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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失踪的指挥使》

    已经是农历五月底了,正是蝉鸣扰人的时候。太子爷赵淳今早在用膳的时候说了一句:“知了太吵了,这几日睡不好。”因此小万子正领着东宫的一帮杂役,满院子地爬树粘虫儿。

    “那个谁,你,对,就是说你。去给咱倒些凉水来。”已经忙了一个上午,小万子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这毒太阳给晒昏过去了,就叫住一个眼熟的杂役,打发他去弄些水来喝。

    “好嘞,小的这就去。”那人倒是乖巧得紧,立马就放下手中的竹竿,颠儿颠儿地去打水了。

    只是一小会儿,两桶冰凉的井水就被挑了回来,小万子早就等不及了,拿起水瓢就往嘴里灌着,任凭那些洒出来的都淌在了胸脯上也不在乎。

    “万公公,慢点喝,慢点喝,这样会炸了肺子的。”小杂役在一旁劝着小万子,同时自己用手捧了少许,慢慢地啜吸着。

    “咳——咳——”

    小万子冷不丁听到这话,嗓眼儿的水一下子走错了路,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稍稍恢复了平静后,抡起手中的瓢就砸向了那不会说话的小杂役。

    “你……你个挨千刀的,不会说人话就……就闭嘴”小万子气还没喘匀,手上自然也没什么准头,见自己没砸到,就开口骂了起来。

    那个小杂役见小万子的模样实在好笑,干脆就一下子扑在了地上假装叩头,实际上是为了掩饰自己忍不住的笑意,口中连连告饶道:“是小人该死,万公公,小的也是为您好,一时嘴急了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多多包涵……”

    这一院子的下人其实都不知道,此刻有两双眼睛正在窗棂后面望着他们,但却并不在意他们干活是否卖力气,到底捉了多少只蝉,而是紧紧地盯在了那正在喝水的一奴一仆身上。

    “是他吗?”

    “就是他。”

    “我还以为是小万子。”

    “我替您查过了,不是小万子。”

    “真没想到,原来是这么个小家伙。”

    “不起眼的,却不一定是废物。”

    “这事交给你处理吧。”

    “要都做掉吗?”

    听见伍里安问了这一句,赵淳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玩味地看了看他,将舌头抵在下唇后面来回动了动,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出来,但却没完全成型。

    伍里安被主子这么一瞧,意识到了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可能有什么问题,连忙开始回忆这几句对答。

    太子先是问了自己,在宫里查到的奸细是不是那个叫庄鸣的小杂役。自己回答说是,因为一直以来赵淳都知道东宫里有着好几方势力安插的眼线,前些天明月楼的探子查到有人将东宫的一些机密要事给传进了后宫,经过多次摸排,最终线索汇到了这个庄鸣的身上。他最近获得了不少金银都送回家去盖房子买地了,这些事也都查到了证据,肯定是铁案没错了。

    然后太子就说原来以为是那个一直做事很努力的小万子,毕竟在东宫上百个宦官里,他都算得上最积极往上爬的那个了。这人他也确实查过,小万子出身很苦,爹妈死的都早,他带着妹妹从北方一路逃难过来,后来实在吃不上饭了,就狠心自宫了去做了宦官。每个月的俸禄都拿出一大部分,托人送出去给妹妹攒着。去探这些事的密探甚至都与他妹妹面对面地打过了交道,确认过这些事情都是属实的,这句也不应该有问题。

    想到这里,伍里安脑子中忽然灵光一闪,莫非是我说的那句“不起眼的却不一定是废物”惹出了祸?难道太子以为自己这是在暗讽他身为太子,却是个争不过钱后和赵谨的不起眼的废物?

    见自己明明没说话,伍里安的额角鬓间却流出了冷汗,赵淳稍微一想就知道这个家伙一定是想歪了,只好轻咳提醒他:“咳,伍大人,我说你最近是不是又手痒了?我哪句话让你听成把他们都做掉了?”

