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烛光很昏暗。
大司马徐荣坐在角落里,两眼盯着刚刚走进来的李玮,脸色阴沉得可怕。
太尉张燕背负双手,正在屋内走动,看到李玮后,猛然挺直身形,一股杀气喷涌而出。
尚书令田畴神情悲愤,悄悄递给李玮一个无奈的眼神,转身走出了书房,轻轻掩上了房门。
“如你所愿……”张燕俯身拿起案几上的急奏,冷声说道,“该死的都死了,该叛的也都叛了,该杀的现在也要杀了。”
李玮狂喜,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站在原地也没动,极力抑制着内心的兴奋。成功了,南阳战场终于出事了。
他看看张燕,又看看徐荣,然后接过了急报。
车骑将军杨凤在新野中伏,其本人身受重伤,丁波、林捷、薛兰等十几员大将全部战死,两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武猛将军梁百武、骁骑将军寥磊率军强行突围,于穰城再度被围。
龙骧大将军王当率一万大军急速支援,突破湍水河,救出了杨凤、梁百武和寥磊,但本部一万大军折损过半,仅带三千人马逃出了重围,于顺阳又一次被围。
平南将军袁耀放弃回撤鲁阳,率三万大军东进支援。双方在丹水河大战,武牙将军李云等四员大将和六千多将士血战而死。后荆州军主动撤退,袁耀顺利救出杨凤、王当等人,后撤到武关。
到了武关后,黄猗、荀正、陆勉、子率、郑宝、刘询、郭援等人突然叛乱,挟持了杨凤、王当和袁耀等人,举起了“除奸佞,清君侧”的大旗,率军直杀长安。
“这就是改制的代价,是吗?”张燕看到李玮泰然自若,不由得大为愤怒,厉声质问道,“我说过,这一仗不能打,不能打,你为什么不听?难道修改刑律,出钱赎罪就能平息他们的仇恨?三万多将士,二十几员战将,就这样死了。这都是你的罪过,你的罪过。”
“如果不改刑律,恐怕豫州早就乱了,那时死去的不是三万多将士,二十几员战将,有可能是整个豫州,甚至包括洛阳都有可能丢失。”李玮慢慢卷起竹简,平静地说道,“历朝历代的改制,哪有不死人的?这很正常。有人因改制而受益,有人因改制而受损,利益受损的一方做些极端的举动很正常,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他看看坐在黑暗中的徐荣,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如今天子和长公主都不在长安,大将军又在幽州病重生死未卜,这么好的机会,恐怕不仅仅是黄猗和陆勉一般人举兵叛乱,应该还有更多人要跳出来……关中热闹了,血雨腥风啊……”
李玮的嚣张态度顿时激怒了张燕,“只要把你砍了,什么事都能解决。”
李玮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尉大人,过去几万、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的死亡,对你来说都不屑一视,今天怎么为了区区三万人失去了理智?把我砍了,能解决什么问题?社稷能中兴?新政能实施?百姓能温饱?叛逆能授首?另外,话又说回来了,难道你们不想杀人?如果你们不愿意看到今天的局面,凭两位大人的实力,难道还不能劝阻长公主?不能阻止杨凤攻打南阳?既然我们目的相同,今天应当同舟共济、共度难关,而不是互相埋怨和指责。”
张燕被李玮这番话气得火冒三丈,“是你要杀人。你秘密派贾逵到晋阳干什么?你以为我们不知道?贾逵到了晋阳,长公主马上下旨,你让我们怎么阻止?虽然朝中有人要杀你,但形势还在控制之内,完全没有必要非要推波助澜,把对手都给逼出来。如今黄猗在前,袁耀在后,公开举兵反叛,形势随时可能失控,你想过后果吗?”
“哈哈……”李玮笑着连连摇头,“殿下为什么离开晋阳?还不是你们怂恿的,否则以朝中大臣们的劝谏,她怎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刻离开晋阳?殿下远赴幽州,风云铁骑随即出塞。风云铁骑为什么出塞?北疆的叛乱已经平定了,风云铁骑还要出塞吗?我想问问太尉大人,如今风云铁骑在哪?是不是已经秘密进入了萧关,正在顺着泾水河南下?还有,凉州镇西将军姜舞的铁骑是不是也已经秘密进驻上邽?”
“这都是给你逼出来的下下之策。我们就怕发生叛乱,谁知越怕什么,它就来什么,罪魁祸首就是你。”张燕恼怒不已,“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干?难道大汉将士的性命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吗?你能有今天,都是谁给你铺的路?你还有人性吗?你的良心在哪?”
