头了。
两千余里,十五天。
这样的奔袭速度是极为惊人的。其实那些所谓的六百里、八百里加急的朝廷急报,其实全都是歇马不歇人才能做到的。而且一路上驿站也都是将驿马和补给都给安排妥当,才能勉强支持寥寥几名信使任务周全。
此时的虎贲旅虽然还不是后来那种人马齐披重甲的铁浮屠样式,但每名士兵披挂齐整后,重量也绝对要超过三百斤。要不是那些从秦国交易来的纯血西祁良驹天生就高大健壮,光是驮住士兵恐怕就得够呛,更别提还要行军作战了。
唐、秦、楚三国,主力骑兵部队的行进速度以秦最快,能达到一昼夜百四十里。其次是唐国,平均也能达到昼夜百二十里。最差的是地处东南沿海的楚国,因为国土狭长却又水网纵横,因此骑兵就自然成了半个摆设,即便让他们放开了跑,一昼夜也就是能行个八九十里就到头了。
至于北境那些游牧民族,平日里就是靠速度吃饭的。他们来如云去如风,抢了就跑,从不恋战。若不是行动迅猛,凭什么能让唐秦边军疲于应对。据边军报回来的消息估算,那些最强大的部落,在倾巢而动之时,最快甚至能达到昼夜二百里。
但这一切数据只能说明他们的极限速度。现实中十次行军,恐怕得是最天时地利人和齐聚的那一两次,才能有可能实现。
对了,忘了说。齐太行在最后这五百里中,还击退了赶来驰援沈渊的六支地方军队,加在一起足有两万余人。六支部队一共死了十五名将领,全都是被齐太行亲手解决的。倒也不是他喜欢单挑。毕竟这些地方军队也都是大唐的士卒,斩了带头做乱的主将以儆效尤也就是了。并且赶路要紧,只要将他们吓退,就没必要浪费时间。
十五个人头就挂在中军大纛旗上。在进入融州之后,几处隘口的守将胆子都被吓破了。他们中不少人都是认得那些首级的,毕竟作为临近几个州郡的大城主将,这几年他们或多或少地都曾来过融州,有的是奉命与融州军务交流的,有的是前往沈家求铸兵器的。但不管是什么来路,此时明显都已经走上了黄泉路。
就这样,齐太行几乎是一路摧枯拉朽,横冲直撞地来到了沈家大本营江离城外。
沈渊双手颤抖着打开了那封战书,只见里面方笺正中只写了一句简短的话:
“吾奉旨讨贼,降则不杀。若待朝廷大军压境,便无可赦,必屠尔等满门。”
字是一丝不苟的正楷,叫人仿佛一下子就能看见齐太行那张严肃的面孔。但内容却明显带着杀气,似乎透纸而出,直冲得沈渊额前的丝丝白发都微颤了起来。
“爹,这个齐太行也忒狂了些,就凭他那几千人,就敢孤军深入到咱们融州腹地,还这么大摇大摆地闯到门前出言恫吓,分明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您就拨五千兵马出来,儿子去会会他!”
看见这位老侯爷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吓得有些失态,堂中文武们都是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左手头一位的带甲青年不干了,抢先开了腔。
沈渊被他这么一叫,注意力也就离开了那封短而凌厉的战书。他抬起头来望了望,叹息了一声说道:“老大啊,虽然你这趁其扎营未稳,以逸击劳的想法是对的。但你要知道,这个齐太行既是敢发来战书,便是不怕咱们前去闯营。更何况咱们州北的三座关隘两处卫城,居然连一个送信的都没派出来,就被他给闯了过来,这实力不可小觑啊!”