    伍里安也是反应过来了,赶忙接住话头,恭敬地跪下说道:“是臣曲解了,请殿下恕罪,臣这就拿了他们二人,亲自去审。”

    赵淳搓了搓下巴,先是点了点头,然后还没等伍里安站起来,又开口说道:“这样,你把小万子大张旗鼓地抓回去审。不要动那个庄鸣。”

    伍里安琢磨了一下赵淳的话,随即回答道:“臣明白了。”

    “记住,样子要做足,但别闹出人命来,小万子以后我还有用。”赵淳不太放心这个心理变态的伍阎王,再次叮嘱道。

    “是,臣一定做好这件事。”

    赵淳裹了裹身上的薄毯子,又坐回榻上,用下巴颏点着桌子上的茶壶道:“伍大人,劳驾给我弄些水喝。”

    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个事了,伍里安熟门熟路地在书房的橱子里找到了茶叶,又在外间门后端出了一直焖着炭的小炉子,烧起了水。

    “华大人那边,还没有消息吗?”喝着茶,赵淳忽然问道。

    “没有,据华家人所说,他这三个月以来,一次都没有跟家里联系过。”伍里安回话时,注意看了赵淳的脸色,见他神情仍是十分平静,像是随口提了那么一句,心中才松了一口气。

    “要是华大人在,天玄会上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赵淳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很奇怪,像是在表达遗憾,又好像没那么遗憾。

    “也说不准,他老人家那一身毒功确实出神入化,但也不是什么毒都能解的。而且,那天的事发生得太快了,就算他在场也定然是无力回天。”伍里安摸不准主子的脉,只好顺着赵淳的话答道。

    “这都三个月了,华大人走的时候留下的那个字条上,不是说四月末就会回来么?我没记错吧?”赵淳喝了一口热茶,递给了伍里安一块绢帕,“擦擦汗吧,难为你了。”

    伍里安哪敢用太子的绢帕擦汗,赶忙用袖子抹了额头一把,回答道:“谢殿下,臣不热。他老人家走的时候连我都不知道,留下的信上确实写着五月初一之前便回。”

    “你说,他会不会是去了西边?”赵宏眼睛望着房梁上绘着的神仙图案,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

    “不会,绝对不会,华大人怎么会去秦国!”伍里安听到“西边”两个字,浑身嗖地一下起满了鸡皮疙瘩,有些失态地低声惊呼道。

    “哦?秦国,我没说他去秦国啊?难不成你查到了什么?”赵淳发觉了伍里安的不对劲,又露出了那种玩味的表情,嘴角微微上翘,看着伍里安的眼睛说道。

    “当然没有!殿下,我的意思是华大人他不可能去秦国,您不是说他可能去西边了么,咱们大唐的西面可不就是秦国吗?呵呵,是吧,殿下。”伍里安十分紧张,脑子几乎都要痉挛了,他强挤出了一点笑,对着赵淳解释道。

    “不必那么紧张,伍大人。”赵淳收回了目光,重新又把眼睛抬向了房梁继续说道:“你作为明月楼眼下的当家人,就算知道些什么也是再正常不过了。要是真的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就让你们的正牌指挥使这样从人间蒸发了,我倒是要怀疑你下了黑手,好让自己坐稳这一把手的位置了。”

    伍里安听了赵淳这番话,感觉自己再解释就真的出问题了,只好干笑着点了点头,应付地答道:“臣是听到了些风声,只不过都是些不要紧的线索,而且还未经证实。”

    赵淳不是不想再和他深究这华三鹤的行踪之谜,而是眼下确实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所以寻人的差事就只好放一放了。

    “你去吧,先把眼前的事做好了。”赵淳将杯子里剩下的茶根儿泼到了地上,算是对伍里安下了逐客令。

    “是,臣这就去。”

    在这一天的傍晚,偌大的东宫里终于告别了蝉鸣。不少人都看见了,明月楼副指挥使伍大人亲自上了太子的门,抓走了三四个宦官和宫女,其中就有那个小万子,甚至连太子亲自到了门口,也没能留住这几个下人。

