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城有四正六辅共十座城门,其中四正为:正东仁灵门、正西义德门,正南赤鸾门,正北执明门。北、东、南三面城墙上,除了正门之外,分别还开了两道辅门各有专用。唯独西侧城墙上,只有孤零零的一座义德门开在正中。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从这座大门走出去,就是唐军精锐之首——虎贲旅的驻地。传说这支部队是赵家先祖在创建唐国之后,以自己的亲卫部队为基础,在全国军队里抽调了近四千名百夫长组成的。那可是从整整四十万人中百里挑一选出的勇士!这样的一支部队,在后来数百年大唐的对外战争中,从来都是不吝死伤地甘做先锋,数百年来,在他们的战旗之下,已不知祭过多少敌将强兵的首级。
武成初年,赵宏亲征归来之后,在天玄城外重新检阅了虎贲旅。令他感到惊愕的是,眼前这四千人中,已经几乎没有多少从十年前就加入这支部队的老兵。这样的换血比例,可不是说虎贲旅被打残了太多次。而是因为在这十年间,虎贲旅一直都在完成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那每一名虎贲士兵的战死,几乎都需要敌人付出十倍的代价才行。
延昌十年,那是大唐卫国战争第二年的秋天,敌军的八万骑兵已经进犯到天玄城北二百余里处,而赶来勤王的几阵人马,起码还要十天才能抵达。二百里的距离,对于那些部落骑兵来说,也就是一昼夜的事。此时赵宏手中仅有不到三万兵卒,虽说听起来也不算太少,但在这两万多人里,有八千名是刚参军不足一年,还未见过血的生瓜蛋子,一万人虽是老兵,却都是些攒了军功或是受了伤残而免去守边职责的二线老兵。唯有剩下这一万人,是六千人的禁军与四千虎贲,才算得上是主要的战斗部队。
王宫中,赵宏与华三鹤等近臣已经头发都要愁白了,眼下他们是既少兵又缺将。这也怪不得别人,毕竟赵宏两年前那一顿毒酒,可是连文带武地杀了上百,再加上之后华三鹤查案时的广为株连,直接让大唐的军政两界陷入了人才凋敝的境地。
“臣愿率明月楼百名精锐作敢死队,趁夜闯营来一次斩首行动,若是成功,足以重创敌军。”华三鹤率先打破了压抑的气氛,怀着必死之心对赵宏说道。
“华指挥使,那可是八万骑兵!别说是百人,就是给你千人、万人,又能如何?这些蛮夷的军阵可不是那么容易闯的,我大哥当年不就是……”礼部尚书赵伯修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两手摇着,急急劝阻着华三鹤。按辈分来说,他是唐王赵宏的叔爷,已是三朝老臣了。他这一开口,华三鹤不但不敢反驳,反而连忙赶上一步,扶住了这位年过八十的老宗亲。
被赵伯修这么一提醒,赵宏也是想起了那段往事。要不是当年的太子赵伯寅恃勇逞能,只率八百虎贲就去闯营,结果落得个全军覆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爷爷赵伯然也不会顺位继承了大统,更不用说继位的父亲和自己了。
“三鹤,朕知你忠心,但此时还没到那个地步。”赵宏指了指椅子,示意华三鹤将赵伯修扶回座位。
“陛下,要不要召齐将军来商议对策?”侍中黄琬见赵宏虽然口中轻松,眉头却皱得越来越深,便开口试探着问道。他与华三鹤,算是赵宏平日里最为信任的左右手。华三鹤掌着明月楼,就像赵宏隐在背后的一只手,专门负责干那些粗活脏活。而黄琬是世代公卿的出身,才学和心机都是上上等,薛信忠倒台之后,他被赵宏提拔上来,从此就成为了赵宏的影子,随时出入禁中,不受常规所限。
“他靠得住么……”赵宏听了黄琬的话,眼前浮现出了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赵宏的迟疑全都写在了脸上,华三鹤与黄琬对视了一眼,接着也进言道:“陛下,您若是担心,就把他一个人召入宫中便是,若是言语中生了不臣之意,也就正好除掉。”
华三鹤此言一出,房间里的几位大臣都默然了,他们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但没人会像华三鹤这般,毫无顾忌地说出杀人的话。
“三鹤,你可知道,对于我这位干大舅子,眼下只有他杀我的份儿,我可动不得他。”赵宏闭上了眼睛,无奈地低声说道。
黄琬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赵宏的意思。可不是么,这位齐太行将军统领着虎贲旅驻扎在城西,若是引他独自进宫并下了杀手,那四千精兵就必然会受激哗变,届时天玄城恐怕都等不到蛮夷进攻就得覆灭了。但眼下这齐太行的虎贲军,确实也是天玄城最后的依仗了。
