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从后宅里姗姗走来。
因为今日启行,长安官吏乃至一些长安豪门世家都来相送,所以太平公主穿了盛装,容颜依然妩媚,却比平时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贵气。
几乎是头一眼她就看到了杨帆,只是深深地注目了一眼,没有说话。杨帆也是一样,哪怕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两个有着男女之间最亲密的关系,可是需要收敛的情感还是要收敛的。
看到杨帆的刹那,太平公主眸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但是旋即就被坚强的眼神所取代。她再不舍也要走,回洛阳比与郎君厮守更重要,不管她在长安时,已经对那耳鬓厮磨憧憬了多久。
从她哇哇降世,成为一代女皇的女儿那天起,她就不再仅仅是一个女人,情爱、丈夫、子女与家庭,从来都不是她的全部。太平公主只是深深地凝注了杨帆一眼,便向胡元礼、孙宇轩、马桥等人微笑着颔首,接受他们的礼拜。
胡菲姑娘陪在太平身边,她还是一身苗装,只是比起在蛮州时身上的首饰多了些。头上、颈上、肩上、臂上、腕上、腰间、足踝,浑身上下都是圆的扁的细的长的铃铛管子穗子,银光闪闪。
这些都是孙宇轩帮她置办的,中原女子,身上的首饰超过四五件就嫌累赘了,也不知是因为这些苗饰的特殊造型还是胡菲姑娘的服色特殊,所以配上这些银饰特别合适,没有一点繁琐的感觉,反而凭添几分明媚,透着一种苗家妹子特有的爽利。
哪怕是她走动之间,浑身上下叮当作响,那声音也像音乐一般悦耳,绝无一丝噪乱。孙宇轩看到她,眼睛顿时一亮,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官场中人该有的含蓄,胡菲姑娘却不管那些,已经向自己的男人快乐地飞去一抹妩媚。
太平公主的管家凑到她身边,低低禀报了一声:“孙府君与长安官吏、世家豪门在前堂恭候殿下呢!”
太平公主点点头,说道:“我们走吧!”话音一落,杨帆马上身子一歪,眼皮半垂,两眼无神,气息奄奄,亏得站在旁边的冯元一虽是十岁顽童,身子却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般结实,勉强还能托得住他。
太平公主瞪了杨帆一眼,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好笑:“你装得太过份了吧?”
杨帆干笑道:“表现的严重一些好。”
太平公主没好气地道:“这还没到前厅呢。”
“哦!”杨帆马上站直了身子。一番不是打情骂俏的打情骂俏之后,太平的脸色轻松了许多,一行人便往前厅走去。
柳徇天等人一见太平公主出现,纷纷上前见礼,杨帆也提前一步,病恹恹地倚在了冯元一的身上。
柳徇天向太平公主见过礼,待太平公主与几位关陇世家攀谈的时候,看见杨帆这副模样,忍不住走上前去,纳罕地问道:“杨郎中,你这是……”
杨帆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气若游丝地道:“昨……夜……偶……染急疫,上吐……下泻,如今全身无力,直冒虚……汗……”
柳徇天吃惊地道:“竟然这样,可曾请了名医诊治么?”
杨帆慢腾腾地点头:“请过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总要歇……歇的。”
柳徇天撮了撮牙花子,道:“郎中这般模样,长途跋涉可要小心了。”
杨帆软弱地道:“走不了啦,蒙殿下开恩,允我……在此养病。”刚说到这里,又有下人急急来报:“殿下,独孤宇、独孤宁珂兄妹到了。”
太平公主正和一位韦氏家族的贵妇执手笑谈,一听这话不由吃了一惊,失声道:“宁珂来了?她怎么……,本宫前去迎她!”
太平公主当然知道宁珂身染痼疾,出门走动的机会不多,虽是从小就玩在一起的朋友,她不来相送太平却绝不会有一丝见怪。如今听说她来,才真是把太平公主吓了一跳,赶紧便要亲自去迎。
谁料她刚刚走出两步,独孤宇兄妹便走进厅来。那个曾经扮船娘的侍婢搀住了宁珂的一条手臂,宁珂站得笔直,并不借力于侍婢,侍婢相扶,只是担心姑娘突然眩晕的话,以防万一。
太平急急上前相见,众人也都跟了上来。
众人之中,杨帆由青衣小帽家仆打扮的冯元一扶着,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似乎比人家宁珂小姐还要娇怯了几分,着实令人侧目,宁珂姑娘又哪能看不到他,两个人四目一对,同时错开了眼神儿。
宁珂一双柳眉轻轻地颦了起来。宁珂久病成医,眼神毒辣的很,再加上她对杨帆似乎先天就有些能洞烛其心的感应,所以只看一眼,她就感觉到:“这个家伙好像在装病!”
