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鸾门附近的书馆,今天没有开门。
李七爷坐在一个好位子上,依旧是那身说书人的打扮。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裹着黑裘大氅的年轻人。
“上将军,久仰了。”那个坐着的人率先开口,冲着老人拱了拱手道。
“呵呵,想不到还有人记得老夫。”老人给自己和那人分别倒上茶水,然后笑眯眯地打量着对方说道。
“上将军挂甲那年,我还在襁褓中,但这二十几年来,家父却常常提起您是他的大恩人。”年轻人嗅了嗅茶香,伸出手握住了杯子,而另一只手却是紧紧拉着衣襟,怕那厚重的裘皮因动作大了而滑落。此时已是盛夏,但看他这动作,分明是觉得身上发冷。
“那些事我早就忘了,殿下,节哀吧。”
此时院子里,掌柜的与二十几个李家精英,正在警惕地望着面前那长相极丑的家伙,只见他手里拎着一根卷起来的长鞭,这里敲敲,那里碰碰,仿佛对这院子里的一切事物都很感兴趣。
“要说这天玄城里,我没进去过的地方满打满算也就五处,今天过后,可就剩四处了。”那人优哉游哉地说道,仿佛是来逛园子的。
“伍大人,您客气了,咱们这个破院子,哪里入得了您的法眼。”掌柜十分客气地恭维道。毕竟这可是大唐明月楼的当家人,即便自己身为李家旁支中最为出色的子弟之一,掌管着李家在唐都的所有产业和情报来往。如今身在人家地面上,却必须拿出十成礼貌来恭维才行。
“李掌柜的,你这个院子虽然不算大,却敢用一个挂甲的上将军坐堂说书,真是藏龙卧虎,李家还真是下本啊。”伍里安皮笑肉不笑地扫了他一眼,口中说道。
“您别取笑我,七叔祖他老人家游戏江湖,只是暂住我这店里一些时日罢了。”对于伍里安不断地调侃,掌柜好言好语地应付着,心中却是恨不得将这个杀戮了秦国使团的凶手给碎尸万段。
“啧啧,上将军亲自说书,那你说会不会还有个唱小曲儿的公主,做小二的国舅爷呢?”
伍里安说着话走到了柴房门口,用鞭子把儿轻轻地磕了磕柴房的门,又问道:“这里,让外人进吗?”
听见他言语中明显地带着污蔑之意,却好像还知道些什么内情,掌柜暗暗在心中骂着娘,嘴上说道:“伍大人请便。”
“哦?我这个人有个爱好,就是喜欢看别人藏起来的东西,看你这个意思,这里没有秘密,那我倒是不爱看了。”伍里安摇了摇头,再不搭理眼前这一群人,向着前堂走去。见他走了,一个伙夫模样的人问掌柜:“七爷那边怎么办,要不要咱们都过去?”
“不必,我们再去各房看看,有没有什么细节纰漏。虽然咱们二十个也未必是他对手,不过他要是激怒了七叔祖,恐怕也得准备二十条命来抵挡才行。”掌柜不屑地说,率领着众人四下散去。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前堂里居然生起了一个小炭盆,那裹着皮裘的年轻殿下,此时面色稍微红润了些,正侧身烤着双手。他看见伍里安掀开帘子回来,眯起眼睛调侃道:“伍指挥使,你这一趟可去了不少时间,我与上将军都聊累了。”
“回殿下,李家不愧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就连门下的一间店铺,院子都设计得甚是精巧,可谓是别有洞天,我这原本是打算去茅房的,却不小心差点走到柴房去了。”伍里安嘴上回应着主子,眼睛却是直直地盯着李七爷不动。
“茅房去得,但主人家若是不许,你可不准犯了糟习惯,到处都想翻翻看看。”听他这样回答,那殿下眯了眯眼睛,似是无意地说道。