此话一出,沈熙达自然只能点头称是,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忿的,心道自己父亲也许岁数真的大了。跟薛信忠斗嘴时的气力那么足,怎么到了真动手时,反而还被区区几千人给弄得如此谨慎。
在当初沈渊决定振臂一呼之时,文武群臣就曾纷纷上书表态。那些平日里围绕着世子沈熙达,又都分属本地几大世家豪门的少壮派都是主战的,而另外一些从其他州郡或是京城调任而来的官员们则是大兴和谈之论。
毕竟他们虽然都是因为得罪了薛信忠,或是办事不力才被贬谪出京的,按说应该比融州本地官员更憎恨薛党。但也正是因为他们亲眼见过,亲身受过薛信忠的厉害,此时才更加卖力地劝沈渊不要跟朝廷作对,不要跟薛氏作对,否则他们就不仅仅是贬谪了,而成了抄家灭族的叛乱大罪。
方才沈渊这番劝阻儿子的话,叫这些主和派的眼睛重新又有了光亮。他们觉得沈渊面对虎贲旅的区区四千人都没敢妄动,说明心中已经生出了悔意,恐怕坚持不了多久就得开城投降,向薛信忠和唐王上书请罪了。
“爹!我知道您说得对,但咱们不能就这么瞧着他们在那儿耀武扬威啊!”沈熙达虽然知道父亲说的在理,但他生来性如烈火,绝不甘心就这么做个缩头乌龟。
沈渊再次摇了摇头,眉间升起了一丝忧虑。他与谋臣曾讨论过许多次,如果自己竖起讨薛大旗,对方会有何种反应,周围又有多少人会响应自己的号召,加入到融州的联军中来。
他们算到了薛信忠会第一时间起诏反击,也参考了之前大军威逼相州邓午年的情况,甚至连薛信忠挟持唐王赵宏御驾亲征都考虑过了。但偏偏就忽略了薛信忠会兵行险着,命令虎贲旅单兵突进,直插江离城这一招。
这倒也怪不得那些谋臣,其实在他们的沙盘预演中,已经考虑过虎贲旅参战的情况了,只不过是作为赵宏御驾亲征,或者是薛信忠大军推进时的前锋来考虑的。毕竟他们只有四千人,就算他们先行前来,带着后勤部队也不可能在区区十五天就能赶到江离城。二十五天,就算后勤部队也都换成骑军,至少也要二十五天才能到达这儿,这已经是他们的绝对上限。
所以迎战的计划是按照最快二十五天前锋开始接触来设定的,这也就怪不得那些关卡营寨在睡醒一觉就看到虎贲旅神兵天降后,根本就生不出抵抗之意了。
再次望了望面前的战书,沈渊的千头万绪中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缝,他想起了前些日子进行沙盘推演时,自己的三个儿子都在场。当时老大熙达是坚决主战的,自告奋勇要点起三万人马做先锋,率先北上,打出一定的战果,将战线列融州之外。而老二熙延从小就是大哥的小跟屁虫,此时也提出要率一队使臣,携带金银重宝,去游说拉拢周围各州郡可能加入己方的势力。
沈渊当然不会让大儿子在一切都还不够妥当的情况下冒进送死,但对于老二的提议却是深表赞同,也亲自写了许多书信,还拨了三百人的马队跟随他去行动。而他最小的儿子当时坐在沙盘下手,虽然不像两个哥哥那样现勇献计的,却是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旗,慢慢地问了一句:“父亲,二位兄长,若是薛信忠使一支强兵,效仿北境鞑子长驱直入,对我们发动闪电突袭又该如何?”
他还记得当时大儿子嗤笑了一声说道:“我的傻弟弟,天玄城距离咱们两千多里,就算薛老贼能借来北境的狼骑,他们认得路吗?一路上吃什么喝什么?还闪电突袭!恐怕他们连融州都没进来就得抓瞎了!”
