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峻四十岁了,已经在千霞关做了五年的守备,而这五年,可以说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日子。首先不必担心外族时时刻刻的入侵,也不会因为粮饷供应不上而发愁,甚至还因为千霞关的地理之便,比秦都那些达官贵胄们更早地品尝到来自南边唐国的美食与美酒。再加上这里算是秦国最靠南的一片国土,湿润多雨,虽说生活时间长了胳膊腿儿会皱皱巴巴地酸痛,但也远好过曾经戍守西祁山那十几年的风霜苦寒。
就在今天一早,他收到了兵部的文书,命他在十日之内,准备能容纳三万人的营地,来迎接左右武卫的主力进驻。因为前几天镇南候莫涛的马队在经过时曾与他透露过一些内容,因此他对于这个消息并不觉得意外,反而隐隐有些期待的感觉。
二十四年前,王峻还是左武卫军的一名新兵,当时因为唐王赵宏灭杀了大将军薛信忠满门,造成国内军政混乱,边境防务更是形同虚设,北方的游牧民族部落瞧准了这个天赐良机,组成了近三十万的联军南下入侵。他们一路上劫掠城镇,从粮食到女人,甚至是农具铁器,全都打包带上,临走还不忘放一把火,将这些城池烧成了一片废墟。赵宏虽然也调兵遣将进行反击,但也就算能堪堪抵抗,以他的能力还远远不够,总是这边刚守住一个城,那边就又丢了一个城,数年内唐国四分之一的领土都燃起了战火,让百万民众饱受荼毒。
秦王朱明广曾在三十年前的天玄盛会期间到访过唐国,与那时虽未翻身但胸怀大志的赵宏交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当时薛信忠发觉赵宏似是要结交同样年轻的秦王,担心赵宏在找外援,就动作十分迅速地找理由将秦国的队伍给送了回去。没过多久听说薛家倒了,朱明广就亲笔写下国书,与赵宏续上了友谊。那几年唐国遭了战乱,秦国也是没少支援粮草战马,同时在侧翼不断派兵出关攻击联军后路,使其首尾难顾,也算给赵宏帮了大忙。否则以交战初期的那种危局,赵宏就算一时不备,叫这些快马弯刀给端了天玄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王峻是在战争第四年的春天参的军,当时局势开始有了些转变。在他的记忆中,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的长,三月底的天气就几乎比得上往年的六月,他们这些来自秦国的援军驻扎在唐国北境几处已经沦陷了的废城中,守着城里的各处深井,一桶接一桶地给自己灌凉水解暑,同时也不断地把水浇在战马的身上,让这些直打蔫儿的战友保持清醒。除非是有作战任务,否则绝没有人会披上任何一片甲胄。甚至王峻还亲眼看见过自己那支队伍的参将大人,用精铁的头盔摊鸟蛋吃。
在这样的天气下,那些入侵者的日子简直是可以预见到有多惨了,他们那些厚重的毛皮衣物不仅不能再穿了,而且都因为生虫或发霉而导致大量腐烂,在很多次战斗中,秦唐两国的联军经常会看见一个个棕发红须的肌肉大汉,穿着抢来的不合身的窄小衣物作战,打着打着,就几乎成了赤条条的一个野人。
秦国这些人马在沦陷区四处游击,以多股轻骑兵进行穿插,那些北部的联军本来就是上百个大小部落组成,在情报、补给、联络上十分混乱,因此对于同样擅长骑兵奔袭作战的秦军不仅没有太大的优势,反而还由于水土不服和疾病导致的影响,在游斗中经常被秦军用放风筝的办法多次击溃。就是在这期间,王峻因为年纪小,动作快,很快就成为了轻骑斥候中颇有名声的侦察好手,甚至还得到过左武卫大将军李正罡的亲自点名夸奖。在当时,那可是了不得的荣耀。从那以后,他的大小上司都高看他一眼,也就是从那开始,他渐渐从一个小兵,一步步做到了百夫长、千夫长的位子。更是在最终决战那年,率部下千人随唐王赵宏北征,后来因累功而成为了李正威带去参加庆功宴的六十五位秦将之一。