    就在最后一丝晚霞也将要消失的时候,一只巨大的渡鸦离开了天玄城,追着落日,消失在远山的后面。

    夏季的夜很短,寅时才刚过半,天空就已经泛起青白。一个小校打着哈欠,从岗哨中走出来,一边揉眼睛一边还在嘟囔:“这才什么时辰,谁吹的哨子,给小爷——”

    下一秒,揉掉了眼屎,视线逐渐清晰了,但他看见一个大号的巴掌极快地冲着面门拍来,把未出口的浑话给一掌扇回了嘴里。

    “你你你,你是谁,凭什么打人!”小校捂着腮帮子,有些含混地叫道,他的半边脸已经高高肿起,鼻子也开始流血。

    “你是守夜的队长?”那个打他的人问道。

    “是又怎么样,你敢袭击官军,不想活了?”先是梦中被吵醒,然后出门就挨了一个大嘴巴子,从当兵以来,自己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小校越想越气,仓啷一声抽出了腰刀,指向了眼前的大汉。

    “依大秦军法,门军擅离职守者,杖四十。”面对着明晃晃的钢刀,那大汉却是丝毫不惧,一字一顿地喝道。

    “你到底是谁,刁民袭击哨位官军,按大秦律还当斩呢!来人呐!”令人意外的是,听了这句话,小校不仅不觉理亏,反而牙尖嘴利地反驳,同时竟向着哨所内大声喊起了人来。

    里面的人其实早都醒了,只是都在屋内扒着那窗户瞧外面的动静。此时听到自家队长在外呼唤,他们也没法不出来,只不过一个个都蔫头耷脑的,别说提刀助阵了,连抬眼看那大汉一下都不敢。

    “都愣着干嘛?睡傻了吗?还不快给我把这贼人拿下。”小校看着这帮反常的家伙,十分暴躁地喊道。

    “莫队长,这可万万使不得啊。”一个年纪稍长的门军,眼珠子转了一转,忽然夸张地抱住了队长拿刀的胳膊,然后对着后面的众人用力使着眼色。那些人也瞬间会意,有的说“莫队长大人大量”,有的说“可千万不要冲动”之类的话,虽然一个个摆出焦急的样子,却明显没有谁是真心地去劝阻。

    “老舅,你瞧这几个坏种,还想玩借刀杀人呢。”此时一个小孩不知从哪跑了出来,站在那大汉身旁说着风凉话。还伸出一根手指弹了弹那举到了面前的刀尖,仿佛一点也不怕这精钢利刃一般。看着这对峙的双方发出了嗤笑,冲着小校不屑地道:“哼,又一个色厉内荏的家伙。”

    这莫队长似是受不了这般侮辱,猛然抡起了钢刀,冲着那孩子的手臂就削了下去,口中还低声骂道:“小兔崽子也敢瞧不起我!”

    “嘭!”就在刀刃离那孩子还有一尺的距离时,一旁的大汉闪电般抬起了腿,狠狠地蹬在了莫队长的心窝上,让他直直地倒飞了一丈多远,摔在了自己的那帮怂包队友的脚下。

    “你们几个,今日去各领四十军杖,把他也带去再受上二十杖,方才老子这一脚抵了二十。他奶奶的,什么狗东西都能做队长。”那大汉瞟了瞟此刻瘫在地上起不来的家伙,又狠狠地瞪了其余军士一眼,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说老舅,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不是说好了从今天起不动手,不骂人了吗……”那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渐渐走远了,风中传来了孩子的声音。

    “咳咳——我……我一定要找姑姑替我——呕——”被踹的莫队长刚要站起来,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然后整个人又跪在了地上,把昨晚没消化的酒饭都给吐了个干净。