“南阳大败的责任难道应该由我承担吗?南阳为什么大败?杨凤将军为什么新野中伏?为什么接着又在穰城、顺阳两次被围?背叛,有人已经背叛了。这次我们即使不打南阳,但下次呢?下次打南阳,也许我们损失的不是三万人,而是六万人,十万人,甚至可能丢掉洛阳,丢掉长安,丢掉社稷。”李玮反驳道,“叛逆们要杀我,要毁掉改制,要南北分裂彻底倾覆大汉,而襄阳人巴不得我们内讧,巴不得南北分裂,以便给自己赢得反攻的时间和机会。难道我们小心翼翼地避过这次叛乱,朝廷就稳了?叛逆们就改邪归正了?”
“代价太大了。”徐荣说话了,嗓音低沉而悲恸,“当年他们借着诛杀董卓的名义,背叛了大汉,攻杀洛阳,导致社稷败亡,今天他们又来了,他们再一次背叛了大汉。我真不明白,朝廷已经最大程度地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为什么还不知足?难道他们个人利益当真比社稷利益更重要?没有了社稷,个人的财富和权势从何而来?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如果他们懂得这个道理,大汉怎会有倾覆之灾?”李玮嗤之以鼻。
“董卓之祸,距今不过十七年而已,至今犹历历在目。”徐荣仰天长叹,“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可惜……可惜……”
张燕怒气冲天,指着李玮还想痛骂,徐荣轻轻拍了拍案几。“飞燕,算了……人死不能复生,或许早点把他们逼出来也不是坏事,大汉中兴,总有人要付出代价。当年董卓进京,本意也是除奸阉,清君侧,重振社稷,但结果呢?结果是谁把他逼上了绝路?董卓之祸就是前车之鉴,今天我们绝不能重蹈覆辙。”
“河南尹立即换人。”张燕长叹,“命令右将军文丑领河南尹,原河南尹司马朗即刻回朝。叫文丑即刻起程,日夜兼程赶往洛阳,驻守八关。”
“命令武锐将军张绣领弘农太守,拱卫京畿。”
“命令威虏将军臧霸领青州刺史,原青州刺史许靖即刻回朝。”
“命令镇东将军高顺领青兖两州兵事,征南大将军钟繇即刻回朝。如果发现钟繇有谋叛之举,无需禀奏朝廷,即刻诛杀。”
“拜雷重为镇南将军,领豫州兵事,如果豫州郡县有人叛乱,无需禀奏,立即予以诛杀,绝不姑息。”
“命镇军大将军燕无畏,镇西将军姜舞各率铁骑急速赶到长安,戍守京师。”
“慢……”李玮突然打断了张燕,“以我看,这两支援军不要急着赶到长安,再等一等……”
徐荣脸色微变,心中不禁一阵战栗。张燕瞪大眼睛,几乎要吃了李玮,“你还想干什么?”
“还有人没出来……”李玮笑道,“不要急,千万不要急……两位大人态度硬一点,给我强有力的支持,这时肯定还有人要背叛……既然杀开了头,那就不要留下后患,一次杀个干净。”
“仲渊……”徐荣摇摇手,“适可而止吧。”
“如果大将军听到这个噩耗,坚持不住,一命归天了呢?两位大人是不是有绝对把握控制全局?”李玮突然激动地冲到徐荣面前,大声叫道,“要杀就杀干净,不要象董卓一样自取死路。当年董卓如果狠狠心,把该杀的都杀了,何至于有败亡社稷之祸?他最多不过象梁翼一样做个骄横跋扈的权臣而已,但现在呢?现在倾覆社稷的罪责都是他的,而真正应该承担倾覆社稷之责的袁绍、曹操、刘表之流却成了挽救社稷的英雄?告诉你,这个世道没有公理,只有战刀,谁的刀锋利,谁赢了,谁就是公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杀!”