王峻虽然不姓李,但他在内心中,一直都认为自己能有今天的地位,都是从李正罡当年那次青睐开始的。因此无论身在何处,凡是遇见李家子弟,心里总会生出不少亲近之感。他拿着那封兵部的文书,望着守备府上空渐渐汇聚的乌云,不由得在心里想着:五年了,也不知道眼下这两支武卫大军,到底由哪位李将军率领而来,自己又该如何接待才足以表达心意呢。
六月初九一早,传令兵来报,说是探到有数千人马,正在西南百里之外,向着千霞关开来,因为那边正下着大雨,因此也看不太清旗号。王峻心里纳闷,左右武卫的人马应该是从东北和西北方向集结而来,这西南方向,怎么会突然出现一支兵马。便命令属下派出五百轻骑,抵进再探。
直至傍晚,这五百人回来了,并带来了一个消息,说那四千兵马是镇南候的江原兵,那率队的将军有莫涛的亲笔调令,说是要在他们这里驻扎五日,然后开往太平渡。
要说王峻在千霞关这五年最讨厌的人是谁,那就是这镇南候莫涛不可了,起先他总是让自己那个名为孙子,实为赘婿所得的外孙莫达,打着太平渡的旗号来自己这里借饷借粮,但从来都没有足数归还过,而且不是拿着些替下来的锈刀锈矛来抵债,就是拿些霉腐的烂米来充数。他也给兵部上过几道奏书诉苦,但兵部那些人因忌惮吕道然和镇南候的权势,也都将本子压了下来,只是在调拨上给他略作补偿。可恶那莫涛老贼,见莫达屡屡得手,自己又毫无办法。竟是三番五次地带着几十个随从到千霞关来,动不动就连吃带住十天半个月的,而这些人在关城里的开销全都要签他守备府的条子。临走时还腆着个老脸跟王峻打哈哈,说是等入朝述职时,一定替他向大王多多美言,凭自己这个镇南候的面子,大王保不齐哪天就能封他个骑都尉之类的爵位。
王峻对这老家伙的话,向来是当做放屁处理的。但自己这千霞关毕竟离莫涛的江原城并不远,起码在秦都朝中那些人看来,这里还算是在镇南候地界上的。幸好千霞关这些年因为贸易十分繁荣,大量的税收流入官库,就算莫涛一月来上一次也不是招待不起。因此王峻对于镇南候莫涛的讹诈,也是勉强忍了,不愿与他过多计较。
第二日午时刚过,那支江原兵终于抵达了千霞关以南五里,正在整备队伍,即将开拔入关。
被千霞关的卫队拥着,王峻早已在关城之下等候多时了。因为今早的斥候回来报告,那支队伍中除了墨绿色的“江原”二字之外,还在中军竖起了“褚”字大旗。
“没想到,莫涛这个老家伙居然会把他给派出来了……”镇南候每次来,他也只是在关内设宴接风,装装样子。而在王峻心里,那堂堂镇南候的分量,是远比不上这位褚将军的,因此他要亲自开关出迎。
五里的距离,说到就到。此刻这关前列着的人里,就有昨日探得情报的那些骑兵。他们远远望见那支开来的队伍,全然没有了昨日暴雨中的落魄样子,仿佛是随着天光一露,就重新变得军容整肃,斗志昂扬了起来。
“果然是他。”王峻当然也看到了中军那杆大旗,赶忙手一挥,带着一队亲兵迎上前去。
见到千霞关这边驰来一队人马,江原兵前阵的骑兵便竖起了停止前进的令旗。数千人的队伍,在这旗语的指挥下,仅数息就全部停住了脚步,安安静静地列在路上。然后随着一声锣响,前部人马如潮水般向两侧避开,显出了一条通路来。
“天度兄,王峻候你多时了!”在那些亲兵目瞪口呆中,他们的守备大人,竟然像个莽撞的新兵蛋子一般,跳下了马,三步并做两步地就冲了过去。而那由两列军兵组成的通道深处,也几乎是同时响起了一声朗笑,那银甲银盔的江原兵主将褚天度也是迈着大步迎了过来。
王峻奔到了褚天度的面前,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头便拜,口中也哽咽地连连喊着:“天度兄长,十七年了,小弟终于再见到你了。”
褚天度听见这话,心中一时也涌上了千头万绪,竟虎目泛红,只好双手将王峻搀起,压住了情绪对他说道:“好兄弟,快起来,咱们进城再叙。”
也许是褚将军的面子确实管用,这四千江原兵刚一进城,便被安排到了原本为右武卫前军准备的营地之中。负责接待安置的队官还说,王峻交代过了,这里的物资军备江原兵均可随意取用,若是还有什么需求,也尽管提出就是。等于是将这支地方军队,按照秦国十大主力的标准越级接待,这可是莫涛的亲兵都不曾受过的待遇。
