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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借尸还朝》

    已经是整整一夜了,坐在澄碧堂内间的钱氏毫无睡意。从昨日傍晚辛百复三人离开后,她的心绪就一直无法安定下来。此刻已是天光见亮,却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阿芙,不等了,更衣吧。”

    阿芙一直在外间候着,但还没等她去取衣物。钱氏却又改了主意:“算了,你去传信,将那几位大人请到谨儿府中议事吧。”

    按照常理来说,君王驾崩后应当是太子继位,若正宫王后活着,则由她以嫡母的身份下一道册立新君的诏书,才叫名正言顺。

    五月初五三王驾崩,三国的反应并不相同。秦国的老太后及时出来摄政,拯救了因为长公主下落不明,小太子还是个娃娃的朝局。楚国多年来依附于唐国,加上大王的小妹已经是赵宏的正宫娘娘,因此反倒十分太平。钱家迅速将钱昶的长子扶上王座,稳定住了大局。新王名为钱炯,已经二十四岁了,他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专门成立了一个部门,负责与姑姑联络,配合她在唐都的一切行动。

    至于唐国,本来体制就与往常的那套丞相统揽六部的路数不同,而是一种变相的分封制。因为国土过于辽阔,以太玄江为界,分为了南三北四共七个州。其中北境的延州、云州以及十多年前赵宏打下的海州,再加上南境的信州为朝廷直隶。另外靠近秦国的北境朔州和靠近楚国的南境相州,直抵南海毗邻诸蛮的融州分别由三位开国异姓侯爷兼领着节度使世代镇守,总辖地方军政防务。

    这三州名义上是为了驰援盟友防范外敌而设,但实际的用意乃是时时监督,以备不时之需。并且一旦开战,就会被第一时间当做缓冲地带,先上去对耗的,也必然是三州地方兵马。

    赵氏天子虽说将三州分封,但也不可能不留后手。禁军六师中,就有三师分别驻扎在距离三州州城之外不远的地方,无天子诏令不受节度使调遣,并且粮饷军备还要由地方提供一半,这样便在最大程度上压制住了三州节度使的枭雄之心。

    但无论是朝中政局,还是地方军务,只要是被别有用心之人惦记,就难免遭到渗透。

    就拿眼下来说,赵宏死了,钱氏却沉默着迟迟不发诏书册立新君。而赵淳呢,除了在事发之后指挥着明月楼查了一通案子之后,也没有主动号召群臣商讨继位之事,而是终日在东宫之内闭门不出,将朝政全部交给大臣和钱氏去张罗。

    其实这个中原因,赵淳与钱氏是心照不宣的。赵淳知道天下没多少人拿他这个失去靠山的病痨太子当回事,若是自己跳出来宣布继位,一定会被钱氏一党给搅和的下不来台,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而钱氏对赵淳的沉默是既不屑又满意的,但又清楚地知道赵淳绝不会轻易放弃储君之位,因此才又召了辛百复来杀他。

    至于群臣,钱氏在赵宏死的当天就开始了拉拢。能踏进金殿议政的,没一个是傻子,对于正宫娘娘的招揽,众人也都明白若是加入,就代表着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但毕竟钱氏拿出来的条件过于诱人了,从龙之功先不提了,光是那些用来利诱的筹码,加上封侯加爵的许诺,就让这些老油条难以自制了。

    现如今这些顶尖的大官儿们,除了赵宏的近臣老侍中黄琬还是暧昧不清的态度之外,钱氏已经搞定了六部中吏、户、工、刑四位尚书。礼部的尚书仍是那位眼瞅着就历经四朝的老王叔赵伯修,这位老先生已经近百岁高龄了,但这十几年来不仅头发转黑了大半,而且还耳聪目明的,部里大事小情全部过问还不出错,眼下他是不可能支持废长立幼的。而兵部尚书封厉是当年少数几个敢在朝堂之上弹劾薛信忠的直臣。因此钱氏也是知道这位老臣的脾气,便也不去招惹他。

    阿芙走了一刻钟,钱氏也在房内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毕竟她要离开宫城,不好太过招摇。可就在准备出门上轿之时,却瞧得阿芙急急跑了进来,也顾不上行礼,直接伏到了钱氏耳旁说道:“小姐,不好了,方才那边发了太子的亲笔诏,宣百官觐见,这会儿几位大人都被明月楼的轿子给接到东宫去了。”

    听见这话,钱氏的心猛地抽抽了起来,暗道莫非这赵淳疯了,要绑架百官强行托自己上位不成?难道他忘了自己手里还攥着三支禁军的兵符么,就凭明月楼那几百人,如何能给他撑腰?