“陛下,恕臣不敬。齐将军并非薛信忠那等大奸大恶之徒,反而是位深明大义的良将。”正当众人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忽然大殿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
听得门外有人发话,华三鹤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对着赵宏说道:“陛下,是太子詹事白恒的那个儿子。”
经这么一提醒,赵宏也是想起来了,那老白恒是自己亲自在太学中挑选的一位大儒,派到东宫去做了詹事。为了表示对白家的信任与恩赏,今年初赵宏又将白恒的独子从虎贲旅中召回,留在宫中做了自己寝宫的侍卫。
“是白詹事的公子吧,你进来说话。”
听了大王召唤自己,说话的那个人将腰上的佩刀解下,轻轻与靴子摆在了门外。然后迈着矫健的步子走了进来,跪倒说道:“属下白化延,参见陛下。”
“起来吧,你方才在门外说的那句话,可有什么依据?”赵宏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了几岁的年轻人印象不错,因此完全没有在意他一个侍卫在门口偷听对话,还敢不管不顾地插嘴。
“是,谢大王赦臣之罪。”白化延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然后才站起来说道:“臣斗胆问大王,如今之局势,比前年宁国公府中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全是大惊,唯一有资格佩戴武器入殿的华三鹤更是抽出了腰刀,架在了白化延的脖子上,同时大声喝道:“大胆!竟敢在御前提及此事!活腻味了不成?”
脖子上架着钢刀,又被一众高官怒瞪着,可这白化延却没有丝毫的慌张,反而连眼都不眨地望着赵宏。
“可是有些日子没人敢在朕面前提起‘宁国公’这三个字了。”赵宏的眼睛中一下子射出危险的光,一字一顿地说道。
“世侄!你可犯了大忌,怎么能如此胡乱说话,快给大王赔礼。”赵伯修听出了赵宏的杀意,这里面数他和白恒认识得最久,关系最好,赶紧冲白化延使眼色,示意他不要不知天高地厚,趁着赵宏没说下文,赶紧请罪了事。
要说聪明还是得看黄琬,就见他瞧准了赵宏和白化延的脸色,在一旁添了一句:“大王,这白化延虽然胆大包天,但请您看在他爹的面子上,让他把话说完,到时候是奖是罚也都不迟。”
赵宏最看重黄琬的就是这一点,总是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他先是快速地看了黄琬一眼,又把目光回到白化延的脸上,沉声说道:“今日之危,不及当日宁国公府中。”
白化延听见赵宏这话,心中也是暗暗地松了口气。他其实也是吊着胆子问出的那句冒犯天威的问题,毕竟那日赵宏也算是卑躬屈膝到了极点,就算最后结局完美,却也没人敢再次提起。只要大王承认这一点,那接下来的话也就好说了。
“大王,臣当时在虎贲军中服役,正是做齐将军的令兵。是臣亲手将宁国公的请柬递到齐将军手中的。”白化延只说了第一句,就让在场的众人都提起了精神。
“但齐将军只是看了封面,就叫我把这份请柬拿出营地,挂在义德门上。我当时也是十分不解,便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原因。齐将军只说了八个字:‘既入虎贲,只有君臣。’然后就继续看起了军报,不再理我。”
“既入虎贲,只有君臣……”包括赵宏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是默默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齐太行刚刚就在殿内开了口,余音仍未散去一般。
“大王,那日若是齐将军率虎贲旅替宁国公报仇,您有几分胜算?”见众臣默不作声,白化延幽幽地又问了一句。
赵宏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就是一声苦笑,又摇了摇头,然后就指着白化延道:“你起来吧。随后陪朕还有华大人、黄大人走一趟。其余各位,都先去值房候着吧。”
这次就连黄琬也愣住了,与华三鹤同声问道:“陛下,要去何处?”