同样,守备府后堂中,这桌子好酒好菜,也是高过了镇南候的待遇,净是些从唐国运进来的珍馐佳酿。其实这些东西也都是从太平渡上的岸,但往往遇到莫达揩油时,那些商队宁可破费些银钱,也不肯拿实物来孝敬他,可见有多稀罕。但到了千霞关就不一样了,王峻这几年对于商业很是看重,不仅在所辖范围内,会派遣小队官军护送,更是在税收与通关手续上,改革了许多积弊,受到了一致好评。那些颇有名声的跨国大商号,每次路过关城时,都会给这位守备大人呈上一份丰厚的礼物以表敬意。
虽然酒菜这样好,但只喝了三五杯,王峻就拗不过褚天度,陪着他回去江原兵的驻地巡查了,二人从营房到物资细细地看了一圈,又到几队正在吃饭的士兵中间,同他们一起吃了几口。
“二十几年了,兄长还是如此习惯,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王峻笑着说道。这一路跟下来,不由得令他感慨万分。二十多年前,他刚入伍时,褚天度就已经是他们的百夫长了,这般仔细的巡查从那时王峻就是天天都见到的,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后来王峻自己也开始统率部下时,也不由自主地就模仿起了褚天度的治军方法。直到他调往千霞关,做了这关城守备,同时要管理军政两头,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多了几倍,也就放弃了这个保持了近二十年的习惯。
褚天度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步伐快了几分,与王峻一起走入了营地中军大帐。
“贤弟,这么安排会不会不妥?”二人坐定了,褚天度将头盔放在了案上,面露担忧地说道。
王峻明白,他这是见到自己将右武卫的营地腾出来供江原军使用,心有疑虑。便是把手一挥,大咧咧地说道:“放心便是,小弟在千霞关这一亩三分地上,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听见王峻这话,褚天度先是欣慰地笑笑,然后面色又有些黯然地道:“说的在理,那就听你的。”
虽然是很细微的表情变化,但还是被王峻捕捉到了。他在心中暗想:他的性子怎地变成如此模样,已全然不是当年那个刚毅果断的褚天度了。于是拎起案上的水壶,给两个杯子都倒上了水,口中似是不经意地说:“天度兄,忙了半天,快先喝口水吧。小弟这些年寻了你好几回,却一直联系不上。”
褚天度似乎在心里做着什么不知名的斗争,眼睛盯着面前的水杯一动不动,沉默了许久后,一声长叹,抬起头来望着王峻说道:“一言难尽呐。”
一直到天光已尽,营帐中的火把都高高燃起后,王峻二人才走出了大帐,一路行到辕门岗外。
“兄长要不还是听我的,住到府中去吧,房间早就收拾好了。”王峻诚恳地邀请道。
褚天度此刻的精神反而比白天要强了不少,仿佛几个时辰的老友深谈让他宽解了不少心中的沉郁。他露出了笑容,拍了拍王峻的肩膀,爽朗地说道:“我在军中生活多年,早就住不惯宅子了。贤弟快去吧,陪了我这大半天,一定耽搁了不少要事。”
王峻还想再劝,却看到褚天度此刻的眼神中,已然没有了之前的那种多虑寡断的成分,与自己记忆中那个青年将军的神采重合了几分,就知道自己此时说什么也不会改变他的决定了,便是一拱手,上马离开了。
这一路上,王峻想着二人方才的长谈,不由得感慨万分。这褚天度的命运也是十分坎坷,他家是军户,祖祖辈辈都在秦东边城定远卫当兵,他十几岁的时候,定远卫在一次北方部落的入侵中被摧毁了,褚天度的父亲、伯父等男丁全部战死,其余家眷也都被冲散了,不知所踪。三天后,这数千百姓在逃往内地的路上,被赶去救援的左武卫主力给救下了。大军在登记难民身份时,把所有适龄的军户子弟都留下了做预备队。从此,他就以一个军户孤儿的身份入了伍。