而熙延这时虽然不能再帮大哥的腔去欺负老三,但也是坚定地点头同意着,同时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放心吧弟弟,你就安心在城里陪着咱爹,打仗的事就交给我们。”
沈渊想到这里,心中一动,连忙四下去寻自己老儿子的身影。众人见侯爷沉默不语后又茫然四顾,一个个都是有些愕然。
到底还是儿子了解爹,沈熙达见这情况,连忙对着四周开始窃窃私语的群臣们咳嗽了一声,然后轻轻地上前一步问道:“爹,您可是在寻我三弟?”
沈渊回了回神,先微微冲着大儿子笑了笑,然后对群臣说道:“诸位,虽然这战书已经来了,但我们对敌人仍然所知甚少,眼下熙达已经把斥候再次撒出去了,相信要不了多久也就有回信了,你们先下去歇息片刻,过一个时辰再回来议事。”
在平南侯府最后一进院子的东北角上,还开着一道不太明显的小门。这道门从来都不走外人,平日里除了侯爷夫妇之外,就只有寥寥几名下人会出入此处。
沈侯爷方才在前殿罢了议事之后,领着沈熙达和两个亲随,此刻正匆匆地向着这处偏僻地界赶来。
“父亲,咱们何必赶得这样匆忙,您吩咐一声,我把老三给领来不就是了。”
沈渊确实走得很急,多年的养尊处优已使他的身躯从魁梧向着臃肿逐渐转变。听了儿子这样的话,他在小门前停下脚步,微微平了喘息说道:“昭儿他毕竟不方便,你这个当哥的要多照顾些他的感受,懂吗?”
“嗯,您说的是,儿子记住了。”沈熙达微微颔首,答得也是十分诚恳。作为大哥,他对两个弟弟都是实打实的好,只是性格粗糙了些,才会在一些小问题上犯些马虎。
门被推开了,在幽静小院里,此时正有个跛脚的年轻人在晒书。听得身后门响,他将怀里抱着的一摞大开本的史书给撂在一旁,拾起了斜搭在一旁的那根手杖。
“爹!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沈熙达看见小弟应该是弯腰久了,此时猛然起身站得还有些不稳,连忙快走两步托了他一把,口中答道:“我和咱爹刚在前面议了大半天军情,中途歇歇,就来看看你。”
“大哥,我能行。爹,您快进屋里坐。”沈熙昭借着与父亲说话,不露痕迹地将大哥的手给让了回去。毕竟越是受过大磨难的人,在心里越是倔强,越不肯将孱弱轻易示人,即便是至亲之人也不例外。
小儿子暗中的动作瞒不过沈渊,他笑着点了点头,指了指原本放在院中,此时为了给书摊子腾地方而挪到一边的几个石墩说道:“屋里闷热,咱们爷仨就在这儿坐着说会话吧。”
沈熙昭感激地望了父亲一眼,领会了他老人家的照顾之意,接着用袖子轻轻替父兄掸了掸浮尘,三人才依次落了座。
“昭儿,你看看。”沈渊从袖子里掏出了齐太行的那封战书,轻轻递了过去。
数息过后,沈熙昭将手里的书信叠上还给了父亲,然后又看了看大哥瞪着的铜铃眼,试探着问道:“父亲,您可是顾忌齐太行已有准备,因此不让大哥出战?”