“虎贲大营。”赵宏大袖一甩,径直先迈出了殿门。
午时初,王驾驶离义德门,进入了虎贲旅的防区。从身后三丈高门关闭的一刻,赵宏就只剩下了唐王陛下的光环,再没有什么真正能保命的东西了。
除了华三鹤、黄琬、白化延,队伍里就只有区区十几个扈从。他们刚一露面,就被日夜巡营的百人队发现了。那名队长听了白化延的通报,连忙派了属下先行赶去给齐太行报信,自己率部下引着銮车慢慢驶向了大营。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车马终于停了下来,就听华三鹤的声音在帘外响起:“陛下,辕门到了。”
赵宏听见这话,不禁深吸了一口气。他握住了腰上的剑柄,定了定有些浮躁的心绪,起身掀开了车帘。
站在车上,他扶着栏杆向前望去,不由得心生惊叹。虽然自己曾在义德门上远远地眺望过这座军营,但那毕竟是站在十几丈的高处,与此刻这身临其境的感受完全不同。
这里虽被称作虎贲旅大营,但其实不如叫做虎贲卫城更恰当。城墙向南北各延伸出一里多远,近六丈高的墙全由整块的青条石垒砌,而且缝儿里都浇了铁汁,在正午的日头下,隐隐闪着乌光。
卫城朝着王都的这一侧,虽然没有修瓮城,但也架着数道精铁拒马,此刻正由百名军卒,喊着号子用力挪开。这也就是赵宏亲自来了,否则往常就算是兵部侍郎那等大员,也照样连门都进不去,只能在这里与长史交接文书军报。
“咚——咚——咚——”
随着三声低沉的军鼓响起,那扇沉重的铜皮大门,缓缓地被铁链吊升起来,在幽暗的门洞中,正有一人一马立在那里。
这身影一出现,赵宏的手不禁又摸上了腰间的剑柄,仿佛这把镶金嵌玉的帝王剑能给他壮胆一样。他感觉到剑首的玉环是温热的,缠了皮线的剑柄也是温热的,就连赤金的剑格竟然也是温热的,直到这时,赵宏才意识到,原来因为紧张,他的手早就凉透了。
大门完全升了起来,光线也照进了幽深的门洞中,那人跃下了马,向前走了两步,冲着赵宏双手一拱:“臣齐太行,恭迎王驾。”
黄琬站在车旁,也是一直都提着心吊着胆,直到齐太行开了口,他才算是微微放下心来。毕竟他这是头一次见这声名赫赫的虎贲主帅,那身墨色甲胄上的刀剑划痕,那头盔上的赤金虎纹,甚至连那匹战马额前的眼状红斑,都让他接连不断地感到莫名的恐惧,根本无法控制。
华三鹤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作为明月楼的魁首,什么样的人他都见过,无论是江洋巨盗,还是杀人如麻的悍匪,甚至连一二品的大员,只要是触犯了大唐律法,都难逃他的追捕。当年面对如日中天的薛信忠时,他也照样是明知不敌却敢正面对抗。何况到最后,薛氏一门,到底还是全交待到了他的手里。
毕竟还是唐王,赵宏心中再是紧张,面上却显得十分淡然,他轻轻解下了那把帝王剑,交到了身旁的华三鹤的手里,径自走到了齐太行的面前,用一种十分亲切的语调说道:“朕来替淳儿探望娘舅。”
齐太行虽然从小被薛信忠收养,但十几岁就入了伍,一直都生活在部队里,几乎是个纯粹的军人。不善言辞的他,怎么也没想到赵宏来了这么一句,不由得微微一怔,然后勉强地露了一丝明显不擅长的笑容,再次拱手道:“陛下,虎贲营内,只有君臣。”
黄琬听得齐太行那不领情的话,生怕赵宏难堪,赶忙打起了圆场:“齐将军,国事自当以君臣论,大王只是帮太子给娘舅带了句问候而已,不必挂怀。”
赵宏赞许地看了黄琬一眼,再次开口道:“淳儿的问候朕也带到了。齐将军,朕要去你的大帐讨杯茶喝。”说完也不待齐太行答话,扯着那黑色的臂铠就向营门内走去。华三鹤连忙催动马车和扈从,打算跟上去,却被黄琬给一把拦住了,并用极低的声音对他说了一句:“你手上可沾了薛家的血,就在这里替大王抱剑吧。”然后就从车上提下了一个小木箱子,三步并做两步地跟了上去。
三人刚一进入门洞,身后的大门就又重新降了下去,赵宏与黄琬心中都是一凛,甚至在他们的心里,都生出了是不是要将他们二人斩杀于门洞之内的想法。但毕竟齐太行也在身旁,就算埋伏了什么弓弩之类的,总不至于连他自己都搭上吧。想明白了这些,君臣二人对了对眼神,挺起了身板儿继续走了下去。
赵宏发现两侧的墙上稀稀拉拉地插着几支火把,但也只够照亮周围一丈多的距离,毕竟这门洞极深,还被内外两侧的重门给挡住了九成九的光线。赵宏对齐太行说道:“朕还是第一次来,想不到这城墙如此之厚,恐怕不止十丈吧。”
“十八丈。”齐太行简短地答道。
赵宏惊讶极了,十八丈!居然达到了墙高的三倍,即便是他也想不出来,这世上还有什么武器能击垮这样厚重的城墙。他抬头望向四周,隐隐发现头顶砖石拱顶上还有道道暗槽,忽然就感觉身前那道同样厚重的内门正在缓缓升起,而身侧的黄琬暗暗碰了碰他的手臂,仿佛在示意自己什么。
因为在昏暗的门洞里已经走了百多步,赵宏又是仓促回头,并没有第一时间适应刺眼的光线,只是隐约觉得前面暗压压的一片。直到大门完全升起,他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门前二十步,整整齐齐地站着一道人墙,黑盔黑甲,戴着精铁打造的鬼脸护面,就连手中握着的重槊上,都缠着用乌骓长鬃扎成的缨子。赵宏左右望了望,心里暗暗思忖:“从我出义德门到现在,也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这四千虎贲,居然只需半刻钟,就集结齐了?”