    “莫队长,这回恐怕您找谁也没用了。”方才那个年长的门军,一边帮他拍着后背,一边说道。

    “为什么,我不可能咽下这口气!他们闯门还打人,难道没有王法了?”莫队长不服气地喊道,心想就凭自己姑姑的身份,这秦都里还没有谁敢不给几分面子。

    “那您就去吧,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本来就憋着看他笑话的老门军无奈地摊了摊手,也不再管他,而是招呼着剩下那一队军士向着城门方向走了过去。

    莫队长在地上躺了足足一刻钟才爬起来,捂着胸口艰难地往城内一处宅院的方向走去,此刻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立刻去求姑姑替自己报方才的受辱之仇,全然忘了自己作为门军守卫队长的职责。

    秦都,西大门。

    那几个丢下莫队长匆匆赶来的士兵此时正站在门洞里,用力地抬起那根巨型的门栓,随着吱嘎嘎的声音响起,内侧的城门被打开了,现出了瓮城中站着的一队人马。

    “早开城门,可有要事?请持令者说话。”那队人马为首一人当先开口,中气十足,虽是守了一夜,却仍旧目光炯炯。

    “姜学,是我!”门洞内传来了声音,方才那个大汉扒拉开了几个门军,走上前来。

    “振武将军!请恕属下仍在值哨,无法行礼。”原来这个值守瓮城的队长,就是前几天被尹长生从千霞关卫队中替他要来的那名好兵。

    当时回到天玄城后,李振武等人去了宫里,队伍里的其他人也都返回了千霞关和太平渡,只把他一个人丢在了李家的门房。好在尹长生还记得他,跟李正罡要了一张字条,大概是将此人编入右骁卫中历练之类的意思,叫姜学拿着去军营报道。接待的人见了李家的凭证,也不敢轻视他,就给了这么一个瓮城守卫队长的差事。

    李振武走到了姜学的面前,从怀中掏出了份盖着城门郎官印的文书,并将半截令符递了过去,“宫中有特准李家归乡车队的旨意,这文书上城门郎也盖了印,喏,拿去吧。”他十分欣赏这个小伙子一丝不苟的态度,比起方才那个偷懒睡觉的莫队长,简直是天壤之别。

    “查验完毕,将军请收好令符,属下这就去安排开门。”姜学将那令符交还给了李振武,抱拳答道。

    “呦,不错呀,真有模有样的,你倒是适应得快。”这时,尹长生从李振武身后钻了出来,大模大样地对着姜学说道,还一边对他挤眉弄眼的。

    姜学对这尹家的小少爷印象很好,毕竟在千霞关外他明明听到自己认出了止水,却没戳破,而后又去请李四爷为自己安排了如今这个差事,算得上自己的恩人,因此他十分客气地对尹长生说:“尹少爷,姜学有礼了。”

    尹长生走了过去,拍了拍姜学的护臂,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和老舅他们出趟差,这段时间你务必在这里守好门,提防里面那个莫队长,这很重要!”

    姜学只是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好像明白了尹长生的言外之意,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振武有些不耐烦了,踹了尹长生屁股一脚,大声说道:“你们俩当着我还说悄悄话,赶紧走吧,里面该等急了。”

    “哎呦,我这不是看他人生地不熟,给他讲两句风土人情嘛。老舅你也真是的,好疼啊!”尹长生捂着屁股,回头冲姜学做了个鬼脸,唠唠叨叨地就随着李振武离开了。

    一刻钟后,十几辆蒙着白布的马车离开了秦都,这是太后特批的李家送葬车队。李沛文和十几名族人的尸体,在罹难二十余天后,终于可以安息了,他们将被运送到西祁山下的李家祖地安葬,也算是落叶归了根。

    按照李正罡的安排,刚刚从天玄城返回的七爷李正威带队,李振武领着五十名李家护卫押送。而李牧之作为世子,本来也是应该回去的,但李正罡以特殊时期路上危险为理由,将他强行留在了秦都。李牧之整整闹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尹长生找到了这个表哥,拉着他在屋子里叽叽咕咕说了一个时辰的话,这才让他定下心来不张罗走了。

    “哑——”