沈渊先是看了大儿子一眼,见他一副“这小子怎么知道”的表情,然后面色有些凝重地回道:“正是,齐太行此时已在双溪坝扎住营盘,而且蓬东、庆城、木房三关及周边军寨应已被破,连一个传信回来的都没有。”
“对,但北边应该还有老二招揽的几支援军,倒是不算太糟。”沈熙达在一旁插话道。
听见大儿子这样说,沈渊的眼中出现了一抹忧虑。可未及开口,就听见沈熙昭手中的竹杖用力在地上戳了一下,接着用沉重的语气说道:“大哥,不会有援军了。而且我怀疑,二哥现在的处境恐怕也相当危险了。”
沈老三说的没错,但也不算完全对。他从这封战书和父兄的态度中已然分析出了大概的局势,而且比前殿那些谋臣看得更远更深。
眼下齐太行敢如此深入融州,甚至敢把营寨扎在距江离城只有三十里的地方。说明齐太行要么是个贪功冒进的莽夫,要么就是有着极度的自信,认为背后不会被人偷袭。
很明显,第一种情况是微乎其微的。毕竟虎贲旅主将这个位置,可不是随便哪个公子哥儿就能坐得稳的。别说是薛信忠的干儿子,就算是他本人,也不敢说能在三十许岁就能将这支虎狼之师轻松驾驭。
因此,沈熙昭断定他身后的那些关隘已经全部被他拿下了。毕竟是带着圣旨来的,既然打不过,谁还能真的违抗上命,做他们老沈家的死忠之士吗?至于他二哥去拉拢的那些势力就更是指望不上了,原本就是打算叫他们来江离城补充城防、壮大队伍的,真刀真枪的对战还是得靠他们江离嫡系才行。若是那些关口都没守住,这些家伙恐怕不是被吓退,就是被斩将夺旗当场击溃了。
可沈老三的心思再怎么灵透,到底还是个残废书生,关于外界所有的消息和见识基本上都来源于典籍和父兄,因此要是叫他能看透齐太行,并且能做出百分百的准确判断,确实是有点强人所难了。就像当下,他只猜到了二哥请来的援军告吹,人也是情况不妙。可到底不妙到什么程度,这沈家爷仨可就弄不清楚了。
“齐太行,你身为天子麾下百将之首,为何行如此助纣为虐之事?薛贼姓薛,你姓齐,你是如何说服自己认贼作父?那六城十五将,皆有朝廷印绶,乃你同袍手足,你却残害忠良,更悬首羞辱,良心安在?”虎贲营寨中,一位浑身血污的青年披头散发地对着主座之上的齐太行破口大骂道。
“久闻沈家二公子长于口舌,今日见之,果然不假。”
那人正是沈熙延,他是随着信州商山城那支援军来的,在主将被斩后叫齐太行给抓了。成了俘虏后就一直押在军中,要不是此时齐太行打算拿他要挟要挟沈家,也不会给他这个露头骂街的机会。因此自然不会跟他计较这口头得失,反而是面色平和地望着他。
沈熙延又骂了一通,但因为一直被押着赶路,吃的喝的自然就不会那么周全,此时竟是感觉自己有些头昏目眩,再也张不开嘴了。
齐太行喊来了亲兵,叫他弄些吃食和酒水来,再给这位沈二公子搬个马凳,接着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慢声慢语地对沈熙延说道:“我是个粗人,比不得你这读过满屋子圣贤书的大才,但就方才这三个问题,我也可以答上一答。”
这时烤饼,苦酒都拿上来了,甚至还有一条肉脯。沈熙延低头看了看摆在自己身前的那个马凳,刚要开口再骂。可这亲兵头子可没齐太行那涵养,方才听了这家伙对自家将军那样不客气地说话,早就是一肚子火了,猛地一巴掌就拍在了沈熙延的背上。
身子骨照嘴皮子差远了的沈二公子差点被这一巴掌拍背过气去,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一下也老实了不少,恨恨地剜了那亲兵一眼,哼的一声坐下了。
“真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亲兵头子朝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道。
一直默默地看着,却没有丝毫阻止之意的齐太行,在这一套全都完事了之后,淡淡地吩咐道:“没你的事了。”那亲兵就恭敬地行了礼,瞧都不瞧沈熙延一眼就离开了。
“二公子,不要理他,都是大头兵而已。咱们还接着方才的话来讲。”
两套软话中间夹着一顿大棒,沈熙延觉得齐太行的脸不那么难看了,乖乖地拿起了面前的吃喝,一声不吭地闷头开造起来。
这个态度就对了。齐太行心中想着,嘴里继续说道:“第一个问题,我是虎贲主帅,也的确是大唐的百将之首,但我是奉圣旨讨逆,并非是听从薛大将军派遣。第二个问题,世人皆知我齐太行出身军户,家父与义父乃是同袍手足,家父殉国后,我因年幼便被义父收养,当年之事你沈家也都曾有记载,这没什么可说的。第三个问题,那六城十五将,已知我身怀圣旨南下讨逆,非但不助我,还敢以刀兵向王师。依大唐律,已成谋逆之实。我斩其首恶,宽其部属,已是王恩浩荡,你不懂吗?”