也许是从小耳濡目染,或者是因为没有牵挂。褚天度无论是在知识技巧的学习上,还是在战斗意志的考验中,都比同龄人要强上不少。十八岁那年,正好赶上部落联军侵唐,他就随着部队入唐支援。三年之间,立了不少战功,还当上了百夫长。也就是那时候,王峻成为了他手下的一名轻骑斥候。几年大战后,褚天度也凭着军功,与王峻一样,成为了羽林大将军李正威出使唐国庆功宴的六十五将之一。方才褚天度在聊起那一天时,红着眼圈说,那是他一生最为荣耀的时刻,因为从那时开始,剩下的人生,都苦不堪言。
当时唐王赵宏在天玄城大宴十五日,秦王朱明广同样也在秦都举办了三日的庆功会,除了表彰那些出征的将士之外,还同时为了庆祝赵宏答应李正威的那十万亩满是森林和草场的肥沃土地。
在专门为重臣举办的金殿宴席之上,朱明广大方地许诺,在座的各位爱卿,都可以许一个愿,只要是他能做到的,就立刻满足。
众人哪里想到,大王居然赏给他们如此的恩赐,一时间竟是没人敢先开口。朱明广见状有些急了,就命令功劳最大的李正罡、李正威兄弟先说。二人也是无奈,互相对望了一眼,当哥哥的李正罡就开了口:“请大王赐我兄弟挂甲归田。”
朱明广哪里会想到这个家伙居然来了这么一句,一时诧异地盯着李正罡那一本正经的面容,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正罡见朱明广没有表态,而是瞪着眼睛望向自己,便再次开口道:“金口玉言,陛下莫要反悔。”
此时朱明广的心里已经反应过来了,这兄弟俩一是怕功高震主,惹自己忌惮;另外也是给其他那些人做个表率,生怕万一出个愣头青,说出些没深没浅的话,搅了这满堂和气。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正罡,见李正罡的目光比方才更坚定,一旁李正威也是微微含笑望向了自己。朱明广只好点了点头,朝着他们说道:“你二人的愿望,朕准了。”然后又看向面面相觑的其他人,佯装生气地说道:“朕方才忘了讲规矩,因此被他们两个老家伙钻了空子。接下来你们必须说些实际的,若是要效仿他们,别怪朕不客气。”
在座的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有了这样的开头,其他人在开口时也多了许多忌讳,都明白该说什么样的话才算不失分寸。比如场中另外还有几个李家人,都只是要了真金白银、土地田产等封赏,表明自己无心权利,只图富贵。其他的文武官员也都有样学样,至多也就是索要了些听起来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这让朱明广的笑容是一直都没停过,毕竟他本来是真的想大出血一番,好好拉拢一下这些贤臣良将,但确实没想到,在李家兄弟的配合下,效果居然如此地好。
直到最后,场中只剩一老一少没开口了。那小的正是刚刚闯出“火屠”名声的李振武,只见他一直挠着头,嘴里也不停地叨咕着,似乎是十分纠结的样子。朱明广清楚,别看在战场上这个李振武敢打敢冲,有勇有谋的,但一放下大刀,就会重新变成一个憨直的年轻人。因此就主动开口问道:“振武,你要什么赏赐,快说,莫要再拖了。”
李振武听见大王叫自己,有些尴尬地说道:“大王,臣想了半天也没头绪。您说我要钱吧,没地方花。要官吧,我也当不明白。要田产吧,也没儿子继承。真是难死了,要不我也学着四叔七叔他们,卸甲得了。”
这一番话,把在座的所有人都给逗乐了。朱明广笑着摇了摇头,指着李振武说道:“你这个家伙,下了战场简直就是个棒槌。”然后扫了李正罡和李正威二人一眼,郑重地说道:“李振武听封,朕封你为定远伯,唐国让过来那十万亩土地就做你的封地,你去给朕重建个定远卫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封赏对于李振武来说太重了,秦王这是变相在表达对李正罡、李正威二人的补偿。但也有一些利用李家的实力去守卫这片边境领土之意。
