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天玄烽烟录 > 二九 《马脚》

二九 《马脚》

    “六月十五,申时,两只。”

    姜学望着城门上掠过的巨大渡鸦,在那张快要写满了的纸上,又记了一行。

    当日李家送葬队伍离开秦都后,李正罡就派人来传话,叫他日夜留意飞入秦都的渡鸦,尽量记下时间与次数。因此姜学特地给手下们开了个会,叫大家都暗中给注意着,不管几点,只要看到了就通知他,第一个报告的赏五钱银子。

    这些天,他已经赏出去了快二十两,可见这渡鸦往来之稠密。

    小仆人解下了渡鸦腿上的信筒,忙不迭地送往房中。刚一进门,就发现主人歪躺在太师椅上,好像是睡着了。

    “念。”吕道然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哪里有心思睡觉,近来这伍里安的渡鸦几乎每日都有。有些是从天玄城发来的,有些是从明月楼的暗桩中发出来的。因此对于唐国眼下局势的变化,吕道然是了如指掌。

    都说人不能装病,装病就容易真得病。自他拿头疾做了一回说辞那日起,这报应可就来了。一连快十天了,不论黑白,是说疼一会就疼一会。吃药也不管事,按摩也不管事。就像现在,他听见了鸟儿落下的声音,也听到了小仆人拆信筒的声音,但刚要睁眼,就是天旋地转,因此才有了方才的一字之令。

    “齐太行葬于虎贲营北,赵淳以太子、外甥双重名义亲自扶棺。又上表宫中,言称将与虎贲旅一起随军北上,为父报仇。”小仆人念完第一封,恭恭敬敬地垂首立着,等待着吕道然的命令。

    “再念。”一分钟后,吕道然闭着的眼睛仍没有睁开,又是一句命令。

    “融州报,赵谨使者入江离城后失踪。”

    这封信很短,只有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见吕道然还是没有反应,他壮着胆子补了一句:“主人,没有了。”

    凶光乍现,吕道然虽然眼睛只睁了一半,但那杀意却丝毫不少,他脸色阴沉极了,不知是因为这两封传信,还是因为小仆人那不走脑子的话。

    “我看你的舌头要没有了。”

    一蓬寒光从吕道然的衣袖中飞出,直奔小仆人的面门而去。只是因为一句不慎之言,吕道然居然就真要取了这个忠心耿耿的小家伙的性命。

    “阿弥陀佛,吕道然,怎么老衲每次来都赶上你在杀人。真是罪过,罪过。”

    佛号响起的一刹那,小仆人的膝盖后面就被两颗佛珠击中,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险险地避过了主子的杀招。而那些东西,也是直直地飞向了正走过来的老和尚。

    “噗!”

    小仆人听得真切,这声音是身后老和尚口中发出,甚至感觉不少东西都淋在了自己的后心之上。他赶忙回过头去,毕竟是和尚出手救了自己,却反遭牵连,自己这下可真是罪过大了!

    可就在他转头的时候,却感觉一阵风从自己耳侧掠过,似乎是一道人影,带着酒肉的味道。

    “小家伙,要不你跟我走得了。这么善的心,伺候他可是不太合适。”老和尚的声音此时又从前面飘来。

    小仆人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不知道这老和尚是怎么做到的,方才他不是被击中吐血了吗?自己那后背上……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用手朝背上摸了过去。

    “罪过罪过,老衲的痰都溅到你背上了,方才吃得太油了,嗓子眼糊得慌。”老和尚见他这个动作,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

    这一句让小仆人的手僵在了腰间,但指尖确实已经沾到了一点儿湿腻腻的东西,这叫他差点干呕出来。毕竟他平时最爱干净了,成天除了给吕道然办事就是收拾卫生,一座小院子几间屋子就凭他自己侍弄,就能保持得十分整洁。如今知道自己后背叫救命恩人喷了一口浓痰,简直叫他又想道谢又想骂街,嘴里咕哝了半天,说出一句:“我不跟你走,我家主人比你讲卫生!”

