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婚嫁常序外,礼单中写明将玉湖东岸天雷绝地至定远卫城一线以北,全部作为陪嫁相赠,若李氏翻山北进,则所攻占之地王室亦不取分毫。”
李正威在祖地祠堂中,对着下面的几十名李家族老正读着秦都刚送来的信。闻听太后在礼单中写了这样一句话,顿时如同开了锅一般议论起来。
“七哥,你说宫里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相信我们,还是在与我们划清界限?怎么来了这一出?”一个同样是须发花白的老者冲着李正威问道。
“就是,按这信上所说,岂不是等世子婚后,咱们李家几乎就是独立建国了一般?”又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李正威伸出双手向下一按,望着七嘴八舌的众人,十分肯定地回道:“诸位莫要乱猜,我四哥已经与太后见过面了,这并非是你们想的那样,而是她老人家为了防范唐国全面来攻而准备的后手。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李家的这片土地,以及山北的那些荒原,或许会成为大秦的希望。”
人们都安静了,他们在祖地生活得太久了,从来也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所谓唐楚联手进攻秦国,在他们听来几乎就是天方夜谭的事情。
“左右武卫主力如今已经布防在千霞关以南,莫家的兵马也都在备战状态,战争一触即发,太后有这般打算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李正威接着说道。
“七叔,我也接到调令了,这边的事处理完,我就得马上返回军中。兵部收到了唐国朔州方向战备异动的消息,他们的边民已经开始向内地撤回了。”李振武在人群中站起,回应着李正威的话。
“振武,你先不要急着走,待会与我一同去山上报信,听听五位老祖如何安排。”
“是,七叔。”
祖山富贵路的尽头,尹长生坐在墓园天门的牌楼下面,正百无聊赖地看云。他这几天一直都在这山上与五位老祖待在一起。认认真真地记录了五位老祖关于不死之身的内视心得,又将尹家近年来所得的种种心术秘法都传给了李崇智,看看他能不能借此参悟出点儿什么来。
直到今日一早,尹长生终于是有来有回地结束了学术探讨,将那五位老祖中的前四位都给送回了密室之中继续闭关,毕竟他们的时间流速与常人不同,光是这几日,就已经叫他们的头上添了不少的银丝。也就是这老五李崇严还好一些,他在兄弟间年纪最小,但修为最深,因此对这速衰的情况抵抗力稍微强一些。
“长生!你怎么在这?五位老祖呢?”李振武刚扶着七叔上来,就看见了尹长生的身影,张口喊道。
“振武叔!七爷爷!你们可终于来了,他们老哥五个已经有四个觉得顶不住,跑回小黑屋里睡美容觉了。只留下崇严老祖一人在外面,要是你们今天还不上来,恐怕他老人家也不等了。”尹长生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说道。
三人又向山上登了几十米,来到了那处被无数墓碑围着的山洞前,那面色冷肃的李崇严正五心朝天地坐在洞口。
“正威参见五叔祖。都城有信来了,您请过目。”说罢,李正威双手呈上了的那封信。
很快地看完了信,五祖脸上先是透出了一点儿极为难得的惊讶,而后又转变成了释然,看样子很快就想到了其中蕴含的深意。他对李正威命令道:“回去给你四哥去信,就说原本商量的那个办法,如今索性往大了尽情去做。”
然后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了尹长生,郑重地嘱咐道:“孩子,这是你尹家四十三代家主放在我们兄弟这里保管的,说是若有一天尹李两家不分你我,天下大乱再起之日,这东西就到了现世的时候了。”然后就冲着三人点了点头,身形消失在了洞中的黑暗里。
尹长生接过盒子轻轻打开,然后就惊呼出声:“这东西原来在李家!我大伯他们找了好久!”
只见那盒子中,一块湛蓝色的晶石露出了半拉,其中仿佛还包裹着某种液体,在日光下荡漾着涟漪。
“长生,这东西瞧着就不是凡物,是做什么用的?”李振武瞧着好奇,见七叔还在一旁沉思着方才崇严老祖的话,就凑到了尹长生身边来看宝贝。
“龙脑。”尹长生望着手中的晶石,仿佛灵魂都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嘴里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振武大眼瞪得溜圆,一把将边上沉思的七叔给拉了过来,十分夸张地说道:“七叔,小崽子管这玩意叫龙脑!”
李正威刚要对这个傻侄子没大没小的行为批评几句,可被他这么一说,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将脸凑到了那个小盒子前。他先是定定地看了一会,然后对着尹长生问道:“孩子,这真是龙脑?”