屋内霎时静寂,只有三位大臣急促的喘息声。
南阳大败,黄猗、陆勉举兵叛乱,挥军攻杀长安,一时间朝野震惊。
叛军势如破竹,连克商城、上洛、蓝田三城,直逼杜陵,距离长安只剩下一百二十里了。
黄猗以袁耀的名义传檄天下,列举了李玮十八条罪状,号召各地州郡共同起兵,讨伐丞相李玮。
大司马徐荣、太傅刘和、太尉张燕、丞相李玮惊慌失措,一面命令左将军、卫尉卿颜良领一万南军进驻杜陵,阻击叛军,一面派御史大夫荀攸招抚叛军。
公卿大臣们在朝议上争吵不休。有的上奏弹劾李玮,叫他立即滚蛋,免得引发内乱,败亡社稷;有的振臂高呼,要捕杀李玮,砍下他的人头以平息叛乱;吕布、赵云、张郃、刘冥等大臣却夷然不惧,要求征调各地兵马进京,平定叛乱,戍卫京师。
大司马徐荣犹豫不决,太尉张燕茫然无措,两个人一改往日的沉稳,迟迟没有做出任何决定,甚至都没有报奏远在幽州的天子。
大司马徐荣的解释是,如果强行镇压,肯定会祸乱关中。这可能危及社稷的安全,所以倾向于安抚,但安抚就要罢免丞相李玮,“我无权罢免丞相,只能奏请天子和殿下做出决定,因此这事不能急,要慢慢来,先劝劝黄猗、陆勉等人,一切以稳定为上策。”
朝廷的不作为激怒了主战派大臣,吕布在朝堂之上怒斥徐荣,睚眦欲裂。主抚派大臣却兴高采烈,一次次联名上奏,要求即刻罢免丞相李玮。
叛军看到朝廷惶恐不安,气焰非常嚣张,开始向杜陵展开攻击。
镇南将军雷重急奏朝廷,叛军卷土重来,再攻豫州。
许昌三万大军在徐岩、赵玄的指挥下,死守鲁阳、昆阳一线,几乎与此同时,孙权、周瑜再次率军渡河,雷重亲自指挥大军阻敌于淮水一线,战况非常激烈。
雷重求援,希望朝廷能从洛阳调兵南下,先把士气高涨的荆州军打退。
大司马徐荣征求李玮的意见,是不是适可而止,但李玮一口否决,“告诉雷重,豫州土地一寸也不能丢,即使七万人全部拼光了也在所不惜。这一仗打完了,我给他钱粮,让他再征兵十万。”
太尉张燕失声惊呼,“仲渊,长公主一旦下旨罢免了你的官职,那就什么都晚了。不要玩火**了,还是即刻调兵平叛吧。”
李玮淡然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以这颗人头做赌,输了,我认了,赢了,社稷则振。”
徐荣无奈,回书雷重,社稷安危尽在将军一人之手,请将军不惜代价,击退叛逆,守住豫州。再书燕无畏、姜舞,平叛时机未到,等待攻击命令。
九月下,天子、长公主和大将军到达中山国郡治卢奴城。
突闻长安大乱,大将军急怒攻心,病情再度加重。长公主怒不可遏,对李玮切齿痛恨,下旨罢免李玮,以求迅速稳定京畿。
小天子断然拒绝,“对待叛逆,只有一个字,杀,一杀到底,决不姑息。”
“现在国事我说了算。”长公主厉声叫道,“你才多大?你懂什么?”
“朕年纪是不大,但朕知道什么叫养虎为患。”小天子挥舞着双臂,扯着嗓子叫道,“向叛逆低头,朕的威严在哪?朝廷的威严在哪?丞相大人改制,有什么错?这些叛逆竟敢要挟朕,要挟朝廷,死有余辜。”
长公主气得泪如雨下,抬手就要打他,“你就知道杀,杀,杀能解决什么问题?”
小天子一把抓住了长公主的手,瞪着眼睛叫道,“你今天下旨杀丞相,三年后,我就把所有叛逆全部杀了,九族皆灭,一个不留。”
长公主骇然心惊,浑身冰凉。大将军成功了,五年的戎马生涯,终于把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杀气腾腾的悍将。长公主一把推开小天子,怒气冲天地冲进了大将军的卧房。她恨大将军,她恨大将军把小天子从自己身边抢走了,恨他把小天子变成了一个残忍血腥的武人。
大将军躺在榻上,形神枯槁,眼里充满了歉疚,“我知道这对你非常不公平,但我没有办法,我会死的,你也一样,如果我们都死了,他怎么办?”