说到这里,齐太行的脸色已沉似水,一双黑瞳冷若冰霜地盯住了沈熙延的双眼,将之前藏着的满身杀戮之气全都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同时口中的语速也放得很慢,一字一顿地说道:“若非我不想大开杀戒,汝此时安有命在?”
“哗啦——”
“你……你要——我,我——你别过……别过来。”
沈熙延只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屁股一下子没坐稳,向后摔了过去,把面前那些东西也都碰翻了一地。照说自家大哥也是个能打硬仗,杀敌无数的猛人,但毕竟不会对自己兄弟露出这等凶相,因此他一时间竟被齐太行给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二公子,怎么了,我不过就是回答你方才那三个问题而已,快快起来。”
收放自如。齐太行将这杀意瞬间收回,恢复了原本那平静的面容,甚至作势要伸出手去扶沈熙延一把。但这位已成惊弓之鸟的沈二公子哪里肯让他靠近自己,手忙脚乱地扶正了马凳,自己乖乖地坐好了。
齐太行半是戏弄,半是威逼了沈熙延一顿。此刻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眯了眯眼睛,准备开始说正题。他虽然是打算陈清利害,希望沈家这个从文的二公子能想清楚与朝廷作对的后果,并回去好好做他爹沈老侯爷的工作。可一打一摸的功夫好,并不代表他就真的能说服沈熙延。
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的长谈,简直耗尽了齐太行平日里一个月的唾沫。沈二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的动摇,直到最终的妥协也是有起有伏的十分自然。
但也正是这份自然,让齐太行产生了怀疑。他深知自己的长短,虽然在用兵上敢打敢冲,可那也是对自己的战术和武力有着十成自信的前提下才行的。但眼下这一个时辰的谈话,自己无论是话术还是性格魅力,真的就足以将这位与自己年岁相仿的豪门俊杰给折服吗?
不得不说,沈熙延无论是表情还是话语,都未曾流露一点破绽。只是他毕竟身处敌营,又眼睁睁地看见自己好不容易带来的几万援兵全都折得一干二净,早急得五内俱焚了。而能在一个时辰中将这套感念圣恩,愿以大义劝父的戏码给做得如此足,已经完全算得上是世间一流的缜密心计。
只不过他遇到的是齐太行,是堪称大唐年轻一代金字塔尖儿上的那个人。是个论武力能排进朝中三甲,论心智也不输给沙场宿将分毫的家伙。他在被那亲兵头子再次推搡回囚车时,整整想了一路,也没琢磨明白自己这全本的假降到底是在哪儿露了马脚。
其实齐太行也没完全看透沈二,只是谨慎的天性叫他在最后关头放弃了以子劝父的想法,决定还是拿他当个挡箭牌最好。毕竟这虽难说是疏不间亲之计,可到底也保不齐失了手,成为放虎归山的一招臭棋。
此路不通,便另辟他路。齐太行派了百人斥候队出去探风口、抓舌头。同时又令全营兵士放弃警戒,尽快休整。这是多么大胆的想法,但他就是有这样的自信,拿准了沈家父子必然不会有自己这等魄力,必然会再三斟酌后决定是战是谈。等到他们发兵对垒,恐怕至少也是三四个时辰之后的事儿了。
就这样,几千人在沈家的老窝门口睡了美美一大觉。等到天色将晚时,二三十个斥候返回来了,押着城中沈熙达派出来的部分探子来到了中军大帐报信。
