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公主用以宴请宾朋的这座宫殿叫碧游宫,是大兴苑内最大的一处宫殿建筑,整座宫殿未用一颗钉子,全部用镶嵌榫卯的方式建造而盛。
这座宫殿自大隋仁寿二年落成至今,接待过隋文帝杨坚、隋炀帝杨广、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还有数不清的后妃宫嫔乃至皇帝国戚,一直完好无损,可是此刻它却变成了一座熊熊燃烧的火山。
火焰飞腾而起,热力扑面炙人口鼻,众人只能一退再退。负责管理禁苑的长乐监、东监、西监的大太监小太监们纷纷闻讯赶到,就近从碧波池中汲水灭火,可是那宫殿全以木制,一旦燃烧起来火势便不可遏制。
烈焰蒸腾之下周围数十丈内都无法站人,有几个胆大的太监强行靠近一些,头发立即被烘的焦糊蜷曲起来,就连双眼也无法睁开,这样如何救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大火把整座宫殿渐渐吞噬。
张昌宗望着高如小山的熊熊烈焰,抚掌赞叹道:“好大的火,只可惜还是不及洛阳‘明堂’和‘天堂’大火时壮观。”
杨帆斜着眼乜着他,心道:“这厮当是在放焰火么?偌大一座华美壮观的宫殿说没就没了,似乎他还看的意犹未尽似的。”
杨帆转回头来,望着那被火焰完全吞噬的宫殿,惋惜地一叹。忽然,他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杨帆蓦地闪目向那道目光看去,李裹儿急急收回目光,转头他顾,仿佛根本不曾看过他似的。
但她目光收的虽快,杨帆还是捕捉到了少许,那是一抹兴奋而妖异的目光。碧游宫大火,她为何要看我?为何她的目光那么诡异,杨帆眉头微微一皱,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安的感觉。
“轰!”
一根巨大的梁柱倒坍下来,溅起火星无数,火焰先是一沉,继而燃烧的更加猛烈,一面宫墙摇摇欲坠,终于也在大火中轰然倒坍,扑面而来的烈焰逼得众人连连后退,一直退出十多丈外这才能站定身子。
那座巍峨庄观的宫殿,终于被烧成了一片残垣断壁,火虽然还在燃烧,但是直冲云宵的火光已经渐渐萎缩下来,匆匆赶到的禁苑总监大管事罗善乾一看这副情形,双腿一软,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他抖着白白胖胖的双下巴,如丧考妣地道:“完啦,完啦,碧游宫全完啦,这么大的罪过,老公我如何承担的起呀……”
长乐监管事杨青风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跟灶坑里爬出来的小鬼似的凑到罗善乾面前,哭丧着脸道:“罗公公,碧游宫失火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罗善乾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力气,那么滚圆肥胖的一个身子,居然一咕噜就从地上爬起来,把鱼泡眼用力一瞪,尖声喝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你个混帐东西,光天化日的怎么就让碧游宫失了火?”
杨青风叫起了撞天屈:“罗公公,这可怪不得我呀,我是负责大兴苑不假,可是我也不能时时守在碧游宫里呀。”
罗善乾抡圆了给他一个大嘴巴,扇得杨青风原地转了两个圈儿,罗善乾尖声斥道:“这么说你还有理了?好端端的碧游宫为何会失火?是天干物燥引发天火还是怎样,你总要给咱家一个说法,否则你杨青风休想脱了干系!”
罗善乾一边说,一边向他挤眉弄眼,他那张胖胖圆圆白白净净的脸如同褪了毛的大号猪头,脖子轻轻一晃,双下巴就颤颤巍巍不停,一双有些浮肿的鱼泡眼,还非要弄出呶嘴拧眉的暗示表情,当真难为了他。
杨青风一看罗善乾小眼频挤、嘴角直歪,还以为他被碧游宫大火气中风了,怔了一怔才突然反应过来,急忙嚷道:“昨儿个这里才下了雨,哪会天干物燥,这……这分明是厨下不小心,遗失火种引发火灾。”
罗善乾暗暗松了口气,这厮总算不是太蠢。
罗善乾像只圆滚滚的肉球儿似的跑到安乐公主身边,作揖道:“公主,碧游宫好端端的怎会起火呢,这分明是杜家带来的那些厨子不小心引发的火灾,若是朝廷追究下来,还请公主为奴婢做个见证。”
安乐公主把杏眼一瞪,娇斥道:“本宫今日大宴宾朋,本来极开心的事,如今都被这场大火破坏了。你们这些阉人,看管不善引发火灾,险些葬送了本宫的性命,现在还要推诿于人么?”
罗公公身上裹着一袭绿袍,绷的紧紧的,后脊处已有汗湿的痕迹,如今一听安乐公主似乎要包庇杜家厨子,把帐算到他们头上,心中又急又怕,更是汗出如浆:“殿下,这碧游宫可有年头了,从来不曾出过半点事情,如今无缘无故起了大火,自然是厨下用火不慎造成的,殿下要为奴婢做主啊。”
杜文天听了怒不可遏,上前说道:“依着公公的意思,这火灾要怪罪到厨下去了,可是看那火头起处,分明不是厨下的位置。”
杨青风道:“这大殿里到处悬挂着帷幔,俱都是易燃之物,一点火星就能引燃。起火处虽非厨下,难道就不能是厨下散落火种引起的大火么?如今正是白天,未点火烛,碧游宫中唯一的火种就在厨下,不是厨下失火还能是谁?”
