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已尽,朝霞映空。
“哑……”一只墨羽赤喙的巨大渡鸦,整夜飞越千里山川,在东方的金光中疾速掠入秦都上空,盘旋了几圈,认准了城西方向,朝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院子里扎去。
那院子只有两进,檐也不高,庭中似是不常打理,荒草四下里长了不少。被四周那些高墙大宅包围着,显得寒酸得很。
院中此时站着两个人,看样子是一主一仆,二人听得空中鸟鸣,同时抬起了头。
“是老伍的消息!”那仆人惊喜地喊了一声,却见自己的主人抬起了手中的折扇,那大鸟便轻轻地落在了扇骨之上,就像一片飘落在水面的羽毛。
“哑……哑……”鸟儿轻声嘶鸣着,亮出了一条腿上的信筒。
扇子忽然一缩,一道白色的影子从袖子里探出,闪电一般点在了那细细的竹筒之上,把里面装着的纸卷弹了出来。与此同时那巨大的渡鸦也借着这股力道,重又飞上了高空。
“三个都死了。”纸上这样写着。
“呵……”读信的人口中淡淡地发出一声轻笑,几乎让人无法听出有多少喜悦。不过若是在身侧,还是能发现他那长衫中的躯体,此时正在难以克制地轻轻抖动。
“去吧,按计划做好准备,那边也应该知道消息了。”长衫人对着那仆人吩咐道。随后大袖垂下,那手中的纸条已经化为极细的碎末缓缓消散。
“嗤——”突然,苍老而戏谑的笑声突然在小院的一角响了起来,“没想到,还真叫你得手了。”
“禅师好兴致,有空来寻吕某吃酒么?”长衫人微微岔开了话题,向着院中那个黑暗角落说道。
随着话音传过去,一个看不出有多大年纪的老和尚,穿着破旧油腻的百纳僧衣,晃晃悠悠地出现了,看起来蹒跚的步伐,却只用了一呼吸的时间就到了这长衫人面前。
“嘿嘿,酒就不吃了嘛,那鸟儿都告诉老衲了,你吕道然的酒,就是天下间最毒的药。”老和尚挤眉弄眼地笑着嘲讽道。
“呵呵,吕某这酒旁人吃不得,禅师你却是不怕。”这被揭了底的吕道然却是一点颜色也没变,反而伸出手,像是要请老和尚进屋的样子。
“不是老衲说话难听,你这些手段不是正道,说不得再用上两次,这条命也就还给老天了吧,到时候和尚我亲自来渡你可好?”老和尚没有接受邀请的意思,而是皱了皱眉头,掐着念珠的手向着吕道然的左侧长袖指了一指。
吕道然的身体微微一僵,原本淡然的表情也染上了一层阴鸷,左臂大袖往背后一抹,对着那脏兮兮的老和尚说:“不劳禅师挂记,吕某自有分寸,我要做的事,只付出这点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听了吕道然这话,“拨云方见月,殉道应流血。”老和尚望着天空,念叨了一句似诗非诗的话,也不再看吕道然,扭身跨了一步,就那样消失在了院中。
“只是来看个热闹吗……”望着老和尚消失的地方,背在身后的左手慢慢放下,袖口赫然露出了几根干枯残破几乎白骨化的指节。“从前只盼这老怪物不要来坏我大事,如今看来,他也是贼心不死,倒是可以再多烧几把猛火……”一边想着,一边脸上隐隐浮出一道冷笑,大步出了院子,向着城东而去。
“文武两全报国,忠烈百年明心。”一副六尺大联挂在正堂,上面的落款竟是御笔,在秦国能享受这份待遇的,唯有李氏一门。毕竟在建国之前,李家就已在此隐世多年,秦开国君主率军征讨西北各地时,倾全力尽遣族中青壮,武为勇将,文做直臣。
到了国祚大定,李氏族人虽已十不存一,却仍不肯受官爵之封,纷纷返回山中祖地。当时老家主已是风烛残年,再加上兵戈数年,子孙多夭,早已心力交瘁、命不久矣。临终前修书一封于秦王,上言:“西北苦受异族欺凌,吾族力薄,只能隐世治学以求自保,赖大王天威浩荡,救百姓于水火,怎敢邀功受禄。只愿国运长久,便是我等子民福缘。”三日之后,便溘然长逝。秦王大受感动,下旨追封李家主为太师、文侯,爵位世袭罔替。又在秦都划拨了仅次于王宫的大片土地,建起来如今的李家府邸。
时至今日,秦国已建国数百年,李家世受天恩,已然不是当年那个隐世家族,早已将相辈出,门生故吏无数。但每一代李家家主却都恪守臣道,不居功、不结党、不藏私,大开学府,将家传文道兵法广播天下,在战场上也不吝死伤,仍是坚持派出族中年轻一代亲赴前线持刀见血。历代秦王也因此对李家保持了最大的信任,广用李家子弟门生而不疑。
李府此时从外面看一如往常大门紧闭,但正堂里已经或站或坐全都是人,神色一个比一个凝重,不是闷头喝茶,就是皱眉思索,只有几个年纪稍轻的不住地抬眼望向主座那位白发老者。
“四爷,您老倒是拿个主意,咱们大伙也好有个主心骨啊。”终于,坐在左侧第一位的中年儒生压抑不住站起身来,苦着脸摊着手,带着哭腔向着老人说道。听到他开腔,其他人也都纷纷抬起头,一起望向主座。