在二位叔叔的点头示意下,李振武三拜九叩地接受了这份丰厚的赏赐。心无挂碍的他,随即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了菜,整坛整坛地灌着御酒,那开怀的样子,不禁又惹得众人大笑连连。
朱明广把目光从李振武的脸上移开,看向了离自己较近的两个位子,那第一个位子是属于丞相李正平的,这位当时的李家家主已近七旬,常年抱病,虽说是丞相,但公务大多都是在李家大宅处理的,因此类似宴席等事情,也是从来不参加。虽然这样,但朱明广也对他极为尊重,即便人不在,也都会虚设一个空位。对于这件事,当然没有人提出过意见,不仅是碍于李家的权势,更是因为这李正平曾做了朱明广十年的老师,几乎是除了父亲之外,秦王最为信任的人。
第二个位子上,坐着的就是镇南候莫涛,他也没有许愿。不同于李振武的纠结,莫涛显得很是淡定。朱明广在心中暗暗嘀咕:这个老家伙,哪哪都还说得过去,就是总装这高深莫测的样子,让人厌烦。
朱明广清了清嗓子,在大家都将眼神投过来时,郑重地对莫涛问道:“镇南候,这些年连番大战,虽说你那江原城离得最远,不便派兵前来,但这粮草军饷等物资供应,却数你贡献最大。朕一笔笔都记在心里,你想要什么,就请说出来吧。”
这一代的镇南候莫涛,平时虽然喜欢占些小便宜,在百官中也没落什么好名声,但好在对王室还算是十分忠心,不然也不会在这数年大战中,几乎掏光了家底来支持军费开支。此刻他摆出这个德性,无非就是要如今朱明广这个郑重发问的态度,显出自己的地位,图那虚荣的面子而已。见秦王看穿了自己的小九九,也给足了脸面。此时他也不好再装下去,就起身行了一礼道:“臣世受王恩,对钱财、土地皆无所求。平生只有一件憾事,望陛下成全。”
朱明广点了点头,要说方才李振武那个奇葩的心思他猜不准,这莫涛此刻在想什么,他倒是能算出个十有八九。于是就带着一丝促狭,微微放低了声音问道:“侯爷,您又看上哪位青年俊才,做您的乘龙快婿了?”
虽说声音不大,但之前莫涛搞出的那一套把戏,已经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引到了他这里,因此秦王的问话,大家全都一个字不落地听见了。一时间无论老少,连吃得满胡子满胸口都是肉渣酒渍的李振武,都发出了哄堂大笑。
莫涛在心里都要把自己骂死了,但确实又怪不得别人,只好用幽怨的眼神看了秦王一眼,磕磕巴巴地说道:“臣……臣的二女儿还待字闺中,臣……看中了正罡将军麾下的褚天度。”
李正罡听了这话,在一旁插嘴道:“大王,莫侯爷真是好眼力。此子可是我左武卫第一千夫长,可说是智勇双全,若是给他二十年,足以统领一卫人马。”
朱明广的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他知道李正罡是李家武脉掌门人,极少这样夸奖一个年轻人,由此可见这个褚天度必定有过人之处。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个莫涛也是可怜,努力了一辈子,就生了五个女儿。大女儿入赘了李家的世子书童吕道然,但这么久了也没什么动静;老三老四倒是也都成家生子了,但那两个姑爷家世虽不错,人却老实木讷,不太招莫涛喜欢。这个二女儿据说是国色天香,而且才学非凡。甚至不少家族世子,为了这莫家二小姐都心甘情愿上门做个赘婿。无奈莫二小姐眼界奇高,那些公子哥就算身家巨万,也是入不了她的心门。这次莫涛定是看准了人才开口,而李正罡又如此夸赞这个年轻人,我不如就做个成人之美的好事吧。”
莫涛看到朱明广陷入思考,以为是他有什么顾虑,便主动开口恳求道;“大王,老臣绝不是惦记军中大将。我向在座所有同僚保证,若是小女与褚将军之事能成,我就将自己麾下的江原亲兵交给他统率,让他安安心心给大秦的南境做个守门姑爷。”
朱明广看到两鬓已经有了白发的莫涛,此刻为了一个好姑爷都快急眼了,心中也是有些慨叹,这无论王侯将相,也逃不过为子女操碎了心。便开口答道:“莫侯,多虑了。朕答应为你去说这门亲就是。”