    于是她又对阿芙说道:“莫慌张,你去办两件事,一是通知谨儿,多带些咱们的人,大张旗鼓地去东宫见赵淳,看看到底所为何事。二是再派人去寻辛先生三人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卯时正,那含了一夜水汽的大雾,转换成了绵绵细雨,开始下了起来。

    往日冷清的东宫,此刻却是门庭若市。数十顶抬着大员的小轿列着队伍进入大门,还有一些打着油伞的官吏在下马石前排着队,规规矩矩地给上司们让路。直到辰时一刻,众人才算都来齐了,按朝堂上的顺序在东宫大殿中排好。

    他们几乎都是被明月楼的人从被窝里拉出来的,毕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朝会了,各部长官都是直接下发命令叫他们办事的,因此都有些习惯了晚起一些,此时虽然站得还算整齐,看起来是给了赵淳面子,可又算不得完全给,一个个蔫头耷脑,哈欠连天。

    赵淳身披黑色羊毛大氅坐在正座上,对于百官的怠慢丝毫没放在心上,他知道眼下的这些家伙都已经被他那位亲爱的后妈给买通了,此时没当堂造他的反也算是懂事了。反正一会也有他们清醒的时候,因此仍是面带微笑,一言不发地望着众人。

    “殿下,大家可是都到了,您有什么话就说吧,若是无事,我们还得回去办公呢。”这些“后党”互相递着眼神,终于由吏部尚书庞敬开了口,毕竟吏部掌着百官任免,他又是第一个投靠钱氏的大员,此时就当了这个先锋官。

    赵淳向他望去,笑容更盛了,点了点头说道:“诸位股肱已经到了大半,但还有黄侍中,和礼部兵部两位主官没来呢。”

    那庞敬听了这话,露出了一点儿幸灾乐祸的表情,接着又说:“殿下,黄侍中一直都病着,我们有些日子没见他了。赵老尚书都快一百岁了,您有多大的事还去折腾他老人家?好歹那也是先王的叔叔,是您的叔爷辈呢。至于封大人,恐怕是即将启程融州,昨日赶着看军报疲累了,此刻还……”

    “哼,不劳余大人挂记了,老夫就算连你吏部的事也兼了,也不会起晚的。”封厉的声音在大殿门口适时响起,将余敬那些屁话给截在了口中。

    “殿下,臣出来早,路上遇到些郊民闹事,将路堵住了,因此才迟了些。”封厉走到前面,狠狠地瞪了余敬和他身后的那些人一眼,然后对着赵淳施礼说道。

    “无碍,封大人辛苦了,既是返程在即,兵部的事可交与邓侍郎,不必过于劳累。”赵淳深深地望了这位老臣一眼,在心中默默地叹道:“不愧是当年敢与我外祖父当堂争辩之人,如今正气依旧,足以匹敌这殿中上百小人。”

    “该来的都来了,伍指挥使,你可以开始了。”赵淳侧过了头,冲着身后屏风说道。

    今天在场的人来的甚是齐整,与其说是给太子面子,倒不如说是恐惧这位马面阎王。毕竟他们哪一个人没有小辫子在明月楼攥着,所以当今早那些蓝衣轿夫停在府门口时,才没有人敢拒绝坐上去。生怕这位恶名在外的酷吏一个不爽,就拿自己开刀了。此时他们听到赵淳叫这位出来,纷纷是浑身一颤,很明显地与亲近好友往起凑了凑,就好像可以壮胆似的。除了封厉之外,竟是没一个不后悔此刻站在这儿的。

    就在这时,忽听大门口有一人高声道:“大哥,我来晚了,母后说您叫大家都来议事,怎么没喊我啊。”

    那些战战兢兢的人听到这个声音,居然像是瞬间恢复了信心,纷纷转过身去,齐齐躬身喊道:“参见殿下。”这阵仗明显是比拜见赵淳时要用心十倍。

    赵淳见是赵谨的身影出现,又看见那些几乎明着站队的大员们,心中冷哼一声,但口中却是十分热情地道:“弟弟来的正好,今日确实是件大事,快来我身边坐,咱们一起看,哥哥还能听你参谋参谋。”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拉起赵谨,两个人一起坐在了宽大的宝座上。

    当伍里安推着一架轮车出现在屏风侧面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轮车上坐着的是那位挂甲隐退的齐大将军的尸身,而在齐太行的手里,还抱着一颗头颅,这头颅圆瞪着一双眼睛,似乎死前怀着极度的不甘与震惊。

    封厉在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二十年,可以说在场所有人里,就属他与齐太行说的话最多。所以此刻他已经绷不住了,带着些震惊的颤音问道:“殿下,老齐怎么死了?那个人头又是谁的?”