今日赴宴的还有长安宫城的几位管事太监,他们与罗公公和杨公公或多或少都有些交情,即便没有交情,也知道这事儿若是摊在罗公公头上必是极大罪过,他们都是在宫里当差的,兔死狐悲之下,自然也要站在罗公公一边。当下几个管事太监就迎上来,帮着杨公公理论起来,
陈佳混在一群厨子中间,低声道:“你们听见了吗?这些阉奴想把罪责推到你们身上呢,这罪名要是坐实了,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从几家大馆子里聘来的二十多位厨子一听陈佳说这帮没卵子的阉人要把失火的责任推到他们身上,不禁又惊又怒:“像话吗!你们在殿上醉酒笙歌、寻欢作乐,我们在厨下烟熏火燎、挥汗如雨,出了事你们还要推到我们身上?”
一帮悲愤交加的厨子马上冲到安乐公主身边,跟一帮没卵子的阉人理论起来。膀大腰圆的厨子嗓音厚重如洪钟大吕,喉音尖细的太监声音清越如薄磬轻鸣,两下里各说各理,寸步不让。那些厨子都还系着围裙,有的逃命时还没忘了拎着饭铲,激愤之下也都挥舞起来,瞧着煞是壮观。
张昌宗幸灾乐祸地站在一边,越看越是得趣,杨帆的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他看了一眼安乐公主,安乐公主站在那儿,看着吵的面红耳赤的双方,菱唇微微翘起,勾起一抹诱人的弧线。
杨帆微微眯起眼睛,向后招了招手,任威马上走到他的身边,杨帆对任威附耳低语了几句,任威先是一怔,随即便点点头,匆匆走出人群,策马飞奔而去。现场正是一片混乱的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他的离去。
眼见火灾现场打起了官司,众宾客都有些无所适众,几位世家头面人物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由独孤宇代大家出面,来到武崇训的面前。
独孤宇向武崇训和安乐公主拱了拱手道:“公主,驸马,今日承蒙贤伉俪热情款待,我等不胜荣幸。不意变生肘腋,实在令人扼腕。如今这般模样,我等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诸位宾朋,且请慢行,安乐有话要说。”
武崇训还未点头答应,安乐公主突然抢先说道:“今日突发意外,扫了大家兴致,安乐也遗憾的很。我皇祖母迁都在即,不意今日碧游宫却毁于大火,皇祖母闻听定然不喜,安乐想起来也是心中惴惴。
说起来,这长安的宫室禁苑,目前俱归上官待制管辖着,如今宫监和坑饪各执一辞,安乐年轻识浅,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了。安乐以为,此事应禀明上官待制,谁是谁非,听凭上官待制发落。
只是一来事关重大,安乐唯恐说不明白;二来今日主持饮宴的就是安乐,细究起来,安乐也有责任,怎好去为他人主持公道?三来,杜家今日是攘助本宫操办宴会,本宫即便秉持一颗公心,也难免被人非议有所偏倚,所以想请各位前去做个见证……”
安乐公主侃侃而谈,神色间忽而难过、忽而为难,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心痛,说出话来更是合情合理,今日众人都是来赴宴的,一听主人如此为难,怎好再说要离去的话。杨帆听到一半,便明白了安乐的心思,唇角不由露出一丝冷笑。
张昌宗本来一直在袖手旁观看热闹,这时听说安乐公主要领着众人去见上官婉儿,顿时急了,现在上官婉儿哪能见人,一个人都不能见的,何况是这么多人,一旦让他们见到上官婉儿,这事再也遮掩不住了。
张昌宗心中一急,就要冲出去阻止,却被杨帆一把拉住,张昌宗急道:“二郎拦我作甚,要出大事了!”
杨帆低声道:“安乐所言句句在理,六郎想用什么理由拦阻她?”
“这……这……我便是没有任何理由,也要拦阻她,上官待制现在不能见人,我就是不许她去,难道她敢与我为难?”
杨帆道:“六郎,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这场大火究竟为何而起吗?”
张昌宗先是一呆,继而大骇,道:“难道说……难道说是她烧了一座碧游宫,就为逼上官待制相见?”
杨帆道:“如今看来,只怕是了!六郎,若是寻常时候,我也相信她不敢冒犯六郎你。可是如今看来,幕后主使分明就是安乐!她为了替兄姊向你复仇,苦心孤诣,不惜焚毁一座碧游宫,如今到了图穷匕现的时候,你以为她会因为担心触怒于你,就放弃逼迫上官待制见她的大好机会么?”
张昌宗又惊又怒地道:“那该如何是好?”
杨帆忽然附耳对他说出一番话来,张昌宗目光一亮,惊喜道:“此言当真?”
杨帆微微一笑,从容地道:“六郎,杨某与你共谋大事时,什么时候叫你失望过?”
张昌宗哈地一声笑,笑声刚刚冲出腔子便急急忍住,幸好他忍的及时,只发出一个爆破音,这地方烟熏火燎的,旁人还以为他是被烟熏了喉咙。张昌宗咳嗽一声,压低嗓音,兴奋地道:“那我且忍耐一时,只要让我撑过这一关,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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