莫涛闻听此言,竟是扑通一下,当着众人的面给朱明广跪了下来,也如同李振武那般行了一套大礼,口中那感谢的吉祥话说的,简直让这几十位同僚都目瞪口呆。
而后就是朱明广在朝堂之上宣布赐婚了,一边是大秦镇南候家国色天香的女儿,一边是军中颇负盛名的青年将军,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无论在谁看来,朱明广这次赐婚都是极为恰当的。而李正罡受王命所托,去向褚天度传达这个消息的时候,褚天度却是想也没想,给李正罡跪下磕了个头,当场拒绝了。
李正罡十分不解,那镇南候的家世,那莫二小姐的才貌,无论如何也不算亏待了他这个出身军户的小孤儿,怎么拒绝的如此干脆。而褚天度的理由也很简单——自己配不上莫家,只想在军中效命,为国尽忠,并且表示,想加入李振武的部队,重建家乡定远卫,为家人报仇雪恨。
李正罡听了这个理由,觉得确实不好勉强,就亲自带着褚天度到了京中莫家的别院。莫涛一听李正罡来了,还带着自己挑中的二姑爷,连忙做足了姿态,亲自迎出了门,拉着二人的手进了正堂。
莫涛听了李正罡讲述褚天度拒绝的理由,大笑了几声,对年轻的褚天度说:“小褚将军,你多虑了,做老夫的女婿并不是要把你关在屋子里生孩子,何必那样害怕。老夫手下有数千江原精兵,到时就交由你率领。等你们有了孩子,便是老夫这镇南候的继承人,那时你就算将这兵马和夫人全都带去定远卫,老夫也绝不说一个不字。”
话都说道这个份儿上,褚天度心里也是明白,这门亲事他是推不掉了,不然这李将军,这镇南候,甚至大王的面子往哪里搁?别说报仇了,就连自己的兵,以后还怎么当?因此他也就当场拜倒,答应随莫涛回去见莫二小姐。
美女总是爱英雄的,莫二小姐虽然看不上那些纨绔,却对这个小将军青睐有加。同样,英雄也向来难过美人关,褚天度也正是血热的年纪,对于这比传闻中更美三分的莫家小姐也是一见倾心。就这样,二人在莫涛的催促下,很快就完婚了。
莫涛确实没撒谎,婚后不久,就把自己那四千江原兵就交由二姑爷统辖了。褚天度也确实是个将才,不到半年,就让这支地方军完全蜕变成了一支精兵劲旅,丝毫不逊秦国的十卫主力。这让莫涛逢人便夸,不仅夸自己的姑爷有本事,更是在显摆自己的眼力非凡。
一年过后,莫二小姐生下了一个女婴。虽说有些遗憾,但莫涛还是大方地赏给褚天度不少田宅,并对他再三安抚勉励。
第三年,莫二小姐又有了身孕,足四个月孕期时,莫涛的夫人忽然中风而死。丧母的悲痛让这个在闺中陪伴母亲最久的二小姐突然患上了心口疼的毛病。终于,在三个月后的一个夜里,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尸两命地死在了褚天度的怀中。可怜那国色天香的莫二小姐,死时面容因剧痛而极度扭曲,双眼暴睁,口唇青紫,犹如厉鬼。
自那之后,褚天度就彻底沉沦了下去,那个神采飞扬的青年将军不见了,只是三十几岁头发就白了不少,倒是很衬他那身银盔银甲。他从府中搬了出去,住进了军帐中,终日以操练阵法,指点武艺来麻痹自己心中的悲痛。除了时常到莫涛那里探望女儿外,他几乎都不出营地半步。镇南候虽然死了女儿,但对这姑爷倒还不错,军权也没收回来,年节的赏赐也是没减少分毫。莫家人见莫涛如此,就也都一如既往地认他这个姑爷,不过是聚餐吃饭的时候,没人敢去军营叫他而已。
在大半天的交谈里,王峻听完这些年发生的一切故事。就连他这个听众都能感受到褚天度讲述时那依然未减分毫的悲痛。一个从小生活在兵荒马乱的边境,少年时又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孩子,对于拥有家庭,是向往与恐慌并存的。但好不容易走出来的褚天度,命运却让他重蹈了覆辙。
“也许这就是天意。”王峻坐在关城墙头上,望着远处军营中忽明忽暗的火把,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