“那倒是没有,掌柜大方得很,不过那些伙计倒是很紧张,也许是对我这张丑脸,看不太习惯吧。”见李七爷坦然地喝着杯中茶水,丝毫不理会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伍里安就不再看他,抿了抿嘴唇,转身冲着主人回答。
“上将军,小王今日也是听伍大人说上将军在此隐居,想到家父若还在,也一准儿想见见您,因此特来拜访拜访。如今我心愿已了,就此告辞。”说完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冲着李七爷微微倾了倾上身。
“殿下有心了。”老人站起来,拱手还礼。
伍里安走在前面,推开紧闭着的店门,一辆明月楼的大轿早已备在了那,引得行人纷纷侧目,以为这家店里出了什么大案子,又被这帮特务给盯上了。
李七爷送走了不速之客,让掌柜把伙计们都叫了过来,面色凝重地对他们说:“看来还是被盯上了,我打算明天回去一趟,你们暂时就不要开门了,以免给他们什么由头上门捣乱。”
“是!七爷!”众人齐齐答道。
仲夏的大晴天,轿夫们被晒得汗流浃背,急急地赶着路。因为他们伍大人可是吩咐过了,务必用最短的时间赶回宫里,他们抬着的这位,可是不能在外面吹太久的风,若是走慢了,里面但凡咳嗽一声,就要罚他们十下板子。
从赤鸾门到宫里,足足有近三十里的路程,这四名明月楼的大汉抬着轿子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到了。要是换个普通人来,就算空着手,恐怕时间得加倍才行。他们虽累得直翻白眼,但在每个人都从伍大人手中得了几两赏银之后,就凭空又生出了不少力气,一个个冲着宫门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的谢着恩。
一个绿衣小宦官小心翼翼地拎着两个大号的汤婆子,送入了东宫的寝殿中,走到卧房门口,因为这里四季都挂着很重的厚棉帘子,就只好将一只手里的先撂在了地上,腾出空来掀帘子。那紫铜的汤婆子灌足了开水,起码有二十斤重,落在青砖地面难免会发出一点声音。忽然,随着这轻响,伍里安那张鬼魅般的马脸从里面瞬间探了出来,把小宦官给下了一个趔趄,差点没叫出声来。伍里安看了他一眼,侧脸对屋内说道:“殿下,是送汤婆子的。”然后又伸出一条手臂,抓紧了两个汤婆子的铜把手,从缝儿里提了回去。只听太子那虚弱但温柔的声音从屋内响起:“都下去吧,我不叫你们,就都不必来。”
“是。”小太监抚着还在乱跳的小心脏,怯生生地答了一句。他们这个太子爷对下人们一向都好,犯了过失从来都是批评几句,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也只象征性地罚一点儿俸禄就是了,再加上平时对他们说话也都和气,从来不会瞧不起下人,什么时候都是笑呵呵的。只是最近几个月,那个长得好像地府马面一般的伍大人总是神神秘秘地出现在东宫,每次还都不走正门,吓死个人。而且每当他来的时候,殿下就会屏退左右,不留人伺候,两人在屋子里嘀嘀咕咕许久才会完事。“莫非这伍大人,干腻味了明月楼的差事,打算也给自己一刀,然后进宫里给咱家当个总管太监?”小宦官一边走着一边暗戳戳地动着脑筋。
“喂!万公公,您可留神看路!”小宦官想的出神,不料差点绊在廊道的门槛上。抬头一看,原来是司馔手下的一个没品阶的小杂役,差点看了自己的笑话,不禁有些羞恼,气哼哼地骂道:“小崽子,是在看咱家笑话吗?”
那小杂役赔着笑道:“小的不敢,刚才是情急之下才喊出声来,否则小的一定冲过去趴在那门槛上给您垫脚。”
小宦官听他这样说,态度也是缓和了不少,却仍是用鼻孔对着他说:“是司馔大人分给你差事了吗?不然到这边来做什么?”
