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回到隆庆坊,路经寿春王府时,很是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就怕大门突然打开,从里边跳出一个丝帕蒙面、手提大刀的黄毛丫头,奶声奶气地大喝一声道:“呔,你这食言而肥的大将军,就乖乖随本姑娘嫁去吐蕃吧!”
幸亏寿春王府的大门关的严严实实的,他的马从寿春王府门前经过,一路平安无事,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杨府门前,家人正张罗着往灯柱上挂红灯笼,眼看就要过年了,门前的灯笼正换作两串红通通的串灯儿,一串九只红灯,挂起来份外喜庆。
莫玄飞踩着梯子爬的高高的,正往杆头上挂着灯笼。杨帆翻身下马,跺跺靴上积雪,正要迈步进门,莫玄飞站在梯子上看到了他,扬声喊了一句:“阿郎回来啦!”
杨帆“嗯”了一声,莫玄飞道:“阿郎,今儿有位姑娘找你。”
杨帆有些诧异,站住脚步,抬头问道:“什么姑娘?”
莫玄飞把灯笼挂好,一溜烟儿地爬下来,挠着后脑勺对杨帆道:“那位姑娘自称叫李十娘,看起来像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有轻车相随,还有仆从相伴,是头一回登咱家门的客人,小的也不认识。”
“李十娘?没听说过呀……”
杨帆蹙眉思索着,在他印象里并没有这么一个人,杨帆可不知道李持盈在相王的女儿里面排行第十,姐妹之间平时都称呼她为十娘的,杨帆想了一下不得其所,便问道:“那位姑娘为何登门,她现在人呢?”
莫玄飞道:“那位姑娘是晌午时候登门的,一听说阿郎不在,她转身就走了,小的也没顾上问她别的。那位小姑娘也就十岁上下吧,真是奇怪,不晓得这位小娘子找阿郎有什么事情。”
杨帆一听心里头“咯噔”一下,十岁上下的大户人家小姐,那还用问么,肯定是相王府那位千金了,这时间可不就是到他府上没找到他,才转去宫城的么?杨帆心有余悸,赶紧吩咐道:“你记住,这位姑娘要是再来,不管我在不在,都告诉她我不在。”
“哦!”
莫玄飞答应一声,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后脑勺,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忙道:“对了,阿郎,今天还有一位客人登门。”
杨帆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说话非得一顿一顿的么?还有谁来了?”
莫玄飞讷讷地道:“那人……似乎是个外国和尚。”
“外国和尚?”
杨帆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近年来交往的人里面压根就没有出家人,更不要说什么外国和尚了。莫玄飞道:“那和尚听说阿郎不在府上,连门都没进就走了,他给阿郎留下一封拜贴,现就放在门房,阿郎稍候,小的去取。”
莫玄飞匆匆跑进门房,不一会儿便取出一封拜贴,杨帆就在门下打开拜贴,看罢之后,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气,他把拜贴匆匆袖起,转身就往外走,说道:“我出门一趟。”
莫玄飞追在后面嚷道:“阿郎,天气阴沉,怕是又要下雪了,阿郎还是带件蓑衣吧,这天色都已经晚了,要不明日再去会客……”
杨帆冲着身后摆了摆手,道:“你告诉大娘子,就说我今晚有事,不回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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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宇下一抹惨淡的夕阳,映着寺院雄伟高大的山门,庙墙里露出一道塔尖,直指苍穹。
杨帆赶到的时候,阴翳的天空居然晴郎了,杨帆就踏着晚晴的夕阳步入禅寺。
粉墙黛瓦、修竹苍松,都披上了一层白雪,小桥曲折,桥下河水已经结冰,冰上又覆了一层白雪,几枝残荷孤零零地竖立在雪面上,于风中瑟瑟,不远处有一座假山,白雪、青苔、苍石,稀疏的藤萝枯茎,筛下一道斑驳的光影,如同一幅水墨画卷。
这是大云寺,昔年洛阳十大高僧在薛怀义主持下造,伪称经中有“天女菩萨以女身当国”,指的就是当今太后。武则天随即命天下各州府均建大云寺一座,内置藏经阁,藏一部,这座大云寺即是那时在长安建造的。
杨帆走在禅院时,暮色苍茫,禅院中异常静谧。
日本国第八次遣唐使前两天刚刚赶到长安,本次出使以粟田真人为遣唐执节使,坂合部大分为大使,巨使邑治为副使,一行百余人。其随行人员多为僧侣,因而他们便住在了大云寺。
大云寺是奉诏而建,专门用来收藏,寺院大部分地区都不对外开放,所以十分宁静安闲,成了日本国遣唐使节的住处后,这里更加安静,一应香客一个不见。
杨帆走上小桥,便见对面桥头站着一个身穿日式僧衣的和尚,头戴竹笠,脚穿芒鞋,双手合什,肃然相候。杨帆猛地站住,静了片刻,突然加快脚步赶过去,那黑衣僧人也快步迎了上来,张开双臂,脸上露出激动的笑容。
“十七!”