“虎贲!虎贲!虎贲!”见到齐太行领着赵宏走入大营,由中间蔓延到两侧,从第一排到最后,呼声如同浪潮一般扩散开去,直惊得黄琬脸色煞白,向着赵宏的身后退了一步。
数息之后,似乎是对这效果很是满意,齐太行抬起手来微微按了一按,声音便在片刻间消散了,数千人如同雕像般矗立在那里,竟然连铠甲摩擦的声音都不曾发出。
“陛下,请吧。”齐太行微微侧了侧身说道,示意赵宏先行。
黄琬认定了这齐将军没憋好屁,要给陛下来一个下马威,连忙用眼神示意赵宏,没想到赵宏根本不看他,而是在脸上显出了此刻他作为唐国之主检阅麾下第一精锐时最应该流露的神色——沉着与自豪。
他望向面前的军阵,轻轻地点了点头,面前的队伍便如接到信号一般齐齐转向,从中间分成了两部分,面对面地站着。接下来他每迈出一步,左右最近的两列士兵就会后退五尺,恭敬地垂首行礼。此时身着金龙衮袍的赵宏,宛若被他留在营外的那把帝王宝剑附体,从这黑色的人海中,生生斩出一条道路来。
齐太行跟在后面,也是因赵宏这般胆色而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他的心里是有不少怨气的,毕竟薛信忠对他有着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对于他来说,既是义父,也是救命恩人。他知道薛信忠专横跋扈,做了太多连自己也看不下去的忤逆之事,早已犯了必死大罪。但治罪便治罪,有必要屠灭薛家满门吗?那里是他长大的地方,那些看着他长大的老仆,只是下人却有何过错?那些不及桌案的幼儿又有何过错?
不过此时赵宏没空理会满肚子心思的齐太行,更几乎忘了唯唯诺诺跟在后面的黄琬,他光是撑住这个面子,就几乎用尽了全力。
“三百九十九——四百!过去了!”心里数着步子,眼见着最后两列士兵退去,赵宏暗暗地喝道。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两侧脸颊变得十分僵硬,宛若那些士兵戴的面具一般。
“臣的大帐还有五里,请陛下上马。”只见齐太行牵来了一匹战马,两只手一搭,示意要托赵宏上去。
赵宏微微一怔,心道这大帐怎么还有五里?难道面对太玄城的这一侧,竟是虎贲卫城的正门不成?
见到赵宏满脸的疑问,齐太行严肃地说道:“大王,臣将中军设在营门内百米处,只因若是遇到了连此城都要被攻破的大劫,臣就应当与虎贲营同生死,做守卫天玄的最后一道屏障,决不会苟且偷生!”
赵宏第一次听齐太行说这么多字,而且那斩钉截铁的话语也是极为动人,不由得冲着他双手一拱,郑重地说道:“若我天玄城有那一天,朕也必将战至最后一刻,决不负将军,不负百姓!”说完也不用齐太行扶,自己双手一发力,利落地登上马背。
齐太行引着坐骑大步走在前面,可怜黄琬不过是一介文弱书生,此时却在后面努力提着袍服下摆,还要照顾到手中的木箱,几乎要一直小跑才能跟得上。
“唉,真是远道无轻债啊!大王,您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