杨帆也有点心虚:“这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眼神怎么那么厉害,好象被她看出来了。”
太平公主和独孤宇客气了几句,便迎上宁珂,扶住她的手臂,埋怨道:“你呀,你不来我也不会怪你的。你何必辛苦自己走这一趟。”
宁珂柔声道:“你现在久住洛阳,难得回一次长安,相聚日短,岂能不送?”
两人絮絮地聊了一阵,众人便纷纷登上车马,准备送公主出城。
太平公主搀了独孤宁珂与她同车,其他人倒也好分辨,官方的人都是骑马的,世家中人都是乘牛车的,只有一个例外——杨大官人也是乘牛车的,而且他的车子驶得比那些高门子弟都要慢。
十里长亭,众人停下来,这时就是正式与太平公主道别了。宁珂下了车,由她的贴身侍婢扶着,与同样作弱不禁风状的杨帆并肩站在一起。
众人纷纷道别,太平公主还礼已毕,登上车子,扭过头来,终于还是克制不住地凝望了杨帆一眼,这才轻轻抬起手。素手一拉,竹制的轿帘缓缓落下,遮住了她的云鬓、黛眉,和那双深深凝视着的眼睛……鞭花在空中炸响,公主的车队在三百名龙武卫的护持下,向洛阳进发了。
站在杨帆旁边的宁珂姑娘从远去的车队处收回目光,声音细细地道:“杨郎中未随公主返回洛阳,可是因为身有不适?”
杨帆本来正想让冯元一扶着他转身登车,一听这话又站住了。
宁珂姑娘嘴唇绽起一抹神秘的笑意:“独孤家倒是常年延请了几位名医在府上……”
一旁的独孤宇会意,忙道:“看二郎这副虚弱的样子,不如请我家的医士再给你诊治一下吧。”
“呃……也好……,那……改日杨某一定……”
“嗳!这事哪还有改日的,来来来,上我的牛车,既然生着病,当然越快诊治越好!”
独孤宇不由分说,搀起杨帆的另一条胳膊,就把他拖上了自己的车子。这时众豪门和众官吏正纷纷准备散去,也没有人格外注意他们的交谈。
昨日曲江芙蓉园里那一种精彩的大戏,李太公不会张扬,独孤宇不会张扬,柳徇天不会张扬,卢家的人更不会张扬,除了一些豪门世家的重要人物已经掌握了这件事的全部经过,大多数人都还蒙在鼓里呢。
今天来送太平公主的都是各个世家年轻一辈的人物,他们还不曾与闻这个消息,否则就不会如此无视这位“娇滴滴”的杨大郎中了。
宁珂看着杨帆“很艰难”地登上了大兄的车子,不禁抿嘴一笑。今日强撑病躯来为太平公主送行,她的主要目的还在杨帆。
为了她的下一步计划,她还打算让阿兄跟着或者随后去洛阳,如今杨帆居然因为“生病”留下,实是意外之喜,此时不把杨帆抢到独孤府上怎么行?昨日在芙蓉楼上,李老太公那双发现宝的眼神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她。
她和李老太公是一对忘年之交,都有收藏癖好,李老太公在杨帆欲告辞离去时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发现了一件在土里埋了几千年的活宝贝。宁珂猜想,说不定李老太公得知杨帆未曾随公主一起走,马上就得派人去公孙府。
“可惜呀!‘绿绮’被李太公你捷足先登了,这杨帆,可是先落到我的手上了。”想到这里,宁珂禁不住又是微微一笑。
宁珂坐在车里,微微启齿而笑的模样被那“船娘”都看在眼里,着实令她受惊不小。
从宁珂很小的时候,她就负责照顾宁珂的起食饮居。
小姐规矩大,除了她这个从小姐一出生就一直照料她的人之外,小姐的房间从不许其他人轻易进入。小姐的身体更接受不了其他人的碰触,所以侍候小姐沐浴的永远都只有她一个人。实际上她和小姐的亲密,连小姐的娘亲都比不上。
所以这世上已经再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小姐了。自家这位大小姐虽然醒着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沉思,但她于静思中发笑的模样可不多见,更何况还笑得小小得意这么甜。在船娘想来,这样的情形屈指可数,而其它那几次,还都发生在小姐孩童和少女时期。
杨帆上了牛车,轿帘刚一放下,他就坐直了身子,眼皮也不耷拉着了,人也不再恹恹地没有精神了,明知道独孤兄妹已经识破了真相,他还装个什么劲儿?
杨帆笑吟吟地对独孤宇道:“独孤兄把我抢进府去做什么,设宴道歉么?”
“不!”
独孤宇很严肃地道:“独孤想跟郎中谈一笔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