    队伍出了城门,天空中传来了一阵难听的鸟鸣。尹长生回头看了看,冲着身边的李振武说道:“老舅,你看那乌鸦好大呀。”

    “那是唐国明月楼的渡鸦。”身后的马车里,七爷李正威的声音响起。

    “嘿嘿,七外公,我还以为您老人家睡回笼觉呢。”尹长生听见老人发话了,就把自己的马缰甩给还在抬头看乌鸦的李振武,自己踏着马屁股就跳到了李正威坐的那辆车上。

    “哎,小家伙啊,可比你爹顽皮多了。”李正威苦笑着摇了摇头,撩开了帘子让尹长生坐进来。

    “切,我爹那是被我大伯二伯他们从小给打出来的,我可是老尹家的独苗,他们谁也不管我。”尹长生撅着小嘴回了一句。接着又问道:“七外公,您说这伍阎王的渡鸦,怎么飞到咱们秦都来了?”

    “呵呵,我在天玄城这些年,听说过一个顺口溜,叫做‘渡鸦叫,阎王报’,说的就是这渡鸦是那伍里安专用的信使,但凡是这玩意出现在天玄城之外的地方,那它的腿上一定带着伍里安的亲笔信。”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握了握拳头,想必是又忆起了自己那只海东青来。

    “啧啧,可惜了。我虽认得这鸟,却没您知道得这般详细。早知道就带个家伙事儿,把它打下来瞧瞧了。”尹长生嘟嘟囔囔地,表情显得很是遗憾。

    “哎,孩子,那鸟儿的训养方法颇有些古怪,就算叫你老舅出手,也未必打得下来。”李正威轻轻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

    “哦……是这样啊。”

    那只渡鸦飞着飞着,鸟类的直觉让它在刚才感觉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危险,好像是被什么能威胁到它生命的家伙给盯上了,而那种感觉又稍纵即逝,让它无法分辨来自何方。它在城西的高空盘旋了好一阵子,就冲着那处熟悉的小院扎了下去,毕竟它再聪明,也不过是一只渡鸦而已。

    “叮铃……”墙上的金铃儿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响,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猛地从蒲团上站起,警惕地望向了身后的甬道。几息过后,他发现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声音传来,才伸出手拢了拢那花白的乱发,将其挽在头顶,用子午簪紧紧地扎成了髻。

    一刻钟了,吕家那个小仆人跪伏在厅内的暗门前,一动也没动。主人曾对他交代过,当他进入密室时,寻常的事一律不管。要是麻烦事可以扯银线,要命的事才能扯金线。方才自己扯得可是金线,但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暗门还是一动没动,这种毫无提示的静默让他的神经紧紧地绷了起来,浑身的毛孔都在张着,努力去感知身边一切细微的声响。

    “奇怪,天怎么一下子阴了。”小仆人又跪了一会,忽然感觉身边的光线暗下来了,就像有乌云遮住了太阳,而且不知为何,连温度也好像下降了不少,按在地上的双手甚至被砖石给冰得发抖。他稍微抬了抬头,见那暗门还是一动没动,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直起腰来往周围看了看。

    就在他的头刚刚侧了一半的时候,忽然感觉眼前一花,紧接着就看见一身肮脏麻袍的吕道然站在了他的面前。他还在纳闷,主人明明昨夜穿着崭新的衣物进去的,怎么只一夜光景,就弄得这样狼狈。

    “你最好能拿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吕道然的声音冷如寒冰。方才他正在参悟一门秘术,虽然还不至于到什么临门一脚的关口,但正在入定时被突然搅扰,还是让他大为光火。

    “主人,请您息怒,小的也是万不得已才拉了金铃。”小仆人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大一小两个信筒出来,抬手递了过去,口中说道:“您快看看吧,全都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吕道然扫了一眼那两个竹筒,决定先看那个大的,他破开了火漆,将里面的一张淡金信笺抽了出来,原来是一封赵淳的亲笔信,上面写道:“吕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不错吧。你我已各取所需,也算两不相欠了。若是有缘,待我清扫门庭后,再与你对弈。”