    吕道然其实也是拿小仆人撒气,方才那一蓬东西不过是他将手中握着的丹药给捏成了粉末,就算真的给打到了脸上,也不会死人。只是他没想到竟然被这法隐老和尚给撞上,不仅言语挖苦自己,还啐了口痰把药渣都给挡下了。明明就是想贬损自己,还美其名曰是救人。

    “大师不去好好破戒,却总是闯入吕某这院子作甚!”吕道然的语气里虽然含着愤懑,但归根结底不是老和尚的对手,因此也只能是占些口头的便宜。

    “老衲好心来给通个消息,你这叫什么态度。”老和尚吹了一下白胡子,有些不满的样子说道。

    听得法隐这样说,吕道然眼睛一亮,身子也坐直了,挤出了一点笑容道:“法隐大师莫怪,在下犯了头疾,痛不可忍,因此言语上有些急了。”

    老和尚既是来了,自然不会因为他这一句半句而真的撂脸子走人。此时便也不再逗他,换了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道:“李家那几个老不死的,时间到了又藏回去了。你说这个消息怎么样,值不值我闯进来一趟?”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吕道然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这几天他头疼不停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从李家传出来了一个消息,说是那几名一直闭关的不死老祖在山下的祠堂里露面了,与各支上百人一起议事,而且还有可能来秦都转一圈。

    吕道然虽没有见过这老几位,但当年在李家之时,却是没少听到关于他们的传闻。这些年来,每次他们现身,都代表着李家又要有什么大动作了。但向来他们都是不下山的,而是召几位重要的主事人去祖山上面交谈。若是他们出现在大祠堂中,还有可能来秦都走一趟,那李家的动静将会前所未有的大。甚至颠覆眼下秦都的状况都不无可能。

    “当然是真的,要不我亲自带你去一趟,去李家祖地走一圈看看?”法隐还是保持着那个笑眯眯的表情,口中说道。

    听他这样说,吕道然就知道这消息是真的了。李家那几位镇族的老宝贝,恐怕每个人的实力都能稳压法隐一头,若是五个都下了山,法隐还哪敢说什么带他去看看的话。

    “看来那些消息是李正罡故意夸大后散出来的了,若是这样的话……哼哼,虚张声势罢了。”

    此时,秦都另一侧李家大宅里,世子李牧之正跪在李正罡的面前,与四爷爷争论着什么话题。

    “您老就让我去一趟吧,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小伙子的脸憋得通红,努力地想说服四爷爷。

    “牧儿,你可知我如此慎重的原因是什么?”李正罡眉头凝重地问道。

    “四爷爷,我知道您是怕我出事,但老祖不是在信中叫您带上百名护卫与我一同出发吗?难道以您的实力,在咱们大秦还能有什么对手不成?”

    “哎,你这孩子,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上次还不过是悄悄运些尸体回来,那路上就足足两拨人想暗算你振武叔。如今你我在这院中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我们。若是我们就这样贸然离开,恐怕刚一出城门,就要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就算我寸步不离,若是两方甚至更多人同时出手,那蚂蚁多了可是能咬死大象的。何况……”李正罡说道这里,好像有些事情仍没有着落,迟疑了一下就不再说。

    见老人说了一通后欲言又止,李牧之的心里痒痒急了,赶忙追问道:“何况什么?您老人家倒是说啊。”

    李正罡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事情我还要进宫一趟才行,太后那边已经来了消息,说是有件大事要和我商量。这样吧牧儿,咱们这件事等我回来后再说,你先做走的打算,把该准备的都再检查检查,不够的叫你沛霖叔抓紧去办。”

    听得四爷爷的口风是好的,李牧之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就跑去找李沛霖了。而李正罡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不过是想安他的心,怕一会离家进宫时,这个小子再偷跑出去惹出大事来才那样说的,结果小家伙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