虎贲旅审人的办法不多,但种种都残忍狠辣。几百年里不论是中原还是外族,那些受审的要么早早自杀成仁了,只要是有一点求生欲的,全都没办法闭住自己的嘴。
“城内有六万主力,五万步骑,一万水师。”
“世子已经点校人马准备出战了。”
“求援的二公子,还未传回任何消息。”
“沈侯爷亲自做过战前动员了。”
半个时辰中,齐太行就对江离沈家的情况了解了不少。他差令兵把全营的将士都唤醒,并对他们做了一番部署安排。在这个过程中,其余的斥候也都回来了,他们并非是行动迟缓,而是依照前任旅帅曹方将军亲授的探侦之法,分批次前进探查,分批次撤退汇报。斥候虽是一同出发的,但既能保证他们在拓展的过程中一直都有人做辅助,不至于出现单骑深入失联被抓的情况。同时也能保证在回撤之时,身后也一直有队员断后。再有一个好处就是信息是源源不断地报回的,比那种撒网式收到的情报更具有连贯性,也更容易掌握事态的变化。
月上柳梢时,沈熙达带着两万人马抵近双溪坝,隔着五里多地也扎住了阵脚。因为父亲和三弟已经反复与他交代过了,这支虎贲旅虽然只有数千人,但战斗力至少是地方军队的十倍,叫他千万不要轻敌。
即使沈家的江离军常年累月与岭南蛮众交战,已经算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骁勇之师,但在他们远远望见虎贲旅那仅在半天就布置好的行营时,还是不由得在心中暗道厉害,升起了一股自愧不如的情绪。
两万对四千,按说野战应当是碾压的局势。但沈熙达谨记着父亲的话,谨慎地派出了两千人前去探阵。一炷香后,回来了一千八百多人,但领兵的青年将军却没能回来,连尸首都留在了阵前。据士兵讲,他们抵进八百步时,虎贲旅一片寂静。抵进六百步时,虎贲旅仍是毫无反应。抵进四百步时,虎贲旅中哨兵发出警示。抵进二百步时,营中出现一人,朝着这边阵中射出一支火箭,这支火箭就像长了眼睛一般,直直地朝着沈军主将的位置落去,但在火箭被轻易拨开的一息之后,主将连着周围的百十个人,被空中突然降下的上千支黑箭给钉成了刺猬。原来那第一箭是用来做标记的,而接下来的箭雨居然如此精准,完成了斩首行动。
沈熙延从来也没听说过这样的战法,愣了许久才意识到,如果自己白天没听父亲劝阻,莽撞地领着万把人就来闯阵,或许此刻的下场也不会比那位可怜的刺猬同袍强多少了。
隔了半个时辰,八千铁臂卒背负强弓缓缓推进到了虎贲旅营外八百步。他们分成了十支队伍,在各自队官的带领下,在四百步开外朝着营地倾泻了数阵箭雨。
双溪坝是个北高南低的缓坡,除了沈熙达麾下的这营天下闻名的铁臂卒,恐怕是没有多少人敢这样明知地形吃亏还敢与虎贲旅对射。毕竟这支队伍也算是老沈家用重金打造出来的一支嫡系王牌了,因为身处岭南,常规火器到了这里很容易受潮变成烧火棍,再加上沈家率领着大唐最强的一支水师劲旅,主战武器便是弓箭。经过了数百年的积淀,也就在天下强兵中站住了脚,闯出了名声。
齐太行早就防着这手了,他算准了自己拿弓箭叫沈家吃了亏,沈家必然会不服气地拿同样的办法回敬自己。所以在瞭望到沈家弓手就位之时,就吩咐所有士兵全都从营寨后门撤出五十步以避锋芒。因此纵使沈熙达的箭雨再猛,竟是连虎贲旅的皮毛都没伤到半分。
沈熙达当然不知道齐太行的安排,心道自己这一招至少也得让齐太行出出血,毕竟这重弓重箭的,哪是寻常盔甲盾牌所能抵挡的?但他和齐太行的差距也就在这儿,一个是料敌于先机,另一个是过于自信以致耽误战机。若是方才在最后一波箭雨腾起之时,沈熙达派马军冲寨,说不得这场战斗就能在营中打起来了,即便是斗不过虎贲旅,也不至于是白忙活一场。说到底这儿还是挨着江离城,他们沈家能死得起人,但齐太行那边可受不了。