    吕道然的眉头皱了起来,听赵淳的口气,应该是不打算与自己再扯上什么瓜葛了,这就算是个划清界限的“分手信”。毕竟他那边眼下最要紧的是唐王的宝座,虽然他那个弟弟确实不值一提,但以钱后这些年笼络的势力,再加上楚国娘家的底蕴,确实在明面的实力与赵淳也在五五之数。

    虽然想通了这些,但吕道然此时对那位太子爷还是有些不满的。就拿最后这次交易来说,自己可是付出了三枚“西祁仙丹”的代价,才换了秦王等人的尸体回来,原本想着蔫巴巴地把东西运到秦都,自己先搜搜那枚“山河令”到底在不在秦王身上。

    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李振武,让他不得不又仓促派出了江乙亚曼二人去劫车,到头来东西没到手不说,还搭上了亚曼的一条腿,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就算这样,他也这只能怪自己倒霉,但据江乙传信所说,还有第三方势力在半路居然想把他们两家给一勺烩了,好赚个渔翁之利。

    “这事除了自己和半路遇上的李家人,也就只有赵淳知道了。”吕道然在心里想着。

    他和赵淳的交易内容还有一事,那就是联手除掉在唐宫当了许多年人质的秦长公主朱妍和国舅爷吴清。对于赵淳来说,这两人在唐国大内耳濡目染了这么久,许多秘密要闻都是不能让他们二人给带回秦国的。而对于吕道然而言,这两个人都不是自己能轻易控制的所在,让他们回秦国,就等于是在自己头上多加了两把可以砍他脑袋的利剑。两人一拍即合,一个派人在唐国境内搜索截杀,另一个干脆杀人毁船,挫骨扬灰。只不过他们彼此都扑了个空,眼下谁也不知道这二人到底在哪里。

    吕道然皱着眉头闭上了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在驱赶着头脑中烦躁的情绪。少顷,他再次睁开眼,重新又恢复了那平淡冷漠的目光。

    那只小竹筒他再熟悉不过了,一看就知道是伍里安的渡鸦送来的。他瞟了一眼院中的那棵半死不活的海棠树,见那只扁毛畜牲正在用血红的喙子梳理自己的羽翼,就朝小仆人问道:“鸟怎么没走?”

    “回主人,小的也不知道,我摘了竹筒它就落在了那儿,一直都没动。”对于吕道然都不清楚的事,他一个小仆人又哪里能说得清。

    “废物。”吕道然低低念叨了一句,全然不顾这个忠心的小仆人委屈地瘪了瘪嘴。

    “他问起华三鹤了。”吕道然展开了那个纸条,上面只写了这几个字。

    “哼。”吕道然从鼻子里喷出了一声冷笑,他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扫了墙角的暗门一眼,然后对那小仆人说道:“写个条子给老伍,就说华三鹤既是云中仙鹤,当然北也去得,南也去得,东也去得,西也去得,若是再问,就说有人见他进了西祁山便是。”

    那渡鸦果然是通人性,落在那里不走就是在等回信,待到小仆人把信筒重新绑回了它的腿上,就双翅一振,头都不回地飞走了。

    望着那鸟儿飞远,吕道然对小仆人说:“更朝服吧。”

    “是。”确实已经到了该上朝的时间点儿了,小仆人去侧屋的大架上解下了全套朝服,用手捧着走回正堂为主人更衣。

    “主人,除了方才那两封唐国寄递,小的这还有一个消息,和一句夫人那边带来的口信。”一边伺候着吕道然更衣,小仆人一边说道。

    “说吧。”

    “是。方才江乙那边传来消息,李七爷领着李振武和尹家的那个小孩,带着一队人马运尸回西祁山了。”说这话时,小仆人发现吕道然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欣喜。

    “李家世子没一起去?”吕道然又问道。

    “江乙那边没说,想必应该是没看见。”小仆人答道。

    “可惜了,不然就剩李四爷一个人,事情就好办多了。”吕道然似是有些惋惜,但话锋一转,问道:“夫人的口信是什么?”