一时被数十道热切的目光盯着,任谁也会生出些不自在。老者叹了口气,将掌中一块薄绢放在身侧的桌面上,先无奈地环视了一眼自己这些晚辈,清了清嗓子对众人说道:“老夫身负兵脉传承,非战时不问世事,闭关数月,被眼下族中大难惊出,一时间也无太好的办法。”说罢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李家数百年来一直分为“文道”、“兵脉”两支,“文道”传承的是李家治国安民、传文续道的思想,培养出了不少族人与门生,成为国之重臣,辅政历代秦王,这家主也多由文道族内传人担任。另一派“兵脉”则是遴选家族中根骨上佳,天赋异禀之人,自幼修习兵法武艺,然后送到前线或戍所锻炼,培养出来的几乎都是忠诚而纯粹的军人。
传至此代,家主李沛文世袭文侯,出任宰相、太傅,眼下正陪着秦王赴唐国参加天玄盟会。这位白发老者则是李沛文的四叔,名叫李正罡,是兵脉的在世传人,原本他已近暮年,极少过问家事,却因李沛文的嫡子虽出身文道,偏是个练武奇才,老人便全心培养这孩子作为自己的兵脉传人。不想今日被一干子侄请出关,竟是要定夺家族生死之事,那方薄绢所述之事过于惊人,此刻他竟然是仍未缓过神来。
一个时辰之前,有两只李家用秘法训练的传信银翎雀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大宅前院,其中一只断了尾羽,另一只瞎了一边眼睛,双翅上也有斑斑血迹。护院们发现了鸟儿,连忙拾起送到了议事房那边。几分钟后,整座宅院的仆人都动了起来,一些去往城内各处的数所府第,其余人匆忙赶往后宅与侧院,挨门挨户地敲了起来。
两只鸟儿没有等到大家齐聚堂前,几分钟后就咽了气,待到被人取下佩戴的信囊时,已经瞪着灰白的眼仁死去多时了。李正罡方才手中那一方绢信,就是这鸟儿带回来的。
“宴中,贼毒弑三王,吾与使团受诬,公主、国舅失踪。国与家同,已近九死,族内早做打算。沛文绝笔。”
寥寥三十余字,竟是那作为赴唐使团领队的家主李沛文送回来的绝笔信。其中说到“三王”之事自然是指天玄盟会的主角“唐、秦、楚”三王,他们居然在宴会上被人投毒致死,而“受诬”又表明秦国使团已经被认定为凶手。其外当年送去与其说是见世面不如说做人质更贴切的长公主与吴国舅居然齐齐失踪了,这仿佛更佐证了秦国使团中有凶手里应外合做了这等惊天的谋逆之事。想必唐国定举全国之力对秦兴师问罪,那楚国也一定会作为唐的附庸一同前来,这样一来,确实可称得上“国与家同,已近九死。”但问题是族长已然陷于唐都,世子牧之又未成人物,其余族人虽多任要职,但至多也就是做惯了太平日子的盛世名臣,骤然遇到如此变故,一时间真没人做得了这个主。所以族中辈分最高的李正罡此刻被请了出来做主事之人,无奈老爷子前半生戎马倥偬,后二三十年潜心研究兵法,只在后院静室传授世子武艺军策,实在不是此时主事的最好选择。
听了四叔祖李正罡方才的态度,这一干子侄又不免在堂内乱糟糟地议论了起来。
“要不我们还是回到祖地,隐居不出算了,这等大祸并非我等可以承担的……”有几个人明显是怕了,早早就生起了重回旧地,隐世避祸的心思。
“你不想承担就不承担?家主都说了国与家同,如今我们李家还藏的起来吗?真是鼠辈!”听到了那几位的话,马上就有人跳出来冷笑着反对。言语中虽然有些斗气,但也是实话,毕竟如今李家的根脉早已遍布整个秦国,势力庞大的同时,这家运却也牢牢地被捆绑在了国运之上,已经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了。
“呦,那么硬气,那你们倒是顶在前面,划出个解决麻烦的道道来啊!要是能保我们大家平安,就算我们都受你差遣又怕什么?”受了“鼠辈”嘲讽的那几个人,更是往前凑了几步,指着对方阴阳怪气地回击道。
“我,我只是看不惯你们那怂包样子,至于办法,这一时间谁能……”
“闭嘴!都给我闭嘴!”
李正罡被这帮只会打嘴仗的家伙吵的受不了,头脑里仿佛有一根棒槌在反复搅扰。虽然修身养性二三十年,但此刻破了功,忽的站起身来一声大喝,反掌拍在了身旁的桌子上。那两指厚的硬木重桌“噼啪”的一声散了架子,绢信也被掌风吹落在一旁地上。
见李正罡发了飚,这帮小辈也不敢再吵了,个个低头站在一旁闭口不言。老人深深运了一口气,压住了胸中暴躁,低声说道:“至此已非家事,我们必须上报宫里,请太后出面拿主意,同时召集朝廷百官,共议对策。还有,速召世子回府,如今这孩子可不能再出事了。”
李正罡这话一出,众人心中暗暗称是,毕竟他们也并非真的是酒囊饭袋,不过是情急之下有些失分寸而已,便也不多费口舌,纷纷接了命令各自回去安排事务。正堂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空了,就剩下了一地的碎木,证明着方才这里的雷霆一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