    “封大人,问得好。这就是我今天找大家来的目的。”赵淳冲着封厉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这是虎贲旅白将军给我送来的,希望我能以太子的身份,还他师父一个公道。”

    听得赵淳如此说,众人皆是哗然,纷纷议论了起来,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又都望回了赵淳,希望他能解释一二。

    赵淳在方才齐太行尸身被推出来时,就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赵谨没来由地深吸了一口气,而且二人并肩坐着,此时他能感觉得到,自己这位弟弟一直都紧紧攥着拳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断发抖的身体。

    “弟弟,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赵淳眼珠一转,忽然抓住了身边赵谨的手,似是关切地问道。

    “啊!我不知……我没事。大哥,我只是有些害怕这断头而已。”赵谨被赵淳给吓了一跳,差点说出了“我不知道这人是谁。”幸好反应还是很快,找了个理由掩饰住了。

    “是这样啊,我还寻思着平日你经常出来进去,比我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破身子强多了,或许碰巧能认得这头颅呢。”终究赵淳还是看出了些端倪,于是拿话继续拨弄着赵谨的神经。

    “大哥说笑了,我平日里也就是在城里转转,而且都是些吃喝玩乐的闲事,这样的江湖人,我确实没有头绪。”赵谨冷汗都下来了,但是口中却回答的还算镇定。

    “哦?果然还是弟弟本事大,竟然看得出是江湖人!”赵淳微微一笑,心道果然是认识。但此刻他也不愿在众人面前让赵谨下不来台,所以就不再逗赵谨,而是正色对着下面说道:“白将军在虎贲营开拔之前,去向齐将军告辞。但在山中遭数名刺客袭击,齐老将军正是与这匪首同归于尽了。而据活捉的余党交代,他们正是前几日来东宫刺杀我的那些人。”

    说道这里,却见伍里安忽然又转回屏风之后,双手各拎着一片无比巨大的黑蛇尸体走到前面,胳膊一用力,将那已经有些腐烂,正散发着恶臭的碎肉甩到了众人的面前。

    “这大蛇,便是那日伍大人在东宫所斩之物。不知这一人一蛇,诸位大人可曾听过或者见过啊?”

    所有人都傻眼了,但也同时都露出了茫然的神色。这回轮到赵淳不解了,他先是瞧了一眼伍里安,发现那张马脸也是凝重地摇了摇头,于是也在心中纳闷道:不对啊,不应该一个认识的都没有啊,明明赵谨都露了破绽了,难道这东西跟钱氏没关系?

    这倒不能怪赵淳,也不是在场的人演技多好。而是钱氏确确实实将辛百复等人藏得太好了,毕竟这可不是第一次算计赵淳了,万一叫他联想起来当年旧事,那自己这个正宫娘娘可就有许多话都说不清了。

    赵淳十分失望,这可不是他要的结果。原本他是打算通过这样的视觉冲击,能叫许多人露出马脚,将一些墙头草的心思给弄活泛了之后,自己也能拉拢回来一批人,起码别像今天这样,只一个封厉站在自己这方。毕竟若是下次再用同样的办法去召群臣集合就不好用了。他早上可是对白化延说尽了好话,才让他把师父和仇人的尸身交给伍里安带回来的。

    “殿下,臣来接师父还营了。”就在赵淳在脑中想起白化延之时,他真的就从殿外走进来了。此时他已经换了一身丧服,头上扎着白布,既没穿甲,也没佩剑,实打实地如同一个孝子应殡般,单膝跪下向赵淳施了一礼。

    “白将军,抱歉,我这边还没有查出头绪。我会叫伍大人尽明月楼之力,彻查此事,定不会让我舅父含恨!”赵淳说这话时望向白化延的眼中满是歉意,但还是在话里含了玄机。其他人在听到赵淳称齐太行为“舅父”的时候,心中都是一动,他们当然知道这齐太行的身份,只不过就连赵宏在世时也很少提起这层关系,像是避免尴尬一般。而此时赵淳把这关系拿出来强调,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用意。

    但白化延一直都被悲伤笼罩着,他一直在自责为什么要去找师父告别,等于是自己将杀手引过去的,才最终导致了师父的死。所以他听了赵淳的话,也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都拜托殿下了,有什么事殿下可以叫伍大人来营中找我。”

    白化延说完话,再次与赵淳施礼告辞,然后就从伍里安手中接过了轮车,抬手将那辛百复的头颅一掌扇落地上,用厌恶的眼光看了一眼,在几个随从的护卫下,缓缓离开了大殿。在整个过程中,他只是微微地与封厉点了点头,至于其他人,在他眼中宛若空气一般。

    虽然没查出凶手的来历,但白化延亲自来的这一趟,尤其是最后说的那句话,倒是也起到了相同的作用。毕竟在众人眼里,白化延与他师父的脾性几乎一样,从来不会与任何朝臣为伍,同时也绝不会轻易踏进天玄城中。而今日他不仅穿着丧服长驱直入东宫,而赵淳看起来也丝毫没有惊讶或者厌恶,这已经被众人解读成二人私下的关系已经到了不必拘礼的程度。而白化延说的“有事可以叫伍里安去营中找他”这句话就更厉害了,这难道不是代表着赵淳已经有了指挥虎贲营的权利了吗?要知道留守京中的三个禁军师可是驻扎在城东数十里外的三所卫城里,哪里比得上虎贲旅离着天玄城这一墙之隔啊。再者说两股部队虽然人数相差悬殊,但实力也同样相差悬殊。赵淳要是能掌握住了白化延,几乎等同于可以调动数万人马。

    “或许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太子大人才会是最终的赢家吧……”

    不知有多少人,此刻的心思重新又开始了波动,他们望向高座上的赵家两兄弟,眼神也开始有些摇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