    “哦,夫人那边说,她侄儿莫杰被人打了,打人的还放话,不论是谁家的人,这秦都里他想打谁就打谁,不顾任何人的面子。”

    “我知道了,你回夫人话,就说抽空了我会过去处理的。”吕道然听了小仆人转述的话,心里是要多恼火就有多恼火,不由得在暗暗骂道:“莫家的几个小辈,全他妈的是饭桶,一个个正经的本事不怎么样,偏偏学了到处惹骚的招数。莫达那个混蛋刚刚搞砸了运尸车的事情,这又来了个看门都看不好的莫杰。我一个大秦丞相,眼下居然还要替这个小犊子出个挨打的头不成!”

    虽然如此,但吕道然心里还是明白,莫家的事他还是不得不管的。毕竟若让他光靠着李家门生和积累的才学,还是不足以一路走得这样顺利的。在他入仕的那年,亦主亦兄的李沛文还给他找了一个好“婆家”来撑腰,那就是祖上曾做了十几代镇南候的莫家。虽说这莫家比起李家那般巨无霸来讲算不得什么,但这世上又能有几个李家。

    传说这莫家先祖来自唐国军方,在三百年前因政见不合,差点被仇家陷害灭门。当时秦唐的关系远没有这些年那么和睦,而是隐隐敌对的状态。这莫家先祖走投无路,就带着不少唐国的军事机密做投名状,率领全家老幼跑到了秦国避难。

    当时的秦王因为在与唐国的对峙中一直处于劣势,正感到焦虑万分,莫家主带来的情报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因此被封为了世袭罔替的镇南候。后来几十年随着新君登基,两国的关系再次缓和,虽然这些情报失去了作用,但莫家也算是在秦国站住了脚跟,成为了军政两界都数得上的人物。只不过传到当下这一代,人丁过于凋零,竟然只生了几个女儿,连想过继一个旁支来继承爵位都没办法。

    李沛文看吕道然出身低微,又颇有鸿鹄之志,若是单纯以自己提携,这仕途之路走的还是会有坎坷,所以听说莫家这个现状,就建议当时的莫家家主,招吕道然上门为婿,替莫家传承香火。

    而莫家主只是思量了片刻就答应了,毕竟吕道然出身虽然低微,但好在孤身一人,也不必背负吕家的责任,而且当时的吕道然也算得上年轻有为,才学更是受到了数位当朝名臣的称赞,再加上此人勤勉好学,恪守规矩。最重要的是吕道然毕竟出身李家,要是做了自己家的上门女婿,今后莫家也算是跟李家攀上交情了,无论是政坛还是军界,又有谁不想抱一抱李家的大粗腿呢?

    就这样,吕道然成了镇南候莫家的乘龙快婿,虽然明面上那莫家大小姐被唤作吕夫人,但实际上莫家没多少人真正瞧得起他。这也是他这些年对于权利和官位如此看重的一个原因。

    二十多年了,莫家四五个女儿,都学着他们大姐,入赘了几个白衣俊杰,也生下了莫达、莫杰等几个儿子,算是给莫家续上了香火。不过他们夫妇作为大房,仍是一直没有动静,于是许多风言风语就从另外几房传了出来。吕道然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就自己一个人搬了出来,美其名曰公务繁忙,实际上就是想离莫家那个闹窝子远远的。

    “就快了,就快了,再忍忍就好了。”吕道然穿着朝服,也不坐轿子,自己几乎是小跑一般走向了王宫的方向,他脑子里每当想起和莫家相关的事情,就会产生难以抑制的焦虑感,因此口中念念有词,一路上都在拼命想把这股情绪给驱逐出去。

    “铛——铛——”高悬宫门之上的金钟响了起来,吕道然却是在这钟声里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终于,在列队的群臣眼中,这位吕丞相踱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目不斜视地行入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