“嗯。”尹长生仍是盯着这东西,眼珠都不转一下。
“我靠不是吧!七叔,长生,你们说的怎么跟真事儿一样!这世上哪里来的龙?然后脑子还被尹家的祖宗给抠出来了?”李振武在旁边猛地来了一嗓子,惹得他七叔又是皱眉瞪了他一眼。
“振武你再大惊小怪的,我就把你丢到山洞里去闭上五年死关。”
听得七叔这样说,振武一下子就蔫了。他默默地躲到了尹长生身后,用尽量轻柔的语气说道:“好孩子,给老叔讲讲这是啥玩意儿。哎,你怎么还哭了。”
尹长生确实是哭了,他终于将目光移开,对着李正威和李振武道:“七爷爷、振武叔,我们边走边说吧。”
在下山的路上,尹长生终于将这龙脑究竟是何物,他方才为何那样震惊的原因给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原来这叫做龙脑的蓝色晶石,虽不是那玄乎其玄的真龙脑髓,但也确实是来自生物体内。祁山下的玉湖中,盛产一种“玉龙鱼”,据传满湖的鱼都是由一对鱼祖产下,这玉龙鱼刚孵化出来时只有一指长,生长得还极为缓慢,大概十年也就能长一寸。尹家九代祖曾留下过记载,说是在一个落霞满天的傍晚,望见湖面上有两条近三丈的巨大龙鱼在追逐翻腾,身上的鳞片在夕阳映照下闪烁着赤金般的光彩。
在那以后,尹家专门派了人在岸上观测这两条巨大鱼祖的踪迹。一开始的三十年里,那些终日蹲在半山腰等鱼的人没有任何收获,甚至都在私下里开始议论当年九代祖是不是编造了这样一个谎言,来哗众取宠,提高自己的声望。直到又是一个晚霞之日,那轮值的一组尹家后人,终于再次看见了那两条如同小船一样的鱼祖出现在了湖中。
既是证实了那鱼是真的,按照玉龙鱼的生长周期推断,这对鱼祖起码也要超过两千五百岁了。这令一直以长生为毕生追求的尹家人看到了希望。他们认为这世上凡是长久不死的东西,必定有些门道在里面,于是他们开始打起了这一对活化石的主意。
三百多年后,在经过了十次以上的全族行动后,他们终于在付出了近五十条人命的代价下,困住了那尾雄鱼。
其实也不是他们厉害,而是雌鱼的肚子里已经装满了鱼籽,显得大腹便便的,行动极为缓慢,雄鱼为了掩护她逃脱,甘愿钻入尹家数十艘大船拉成的网阵中,还主动吞了药饵,变得浑浑噩噩的,才被尹家给逮住。
当时尹家就分成了两派,一部分主张将这鱼杀掉,将肉分食,说不定能有什么神奇的补力,并且若是能寻到那传说中的内丹,搞不好这长生不老之事就算成了。而另一派则是主张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一对鱼祖活了数千年,若是死在他们手里,恐怕这其中的业障尹家承受不住。
到最后,还是当时的家主拍板了,取一点鱼骨、肉、鳞做研究,然后将鱼放生就是了。尹家虽不是那些死教条守清戒的出家人,但这两条鱼祖毕竟也如同他们一般,是追求“长生”的同道,若是就这样将其杀害,恐怕尹家也从此与长生无缘了。
那雄鱼在第二天就恢复了神志,见自己除了受一点小伤之外,那些人类并没有对他下杀手,便也在那围网之间缓缓游动,不再那样凶悍地挣扎了。待到尹家主一行人准备来释放它时,只见深水中那雌鱼竟然也浮了上来,要往这陷阱里钻。
原来那雌鱼昨日逃走,把卵都甩到了玉湖另一侧的深水中后,竟然是不顾疲惫地寻了回来,打算与伴侣同生共死,决不独活于世。这般纯粹至深的情感震撼了在场的所有尹家人,他们纷纷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这些年尹家为了追逐长生,男人服食大量丹药,导致女人怀孕极难,并且大多数都在生育过后很快就体虚而亡。
他们沉默着解开了层层大网,目送着这对神仙眷侣相互环绕着离开。他们久久地沉默着,望着那深邃的湖水,竟然没人张罗回去。
一刻钟后,尹家主的双眼惊讶地亮了,他看到那两条鱼祖竟然缓缓从深水中再次现了身,并且一下子就认准了家主所在的这条船游了过来。尹家主心中了然,这鱼活了这么久,果然已经是通人性了,恐怕智力不见得比几岁孩子差到哪去。
两条鱼祖围着船绕了十几圈,忽然那雄鱼将头探出了水面,把一团嫩肉一样的东西吐到了尹家主脚下,然后对着他上下沉浮了几次,像是在点头致意。
尹家主将那物拾起,用匕首划开了表层,就露出了一大一小两块湛蓝深邃的晶石,其中似有似无地还有着液体流动。
这下大家都看出来了,祖鱼是来感谢他们不杀之恩的,这令那些原本主张杀鱼的人感到十分羞愧,明明是自己为了私利要剥夺他们的生命,没想到这两条大鱼居然以德报怨,简直是比他们的内心还要高尚得多。
尹家主将那两块晶石握在手中,冲着一双祖鱼拱了拱手道:“祝二位道友早登仙门。”然后就见那两条大鱼身下,涌出了无数银白的子子孙孙,登时将周围的水都挤满了,而它们也渐渐潜入鱼阵消失了踪影。
第二年,尹家主携全族数百人,登上了西渡玉湖的大船,飘然而去。那尹家得了长生法的消息也就留在了玉湖东岸的帝国中。这也成了后来皇帝亲临结果被天雷抹杀那桩千古奇事的导火索,也间接导致了天下大乱,最终被唐秦楚三分的结局。
听完了尹长生对龙脑由来的讲述,李振武赶忙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那这龙脑到底有啥作用?”