整整三天过去了,江离军用掉了十五万支狼牙箭,即便是以沈家的财大气粗,也难免觉得有些肉疼。要知道就连沈渊年轻时打过的那些海战硬仗,也未曾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有过这般巨大的消耗。
“报!敌营有信使到。”
正在皱眉查看军需报文的沈熙达,忽然被帐门外传令的声音给扰了心神。他听准了是虎贲旅传信来了,额上的“川”字一下舒展了大半,他瞧了座下立着的参军们一眼,面露得意地道:“齐太行扛不住了,十五万狼牙箭起码将他们射死大半,这是来求饶了。”
“是啊,是啊……”
“咱们江离的箭阵是天下无敌的——”
“将军就是厉害,灭敌于翻覆之间!”
听得世子这么说,一众参军和偏将也都随声附和着,在他们看来,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毕竟在以往的那些战斗中,还没有哪只仅有几千人的部队能扛得住如此的火力覆盖。眼下这虎贲旅没有全军覆没,尚有余力派出信使通联,已经是叫人刮目相看了。
“把送信的带进来吧,咱们听听这个齐太行还能放什么屁。”众人这么一捧,沈熙达更是信心十足了,仿佛他已经看见齐太行营中那惨烈至极的景象了。
“参见沈将军,这是我家齐将军的亲笔信。”
被领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士兵,沈熙达和江离诸将顿时心中一凛,心道这齐太行随便派来个信使,竟然都是这身高八尺背厚两拃的虎狼之士,恐怕光是凭借这副身板儿,都足以对抗己方三五个士兵不落下风。但这样的情绪也只在大帐中周旋了一瞬,就化作了兴奋和欣喜的神色在他们的脸上表露出来了。
因为就在这士兵方才弯腰行礼的瞬间,所有人都看清了在他腰间和大腿的衣物上,竟然渗出了丝丝殷红之色,并且瞧他的动作,也明显是不够利落,身上应当是受了不轻的伤。
“来人,将他的衣甲除去。”沈熙达嘴中流露出了一丝玩味,挥手叫来了六七个亲兵,示意他们把这个信使的衣服都给扒了。
“沈将军!虽说两军阵前不伤来使,但您要杀要剐在下绝不吭一声,却不知为何要羞辱于我?”那信使看着几个朝自己逼近的亲兵,急忙叫道。
沈熙达只是看着他却不答话,那几个亲兵见长官没有改变命令,一个个摩拳擦掌就向着信使聚拢而去。
能做世子亲兵的人,已经称得上是融州的一等军卒,但令众人大跌眼镜的是,两个加油五个动手,还都挨了不少拳脚才将那名虎贲信使给制服,又费了勒牛的大力才将那人的衣服都给撕扯开来。只见他肌肉隆起的半身上,赫然包裹着数层纱布,此时经了这样大的一番折腾,已经都被鲜血浸透了。
“继续,将纱布解下。”沈熙达嘬着牙花子说道,他想要印证自己心中的想法,哪里还顾得上敌人的死活,况且两军阵前,从来也不会有谁怀着丝毫妇人之仁。
肩头,肋间,腰际。这信使身上的伤比大家想的都要重,纱布黏着半干的血扯下,使得原本未愈的伤口再度崩裂,此时又汩汩复流。
“将军,全是箭伤,足有五处。”亲兵小头目将手中拎着的那些沾血的纱布丢在颓坐着的信使身上,抱拳对沈熙达回道。
“呵呵,你们下去吧,再给他叫个郎中来。”他当然也瞧见了信使身上全都是箭伤,而且还是他沈家特有的狼牙箭造成的,那翻着的锯齿状的伤口就是证据。眼下齐太行一定是满营的伤兵,才不得不派出一个满身受创的人来送信,自己这三日的箭雨强攻果然没有白费!