“六师兄!”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过了半晌,杨帆才放开手臂,拭去颊上喜泪,欣然道:“真没想到,你我二人还会在这里重逢。”
那黑衣僧人正是昔年洛阳白马寺的流氓和尚弘六,弘六咧开大嘴,笑道:“谁说不是呢,我本以为这一辈子再也回不得中原,再也见不到你啦。哈哈哈,走走走,师傅已经等你好久了。”
弘六拉起杨帆就走,沿着青檐红柱的长廊一阵迂回转折,一路之上每隔一根廊柱,便有两名东瀛武士静静地站在那儿,腰间插着锋利的倭刀,他们的左手按在缠着黑白相间的麻布刀柄上,手背冻得通红,却肃立谨然,一丝不苟。
看到弘六大步走来,那些武士都向他顿首行礼,弘六理也不理,只管拉着杨帆兴冲冲前行,他们来到一间静室前,未及伸手扣门,里边听到动静,障子门便哗啦一声拉开了,迎门的也是一个黑衣僧人,赫然正是弘一。
弘一与杨帆相见,免不了又是一个紧紧的拥抱,就听室中一人笑骂道:“你们打算在门口聊到什么时候,快些进来,叫洒家看看十七!”
弘一赶紧放开杨帆,就见一人盘膝坐在榻上,穿着一身雪白的僧衣,袒露着壮硕的胸怀,正笑望杨帆,目中隐有泪光闪动,正是久违了的薛怀义。薛怀义看起来比当年苍老了一些,脸颊也瘦了点,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雪白肌肤如今已略显黎黑。
杨帆除下鞋子,快步走进房去,薛怀义从榻上站起,哈哈大笑着迎上来,给了杨帆一个有力的拥抱。两人紧紧拥抱一阵,杨帆才放开薛怀义,担心地责怪道:“薛师,你不该回中原的。”
薛怀义道:“什么薛师,薛师已死,世上再无薛怀义其人了!我如今已复了祖宗本姓,就叫冯小宝。你放心,没人知道我是谁的。除了你,这一趟回来,我也不会再去见什么故人。”
几人在榻上坐下,这间屋子四壁皆空,墙壁涂刷的一片雪白,地上置着两盏高筒纸座瓜式罩灯,灯纸上绘着竹叶,映得四壁迷离片,仿佛置身于竹影之内。地上有一个下沉式的火炉,与地面平齐,热气蒸腾。
杨帆道:“南海曾有信来,说师父在南海住的甚不快意,只过了年余便执意求去,最后竟不告而别,无人知道师父去了何处。今日陡见日本国使节拜贴,见到‘为你剃度人’几个字,可把弟子吓了一跳。”
薛怀义哈哈大笑道:“做事若不惊世骇俗,令人侧目,那还是我冯小宝的本色么?你既来了,今晚就不要走了,咱们好好喝一顿。”
薛怀义说着,“啪啪啪”三击掌,身后看似墙壁,居然“哗啦”一声拉开一道障子门,一个身穿淡青色大印花委地和服的美丽少女,挽着日式垂发,发上带着“额栉”和三根“钗子”,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她的和服上系着一个大大的蝴蝶结,使那穿着素色和服的小腰身略显活泼,一双雪白棉袜的秀足在和服下攸隐攸现的,迈着小碎步儿走到杨帆面前,屈膝跪坐,将一个朱漆食盘放下来。
漆盘中放着几式小菜和一小坛酒,少女秀眉弯如新月,眸波似琉璃般纯净,向杨帆含羞一笑,便为他们布菜斟酒,举动之间,镶着嫩黄滚边的纯白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姿态极其优雅。
杨帆没想到这寺庙里竟然有一位东瀛少女,不由露出惊愕的神色,那少女为弘一和弘六斟酒时,二人都恭敬地接过酒杯,对那少女道一声“多谢师娘”,杨帆听了更是合不拢嘴巴。
薛怀义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十七啊,洒家为你引见,她叫若香,是我的女人!”