尹长生微微笑了笑,对李振武说道:“那代家主让族中天资最好的一位长老服了那颗小一些的龙脑,然后他就率领着全族人迁到了现在齐天崖下尹家这块地方。而那位长老一直在崖顶闭关,直到二十年后的八月十五才出关。”
“哎呀你这个孩子,都要急死我了。那长老到底如何了?这玩意到底有用没用啊!”李振武听得抓耳挠腮,见小家伙还不讲结局,简直都要骂街了。
“老叔,您以为后来那在月圆夜,给天下君王指点寿数,分发山河令的人是谁?”尹长生眨了眨眼睛,轻轻地反问了一句。
“我靠!尹家果真拿这龙脑喂出了个神仙!”李振武的头皮都要炸了,那大粗胳膊上的汗毛瞬间根根直立。别说是他,就连李正威也是头一次听到这等历史上被明确记载的遇仙之事,背后原来是这样的因果。此时这叔侄俩几乎都拿出了最惊讶的表情看着尹长生。
“天下大乱自尹家起,尹家自然得做些什么来消解业障,那位长老确实是有了通天的手段,做了那些神鬼莫测的事情。”尹长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然后叹了一声再次说道:“但他在一百三十七岁那年还是死了,也将尹家的长生梦给再次击碎了。”
“从那以后,尹家也许是受了天下大乱那无数死难者的诅咒,一代比一代人丁凋零,结果传到我这一辈,就这样喽。”说完了这些话,尹长生长长地吐了口胸中浊气,再次恢复了那古灵精怪的少年样子。
在三人即将到达山下之前,孩子特意嘱咐了他们,这龙脑的事暂时不要说出去,否则不知道还要出多大的乱子,而且下山之后就与二人马上告别,说是自己要回尹家一趟,半个月就回来。这叔侄俩倒是不担心他的安全,此时也都各自有着任务在身,也就在山下互相道别,各奔东西了。
李正威简单地把崇严老祖的话给写在了信上,又说自己在祖地这边将筹备二百名李家各支的高手听候他随时调用,然后他命李振武将这封信亲自送回去,并且叮嘱他要悄悄进城,务必别叫人发现踪迹。
一天后的夜晚,李牧之正对着院中那尊铁人使了招仙人撩衣后,招式还没收住,就听得有人在远处说了句:“大侄子可真勤奋啊!”他还以为是李沛霖路过闲聊了一句,就也没回话,而是得意地哼了一声,毕竟他新得了那把南星宝剑,是黑天白天地欣赏把玩,恨不得睡觉都搂着睡。这几天不管是谁,都爱拿这个话题开他几句玩笑。
“哎我说,小家伙长能耐了,还敢拿鼻子哼我!”还是那个声音,这次近了一些,带着些火气又说了一句。
李牧之也听出不对了,那声音好像不是李沛霖的,尤其是这第二句,倒是有点像……
“我了个去!振武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牧之猛地反应过来了,这哪是李沛霖啊,这分明是李振武的声音嘛。赶紧四处去找,最后在门廊下的阴影里,看见了拄着膝盖气哄哄的李振武。
“你小点声,我这次回来是走的暗路,别叫人知道了。”李振武给了大侄子屁股一脚,又笑骂了一句:“小崽子,你他娘的刚才怎么跟我那个态度。”
“嗨,振武叔,您要是早开骂我早就听出来了。”李牧之嘿嘿一笑,机灵地躲开了李振武踹过来的第二脚。
“你赶紧去,把你四爷爷叫来,说我带着密信回来了,不方便去正堂见他老人家。”李振武抓了大侄子的壮丁,然后自顾自地走进了房中,拎起水壶吨吨吨地喝了起来。
很快,李牧之就回来了,四爷的脚步声也从门外响起。李振武使劲把盘子里最后一块点心用水给涮下去后,在大侄子的白眼中站起身来去开门。
“这是七叔写的,您看看吧。”
李正罡接过了信,细细地读了一遍,然后对着李牧之沉声说道:“老祖说让我们来一把大的,这次就算是你要推脱也不行了。孩子,你做好准备了吗?”
见得四爷爷这般凝重的神情,李牧之也是严肃起来了,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四爷爷,请您排兵布阵吧,我李家兵脉子弟从不畏惧敌人,且战之必胜。”
李正罡瞧着这孩子的个头几乎都要追上李振武了,而此时面容也坚毅得如同一名真正的军人。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地想道:我李家兵脉世代相传,果真没有一个孬种,这孩子学了这么多年本事,此时也应该是露露锋芒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