长公主心如刀绞,抱着大将军号淘大哭。她何尝不知道大将军的心思,但大将军是人,不是神,这几年为了精心培养小天子,他放弃了一切,甚至连朝堂政事都放弃了,他盲目地信任自己的兄弟和部下,他哪里知道大汉已经面目全非了。
大将军轻轻抱住她单薄的身躯,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们去晋阳吧。在大漠上,像陛下这样强壮的孩子,十岁就要上战场,十三岁就可以指挥大军攻城拔寨了。当年你到北疆的时候,也只有十岁,你开府主事,指挥我和北疆十几万将士征伐天下,名震天下。你能做的事,陛下为什么不能做?让他去吧,天下是他的了。”
“不,我要去长安。”长公主泪水涟涟,深情吻了一下李弘,坚决摇头,“我要去长安,我不能丢下社稷不管。陛下太小,他什么都不懂……”
“跟我去晋阳吧。”李弘突然用力抱紧了长公主,“我也许活不长了。如果老天有眼,让我再站起来,我就娶你……”
长公主惊呆了,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李弘,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跟我去晋阳。”李弘郑重地说道,“这是我今生最后一个愿望,我要娶你。”
长公主突然死死抱住李弘,放声痛哭,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九月二十九,夜,中山国国相府大堂。
烛火通明。
长公主两眼红肿,端坐于案几之后。案几上,左边摆着天子印玺,右边摆着一个锦盒。
小天子站在长公主对面,神情紧张。
前将军玉石、中军大将军贾诩、护军将军何风、冀州刺史杨明、胡骑将军祭锋、长水将军穆斯塔法、武猛将军吴雄、厉武将军彭烈、左中郎将段炫、右中郎将张萧、虎贲中郎将张震、尚书右仆射王凌、中书监刘放、侍中孙资、长公主府长史黄岳、大将军府长史傅干、司马蒋济等五十多位文武大臣跪坐于两侧。
“还记得这个锦盒吗?”长公主问道。
小天子摇摇头。
“打开它。”
小天子疑惑地看看长公主,上前打开了锦盒,拿出了里面的白绢,白绢上有六个歪歪扭扭的字。“赐豹子于姑姑。”小天子马上明白了,但他就是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会写下这六个字,而且姑姑突然拿出这个东西用意何在?
“这是谁写的?”长公主问道。
“是朕写的。”小天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姑姑,这句话写得不对,嘿嘿……”
“那你就重新写。”长公主站了起来,“你长大了,天下是你的了,但姑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道圣旨……”
“圣旨?”小天子吃惊地望着长公主。这是圣旨?姑姑今夜兴师动众,把一帮文武大臣都叫来,就是为了让自己把这六个字变成圣旨?但这圣旨能写吗?距离自己主政还有三年,姑姑还要主掌权柄三年,如果这圣旨一写,那天下就变了。
“姑姑,你怎么了?”小天子吓得声音都变了,“姑姑,这道圣旨不能写,即使要写,那也要等到三年之后。”
“他还能活多久?”长公主声音很平静,平静地让小天子有点毛骨悚然。
“姑姑……”小天子哀求道,“姑姑,请你以社稷为重……”
“你也知道要以社稷为重?”长公主苦笑,“你今天说了什么?”
“姑姑,朕错了,朕一时胡言乱语……”
“算了,我刚才说了,这天下是你的了……”长公主走到小天子身边,把他搂进怀里,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脸,“我把天下给你,我走了……”
小天子目瞪口呆。文武大臣们也震骇不已。大堂上的气氛骤然紧张。
“姑姑,你要去哪?”小天子可怜兮兮地要哭了。
“你把圣旨给我,我去晋阳,他活一天,我就活一天……”长公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潸然而下。
大臣们齐齐跪下,谁都不知如何劝阻。长公主深爱大将军,她为了大汉,她付出了所有的一切,今天大将军命在旦夕,她毅然要离开朝堂,谁又能忍心阻止,残忍地击碎她心中最后的希望。
长公主转身面对大臣们,哽咽说道:“诸位爱卿,陛下就托付给你们了。循旧例,陛下主政还要三年,但我们的陛下……”她低头看看神情黯然的小天子,不禁悲楚万分,再一次把他搂进了怀里,紧紧地抱着,“他长大了,他懂事了,他可以纵横天下了……”
“姑姑……”小天子哭了,“姑姑,你不要走……”
长公主蹲下来,轻轻抹去小天子脸上的眼泪,“坐上案几后面去,让姑姑给你行大礼,然后我就走了……”
“姑姑……”小天子一时惊恐至极,泪如雨下,死死拉住了长公主的手,“姑姑,你不要走……”
前将军玉石泪流满面,猛然挺直上身,纵声狂呼:“请陛下上座……”
长公主猛地挣脱小天子的手,连退三步,跪倒在地。
“姑姑……”小天子悲号一声,扑上去就要抓长公主的手。傅干突然站起来,挡在了小天子面前,一把抱起他,三两步冲到案几后面,将他紧紧按坐在席上。
“跪……”玉石仰首高呼,声震大堂。
“跪……”
长公主跪伏于地,想起十七年来的风风雨雨,想起自己承载了十七年的重担,想起死去的父母兄弟,再也忍不住心中的万般苦楚,失声痛哭。
大汉元平四年九月二十九,长公主还政于天子,天子主政。
大汉元平四年九月三十,天子下旨赐婚,长公主嫁于大将军李弘。
同日,大将军李弘在长公主、小雨和风雪三人的陪伴下,奔赴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