“是,司馔大人命我去掌书大人那里取一册食谱回去,这才刚走到这,正巧遇到了万公公。”杂役回答道。
“那你绕路吧,殿下那边需要安静,小心走急了挨板子。”小宦官其实心肠不坏,这时听说他的差事,好心提醒道。
“好,好,多谢万公公提醒,小的这就绕路。”杂役作揖道谢,垂下的双眼却一直叽里咕噜地乱转着,然后赶紧退了回去。
这姓万的小宦官见他走了,并没有再多想,拍了拍自己的衣裤就向着值房走去。但小万子没想到,就在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外之后,那个杂役又从墙边微微探出了头,瞧准了这里再没别的公公办事,就蹑手蹑脚地朝着太子卧房窗下走去。
“殿下,肯定是他们给救走了没错,当时去调查书馆的可是杜尧,在我手下也算是前十的好手了,除了李正威那老家伙,那儿可没人有本事把他留下。”伍里安坐在一个小马扎儿上,愤愤地说道。
“伍大人,我不跟你计较这个,李正威的本事我知道,就算你亲自去,能囫囵个回来也算你好身手了。”太子一边一个汤婆子,窝在铺满驼绒的大椅子里。
听了这话,伍里安面色一苦,原本就长的马脸又耷拉下去两寸,再次为自己辩解道:“那日与您从码头回来时,我到了之前与杜尧约定的地方见面,结果我只发现了他留的记号,内容是:已跟上目标,确认后会除掉,酉时一刻见面。结果我等了又等,直到酉时过半,人还没来。我暗中接近了书馆,那里一切如旧,一点也不像刚刚发生过事情的样子,只是说书的换成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中年人,原来的那个老头子不见了。我对这唯一的变化起了疑心,就门前门后地悄悄转了几圈,在后院看见那老家伙从柴房里走了出来,伙计对他都毕恭毕敬的,一点也不像个卖艺的下等人。李家的院子里,出现地位如此高的一个老家伙,偏偏还一直在人前装相,这很可疑。我当时也没敢轻举妄动,所以就悄悄画了老家伙的像给您拿来。接下来这些天,我派了好些人去找杜尧的下落,一直都徒劳无功,但今天我在后院柴房门口转悠的时候,发现了一根丝线。”简单叙说了几句,伍里安终于说到了要紧处,掏出了怀中的一个小竹筒,递给了太子。
“你接着说。”太子将那竹筒塞子取出,在左手的手心上控了两下,一根原本该是蓝色,如今却变成紫色的丝线从里面掉了出来。
“这肯定是杜尧腰牌流苏上的,我只派过去这一个人,丝线本身又是特殊染成的,再加上沾了血,所以他一定是在那查到了朱妍和吴清的下落,才遭了李正威的毒手。”伍里安说道。
“李正威既是出了手,尸体还能留着等你去找?”太子将竹筒丢回伍里安怀里,言语中已经带上了些许不满,不过他明显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多费口舌,而是又问:“追船的那队人如何了?”
方才是太子叫他坐在那搭脚的马扎上回话,算是赏他免跪。听到主子的问题,伍里安的屁股再也坐不住了,双膝向前一送,就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太子就懂了。就见太子轻轻拍了拍汤婆子,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有些玩味地说道:“杜尧去追那两个玩意,被李老七干掉了。另一队我没记错的话,可是有数十人吧?莫非你要告诉我他们撞上了李老四,被那老家伙给一勺烩了?”
伍里安跪在地上,冷汗从两侧鬓角流下,在那长长的黑脸上划出了亮晶晶的两道印儿后,集合在下巴中间,形成了一个垂垂欲滴的水珠。他不敢抬头,毕竟这事确实办砸了,没法跟主子交代。但他又十分憋屈,遇到的全是硬茬子,他手下损失惨重,也是尽了力的。
“殿下息怒,臣万死,但请容陈述后再降罪不迟。”伍里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而坦然。
“讲讲吧,死也得死个明白不是。”太子闭上了眼睛,朝着两边微微活动着脖子。那么重要的两个人,一直生活在唐宫里的两个秦国人质,知道唐宫里那么多秘密的两个间谍,居然就在明月楼的监控下,从这天玄城中溜掉了,这可是大唐的都城啊,这可是他的手心啊!他感到自己的血全都冲上了脑袋,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废物给砍了算了。
“是,殿下。”伍里安倒是不敢坐回去,但那么撅着说也实在难受,所以挺直了腰板,顺便显得自己能问心无愧一些。
“那日我亲自挑选了七十几个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好手,在运尸船后面远远地跟着。到了太平渡后,咱们这些人就在十里外的一处浅滩上了岸。顺着林子潜到能看见太平渡时,发现他们已经卸完了船,那些货都摆在军营中间,因为怕被哨兵发现,毕竟这几十个人再厉害也对付不了两三千的守军,就留了两个兄弟盯住了货物,剩下的人继续沿着官道向前赶了几十里埋伏起来。结果一夜过去了,盯梢的也没来。