    “还是太嫩啊——”低低地念叨了一句,李正罡的身影转眼间离开了李家,向着王宫的方向飘然而去。

    朱妍居住的那间别院里,此时吴氏正与女儿坐在一起说话。从知晓朱明广出事的那天起,她就一下子垮掉了,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只是抱着小儿子朱昱没日没夜地落泪。虽然这孩子也算懂事,但毕竟才那么一丁点儿大,吴氏不光是哭夫君骤然离去,也是在哭儿子仍未成人,这朱家的江山竟是无人可托。除了哭眼前,她还在为身陷天玄城的朱妍而哭,为自己那一同失去踪迹的胞弟吴清而哭。她的性格比起老太后来温柔得太多,也脆弱得太多。因此在这社稷风雨飘摇之际,才叫老太后拖着病体重登金殿,而不是他这个母后摄政临朝。

    李家救出了朱妍和吴清,太后却是叫他们把这个消息给瞒住,直到二人完全养好了伤,休息好了身子才将吴氏喊过来与女儿相见。倒不是她老太太心狠,而是太后清楚,这深宫看着戒备森然,实际上恐怕得有不少人都通着外面,时时刻刻盯着作为太子母亲的吴氏。反而是自己这个深居简出的老太太更容易被人忽略,即便是自己临时走到了前朝,但终究还是不会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过于重视。

    “奶奶!您怎么来了。”朱妍耳朵尖,与母亲聊天时忽然听到了院门打开的声音,出去一看,竟然是凌嬷嬷扶着老太后来了,赶忙跑过去迎。

    “妍儿,你娘是不是也在?”这个孙女虽然没在太后膝下长大,但不知为何,老人家竟是隐隐有一种感觉,这孩子的性子比她母亲强上太多,比自己也强不少。恐怕以后朱家的天下要是叫小朱昱来坐,反而不如给他姐姐更稳妥。

    “是。奶奶,娘正给我讲咱们大秦的一些风土趣事呢。”朱妍从凌嬷嬷手中搀过了太后的胳膊,引着她向屋内走去。

    “母后。”吴氏此时也走了出来,恭敬地施了一礼。这既是姑母,又是婆婆,血脉和性格的双重压制下,让吴氏从来没生出过一丝对老太后的不敬之意,太后也是对这个儿媳的恭顺十分满意,从来也没说过她一个“不”字,简直就是天下间婆媳关系的楷模。朱明广活着的时候就曾打趣道:“果真还是你们老吴家人一条心,我这当儿子当丈夫的,都要吃你们的醋了。”

    “嗯,起来吧。我今天召了李正罡进宫,一会说的事与妍儿有关,你们俩都在这听。”太后示意吴氏起身,又拍了拍胳膊上朱妍的手说道。

    三人刚刚进屋落座,就见凌嬷嬷走进来说道:“太后,李四爷到了,在正院外候着。”

    “呵呵,还真不经念叨,叫他快进来吧。”

    数息之后,李正罡的身影踏入了厅中,对着内间的几人跪下叩首道:“老臣拜见太后陛下,拜见王后、公主。”

    太后用眼神示意朱妍去扶,然后与吴氏一起从里面走了出来,对李正罡说道:“快起来吧,李家就属你礼数最多,这么一比,我倒是喜欢振武那傻小子,憨直得可爱。”

    李正罡听得这话,拱手答道:“李家祖训中,曾说过君臣礼数不可忘,振武还在祖山忙活,等过几日办完了事,我叫他来给您请安。”

    “好,好。我今天来,是有件实实在在的大事要与你商量,你快坐下。”太后指着下手的一把椅子说道。

    “是,谢太后赐座。”

    “我有话就直说了,你不要打断我,务必听我说完。”太后先是说了这么一句开场白,李正罡闻听此言,深深地点了点头,坐得更正了。

    “数日之前,小吕子曾来见我,说是琢磨了一个能拯救我国的计策……”太后便将当日吕道然在这说的那些话对着李正罡复述了一遍。

    知晓了这前因后果,李正罡在心里不禁是阵阵冷笑,心道好你个吕道然,原来这个献釜底抽薪计策的人就是你。我果真是没看错你,竟敢在太后和我这里玩这样的把戏。小算盘打得虽好,却不知太后今日会与我和盘托出吧。