薛怀义挠着光头,得意洋洋:“嘿嘿!这有本事的,到哪儿都能混的风生水起。呃……对了,我得说明一下,这一次,我冯小宝可不是靠女人,而是靠自己真本事才有今日风光的。”
少女向杨帆抿嘴一笑,扶膝顿首,细声慢语地道:“请慢用!”说罢拿起空盘,姗姗退下,片刻功夫又走回来,在屋角盆中净了手,捧来一具古琴,盘膝坐下,素手轻拨,山涧轻泉般的叮咚妙音便流淌出来。
杨帆暗暗纳罕,他师傅张暴来信上说的明白,薛怀义自南海离开时,只带了弘一弘六两个人,身无分文,却不知他怎就到了日本,又有了什么奇遇。杨帆捺下好奇,举杯庆贺道:“恭喜师父还俗,还娶了这么一位温柔贤淑的师娘。”
弘六笑道:“十七,这你可说错了,咱们师傅并未还俗,师傅不但没有还俗,还在扶桑国京都一带创立了本原教,建了一座本原寺,自立为一派教宗,很是威风了得呢。”
薛怀义这假和尚居然也能自创一派,成为教宗?
杨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弘一和弘六你一言我一语细细道来,杨帆才听的明白。
原来这日本和尚有很多教派都是可以吃荤成家的,不少寺院都是家传,父传子、子传孙,代代传承,把这寺庙当了家业。有那了不起的寺院,不但有自己的武装,拥有大量不用上税的土地,拥有大量的信徒,甚至可以割据一方,干涉大名政务。
刚才廊下那些武士,就是薛怀义的私兵,其实日本禅宗不但有些教派不禁婚嫁,就是有些戒律森严的教派,其门下高僧与女子私通也是公开不禁的秘密。正是“有时江海有时山,世外道人名利间,夜夜鸳鸯禅榻被,风流私语一时闲。”
薛怀义自立一教,诸般规矩自然是他自己说了算,他这一派不禁酒肉女色,讲究的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其教义与六祖慧能的“顿悟”相似,不过只是形似。
彼时日本贵族及民众崇佛信佛者甚众,但是真正精于佛学的大德高僧却极少,薛怀义用他在白马寺时耳濡目染听来的那点半吊子佛学,居然在东瀛打开了局面,创下了一份大大的基业。
弘六说罢,得意洋洋道:“十七,你是无法想像师父如今在东瀛的威风,不但各路大名对师父毕恭毕敬,便是日本国王对咱们师父那也是奉若上宾!”
弘一补充道:“师父可是就带着我兄弟二人,自南海而至日本,赤手空拳打下这份家业的。”
薛怀义挠着光头,努力要露出谦逊神色,可那大嘴咧着,却是说不出的得意。杨帆失笑道:“没想到,确实没想到!呵呵,师父,你如今醇酒美人醉修禅,这等逍遥,可真是羡煞人了。”
抚琴的扶桑少女听了,轻轻咬住丰泽的红唇,脸上露出一抹动人的笑靥,明眸飞快地向杨帆一扫,又妩媚地瞟了薛怀义一眼,纤指一挑,拨出一个滑音,吟猱绰注,尽显羞怩缠绵的少女情怀。
薛怀义开怀大笑道:“你若羡慕,便随为师往东瀛去吧,为师依旧许你一个首座,凭你的本事,咱师徒俩联手,定可纵横扶桑,学那虬髯客一般自立一方,逍遥快活,可不好过在这里受那老妇人的腌臜气么。”
杨帆目光一闪,警觉地问道:“师父如今还怀恨于她么?”
薛怀义摇了摇头,笑容敛起,淡然答道:“你以为我这次来,是意图报复?呵呵,她这一生,得不到一个人真心相待,对一个女人来说,早就得了报应了。我的错,我知道,又何必报复于她?
薛怀义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抚琴的若香,慨然道:“有那功夫,洒家不如用来珍惜眼前人。我从南海到扶桑,一文不名,落魄街头,是若香收留了我。男人落魄了,才会知道谁真爱你,谁真拿你当朋友。日久不一定生情,但一定能见人心啊!”
薛怀义举起杯,对杨帆道:“过往种种,于洒家而言,已尽化云烟了,除了你。十七啊,我这一次来,就是想回来看看,不回来一趟,这颗心就放不下。洛阳,我去过了,白马寺,我也走了一遭,如今来长安,只因这里有你。如果可能,你还是如我一般逍遥世外去吧,这庙堂之上……实在腌臜的很!”
杨帆举起杯,深有感慨地道:“这该放下的,薛师都已放下了,才有今日逍遥快活。可弟子还有许多人、许多事放不下啊!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薛师一般逍遥快活去,但不是现在。等来日,我可以放下一切的时候,一定周游四海,到那时,我会带上家人,去扶桑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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