直到快接近午时,派出去警戒四周的斥候背回来了一个昨晚盯梢的人。这人浑身骨头断了不少,几乎是连走带爬地赶来寻大部队,他说昨日因为地形不熟,两人怕看丢了马车,就藏在林子最边上靠近渡口的位置,却不小心被哨所的狗给发现了,上百人出来抓他们,同伴也为了掩护他被乱刀砍死了。大伙一商量,虽然不知道货物的下落,但无非就是两种,一是留在太平渡重兵保护,第二就是全速运回秦都,鉴于那里面装的玩意儿,后者的可能性明显更大。于是队伍就又悄悄地沿着大路搜寻,毕竟马车的速度有限,即便再快,也不可能到千霞关就是了。”
“讲重点,照你这个速度,听完了我这汤婆子都得凉透了。”太子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
“是,殿下。”伍里安偷眼看了主子一眼,发现他语气虽不好听,但表情和姿势却还很放松,心中稍稍稳当了一些,继续讲道:“离着千霞关不远,咱们的人找到了运尸车队,但那队伍中,有他们不敢惹的人。”
“哦?是谁?”太子睁开了眼问道。
“是那个李家儿子辈最强的李振武,还有他的亲卫队长和几个李家小辈高手。”伍里安说到这,暗叹了一口气,心道他这一队人的运气也是差到了极点,李家除了那些个不出世的老家伙以外,明面上就是这个李振武最强了,这块铁板踢得并不比杜尧轻啊。
“是那个号称‘火屠’的家伙?”太子睁大了眼睛,明显也是听过李振武那杀人如麻的名头。
“正是此人,因此咱们的队伍没敢白天就动手,而是一直暗中跟随,计划在夜里偷袭。”伍里安感觉太子听见遇到了李振武,明显情绪又缓和了一点,应该也是知道,就凭他们这点人想要在李振武手里讨到便宜实属不易。
“他们一直跟到了千霞关,李振武他们居然没有进关休息,而是选择在一处关外旅店落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咱们的人还没等动手,就又来了一波黑衣人,看样子也是奔他们去的。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先看看情况,不管怎么样,让他们去消耗一下李振武的实力也是好的,若是真的两败俱伤,那做渔翁还是做黄雀不就是随咱们挑了。”
太子的兴趣被完全激起来了,连身上披着的细毡子滑下去都没发觉,盯着伍里安问道:“知道这些人的身份吗?”
“应该是吕道然手下的,据说那两个领头的一个拿大砍刀,一个拿短弓射黑箭。据我所知,这两人应该是吕道然养的死士,亚曼和江乙。”伍里安答道。
“吕道然啊吕道然,你拿三枚西祁仙药换了这一堆死人,又派手下自己截自己,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太子嘴里念叨着,眼中闪着疑惑的神色。
“殿下,要不要我跟那边通个消息?”伍里安试探着问道。
“不必,你继续讲。”太子明显还在思索着心中的问题,摆了摆手让伍里安把故事讲完。
“是。他们就在那院子里火并开了,李振武确实厉害,以一敌二,只是用一点小伤就换了那亚曼一条腿,而他那几个亲卫也打的有声有色的,并不落多少下风。咱们的人看一时半刻也分不出个胜负,那些马车又正好全部都在院子里挤着,索性就分作两队,打算用火箭把他们一锅端了算了。只是没想到,他们挨了几轮火箭后,居然联起手,一起冲了出来对付我们,打算先攘外再分胜负。咱们的人撤得快,叫他们扑了个空,却没想到撤了数十里后居然被一支千霞骑兵给堵着了,我到现在也没想通,明明没有惊动守军,那里怎么会有数百骑兵提前埋伏。咱们留下了三十个兄弟断后,剩下的人也没有办法再完成任务了,只好原地解散,分头撤离。直到今早,最后三人也回到了明月楼。”伍里安讲完了这些,又伏下身去,低声对太子说:“事情的经过大致就是这样,臣有负殿下,请赐臣一死。”
“省省吧,滚过来。”太子听完全部过程,也知道这次事情变数不少,而且秦公主朱妍和国舅吴清也不能确定就是随着那艘船跑了。此时也懒得看伍里安那惺惺作态的样子,招手让他到自己面前来。
“是,谢殿下。”伍里安心中石头落了地,知道太子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怪罪他了,连忙起身,一步迈到了太子近前,拱手低头道。
“你给吕道然传个信,就说我问他,是就此结束,各忙各的,还是有什么新买卖可做。”太子皱了皱眉,眼下的局势多少有点脱了轨,不过那两个人跑了也就跑了,即便回到秦国,也是他吕道然的麻烦而不是自己的。唐国这边,他还有不少破事要处理,比如说他那个同父异母的纨绔弟弟,还有那个多年以来一直盼望自己早早病死,好让亲生儿子做太子的继母。
“是,臣这就去办。”伍里安见太子陷入思考,也不敢打扰,低声施了一礼就退出了太子寝殿,向着外院走去。他此时心里还残留着不少太子没有怪罪自己把事办砸了的庆幸,放松了不少警惕,否则一定会察觉到,一个小杂役方才一直藏在寝殿旁的阴影里,目送他走后,也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东宫,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直奔二殿下的府中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