    “正罡,你怎么看小吕子这个计策?”太后讲完了话,便来征求李正罡的意思,毕竟眼下李家是他主事。这联姻是朱、李两家世世代代维持关系的重要纽带,太后思前想后这么多天,最终还是觉得还是要和李家把这件事摊牌明着讲。

    “臣觉得,道然那孩子说的有道理,是谋国之策。臣也无法在这样的关口,为了李家的一己私利,置我大秦于危机而不顾。”李正罡不知道太后是什么态度,决定先顺着话头说,看看她的反应。

    “哦?你居然这样想?”太后似乎有些意外,她虽然了解李正罡,知道他会顾全大局,但没想到却如此干脆,连一句迟疑的话都没有。

    一旁的吴氏和朱妍早就听呆了,她们没想到吕道然竟然要将朱妍当做赔罪礼一般给赵谨送去。虽说是为了换得两国太平,但这样的一个办法,吕道然分明是没把他这个长公主和王后放在眼里,而是看做了两个傀儡一般没有情感之物。于是瞬间就在心中对那个城府很深的新丞相产生了恨意与敌意。

    吕道然纵然心机算是深沉,却没想到自己当日与太后商谈的那几句话,竟是被当做家庭会议内容一般,同时在太后、吴氏、朱妍、李正罡这几位可说是主要当事人的面前毫无保留地讨论了一遭,简直是等于把他那颗狼子野心牵出来在大家的面前耍了一圈儿,让大伙儿都闻到了浓郁的阴谋气息。

    “太后,臣真的是这么想的,并无半点遮掩。若是能平息两国刀兵,李家所受之委屈比起公主之牺牲简直不值一提。”李正罡眼角瞥见吴氏母女的反应,像是故意拱火一般,又冲着太后强调一遍。

    “奶奶!这个吕丞相怎么回事?怎么要拿我来做他邀功的垫脚石?”朱妍终于是按捺不住了,小脸绷得硬硬的,十分愤怒地对着太后说道。吴氏想伸手去拉,却被女儿一下躲开了。

    “呵呵,孙女啊,大臣们为了功名,也是为国着想,没什么错。你先坐下,听我和你李家四爷商量完事情。”太后笑了笑,伸手将朱妍拉到了自己的身旁,叫她挨着自己坐。

    “哼,他都是丞相了,还要什么功名?比丞相大的就剩爹爹的宝座了!”朱妍虽是听了奶奶的话坐下,但口中还是气哄哄地小声叨咕着。

    吴氏离得远,见朱妍坐下了就没在意。而坐在身边的太后与内功深厚的李正罡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太后的眼神明显凝了一下,但转瞬即逝,冲着李正罡笑道:“正罡啊,你看我这孙女儿脾气大得很,若是真把她给嫁过去了,恐怕唐国人第二天就要打过来喽!”

    还没等李正罡开口,朱妍又抢话道:“奶奶,您是不知道。那个赵谨就是个纨绔,整天就知道游猎玩耍,还总去喝花酒听曲儿,我才不要嫁给他。还有他娘,那个南方的钱王后也是怪得很,整天就窝在那个小院子里都不出来。我给她请安时,都感觉她皮笑肉不笑的,像是满肚子里都装着心思,谁也猜不透。”

    太后再次跟李正罡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从朱妍这两句话里,两位智慧的老人都是听出了许多事情,看来过后还要跟朱妍和吴清好好打听打听。虽然李正威他们在天玄城经营了多年,但这属于唐国宫城内的秘闻,还真不是他们所能探听出来的。

    “知道啦,好孩子,奶奶不会把大孙女儿往火坑里推的。你放心吧。”太后将朱妍的手放进了自己的掌心,轻轻地握着、抚摸着,然后又说:“奶奶把你嫁给李家的那个小世子,那孩子可好了,长得也精神,功夫也好,跟你还差不多大,你说行不行?”

    “哎呀奶奶,您怎么这样啊……”朱妍的小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虽然她没见过李牧之,但听奶奶这样夸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害羞,心中不知怎地,竟然冒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有些惊讶的想法。

    “要是真如奶奶说的那样好,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