想及此处,沈熙达的嘴角微微弯了起来,他轻轻撕开齐太行的那封信,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后,微笑也就变成了狂笑。
“哈哈——想不到这统领天下第一强兵的齐太行也有今天!来人,读信!”
“少侯爷,吾已知江离沈氏鸣镝之利,明日自当退避五舍以示敬意。你我本为同袍,当为国效力尽忠,不必死生相对。太行顿首。”
信很短,只寥寥三四行,在亲兵头目的粗声中很快读完了。沈熙达的脸色越来越好,帐中诸将的笑容也越来越盛。
沈熙达没有动笔,而是轻蔑地命令那信使重新穿上了衣服,叫他带句自己的口信给齐太行,就说既然知道厉害,也就别三舍五舍的了,直接退回融州之外,等着薛信忠的兵到了再正式递帖子拜访沈侯爷吧。然后就让亲兵们把他轰出营去了,连匹马都没给。
“诸位,你们怎么看?”赶走了信使,沈熙达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冷,环视着帐内众人说道。
“将军,想必齐太行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说明天要撤退百五十里休整,我们正好也就慢慢逼近,这样的话他们自然也就不敢停留,只要我们收复了木房关,就有了再次将其挡住的屏障!”左手边站着的一位中年谋士说道。
“世子!王参军所言极是,况且蓬东和庆城的人马也绝不可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被彻底歼灭,我们一旦拿下了木房,消息就能传出去了,到时候我们再派出小股部队穿插联络,收拢残兵。或许在这三关之内将齐太行部全歼也不是一句空谈。”右侧的一名年轻小将兴奋地接过了话头,激动地抱拳说道。
不得不说,这两位的发言确实描绘出了一幅乐观的前景,其余人的脸上也都现出了深表赞同的神情,一个个不住地点着头。他们摩拳擦掌,就等着沈熙达一声令下,带着他们去领那件大功了。可不管他们怎么激动,上座的这位世子爷却是微笑不语,只由着他们在下面交头接耳。
“肃静!肃静!”那王参军到底年纪大,心思多,情绪也比不得那些少壮派的年轻人一样亢奋,此时看见沈熙达的样子,知道他应该是还有其他的打算,连忙按住了众人的议论,示意他们认真听听沈熙达的话。
沈熙达看见这一干部下的士气如此之高,心中自然得意。他递了一个赏识的颜色给王参军,接着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你们来猜猜,我方才为何要苛待信使,还要给齐太行传那样的话?”
下面的人这次学精了,没人再主动接话,而是都眼巴巴地瞧着前面,一副坐等赐教的样子。
沈熙达很是满意,也就不再卖关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故作狂妄就是要麻痹齐太行,他想走就能走得了吗?今夜便是他丧命之时,此地便是他的埋骨之地!”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沈熙达居然是在用那几句狂言做幌子,想在齐太行退却之前,出其不意地将虎贲旅全部歼灭在这里。但大家稍稍一想也就理解了,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那齐太行年少成名,不仅是薛信忠的养子,更有着大唐青年第一战将的称号。如今他气势汹汹而来,却在此兵锋受挫,更是主动修书传信,用词也是诚恳谦卑得很,给足了沈熙达的面子。
但一向悍勇无当,在南境闯出赫赫声威的沈家世子爷怎么会放弃这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若是虎贲旅果真折戟在融州,那今后这第一人的位子可就姓沈不姓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