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李弘于深夜时分悄悄回到了晋阳城。
李弘走下马车,望着沐浴在*夜色*里的晋阳城,想到即将和自己的夫人孩子团聚,心里不禁一阵兴奋,但这种兴奋随着荀攸和段炫走到他的身边,转眼就消失了。晋阳朝廷的风风雨雨如同这黑色的夜幕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你们连夜进宫覆命吧。”李弘笑着对两人说道,“明天早朝,我会向长公主请罪。”
荀攸忧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段炫十分诧异地躬身问道:“大将军不进宫?”
李弘摇摇头,“夜深了,不打扰长公主休息了。”
接着他与两人躬身告别,匆匆上马而去。快到大将军府的时候,李弘突然停了下来。“你们先回去。”李弘挥手对贾诩和傅干等人说道,“我到后将军徐荣大人府上去一趟。”
门下督贼曹任意向身后的亲卫骑招招手,三十名亲卫骑拨转马头,率先向黑暗里驰去。
李弘刚想动身,贾诩一把拽住了他的马缰,“大将军,请三思啊。大将军回到晋阳后,连府门都没进就去拜访徐荣大人,这意味着什么……”贾诩和傅干等人在路上已经听段炫大致讲了一下晋阳的事,知道此刻大将军的一举一动都将影响到晋阳形势的发展。大将军现在去拜访徐荣,等于给晋阳朝廷大臣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大将军支持长公主,这会引起大臣们的误会,会大大增加解决晋阳危机的难度。
“大将军,晋阳的事非常复杂,你还是暂时置身事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为好。”傅干也追上来小声说道,“大将军,你这么做,只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复杂。”
李弘坐在马上,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夜空。天上繁星点点,一轮弦月时隐时现,美丽而深邃。
李弘突然想到了卢龙塞,想到了死去的很多兄弟,想到了埋骨在龙山忠烈台的数万英魂。如果人死了,魂魄会飞到天上化作星星。那么他们现在能看到我吗?人都要死的,从自己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在死亡和血腥中挣扎。自己能活到现在,能活着站在这里抬头看星星,都是因为天上那些勇敢而忠诚的兄弟们。
总有一天,我也会死去,我的魂魄会飞到天上化作繁星。李弘烦躁不安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就象那浩渺虚无的星海。
李弘立时做出了一个决定。
“晋阳的事,我会妥善处理。”李弘伸手拍拍贾诩,“这世上,有些人不仅希望活着,还希望得到这世上的一切,但我不是……”李弘指指天上的星星,“十四年前,当我从大漠杀回大汉时,我就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已经是天上的那颗星星了。”
贾诩、傅干等人目瞪口呆。
泪水在徐荣的眼眶中打转。
当他看到站在门外的李弘,当他和李弘紧紧抱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泪水悄然而下。
两个人心意相通,只要一个拥抱,就能深深的了解对方。
“陪我走走吧。”李弘指着淹没在黑暗里的长街,笑着说道,“我想和你说说辽东的事。”
两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地走在黑暗里,淡淡的笑声让初秋的*夜色*变得非常的温馨。
“粮草大营设在涿郡,距离辽东就有一千八百里。”徐荣低声叹道,“以河北目前的财赋状况,这一仗不能打。如果强行用兵,即使不败,也将陷入泥潭,最后还是一无所获。而朝廷将为此付出惨重代价,南下平叛之期将遥遥无期。”
李弘看看他,忽然明白了徐荣现在的处境。为了支持长公主推行新政,他得罪了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为了阻止朝廷平叛辽东,他得罪了鲜于辅等旧日北疆同僚。如果不是长公主护着他,徐荣恐怕已被送到尉府大牢了。
李弘摇头笑了起来,“子烈,你为人谨慎,话也不多,为什么这次一反常态……”
“事关社稷存亡,我岂能不言不语?”徐荣苦笑道,“只是我没想到公孙大人的死,让鲜于大人失去了理智,他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
“是吗?”李弘注意到徐荣称呼鲜于辅为鲜于大人,而不是称其为“羽行兄”。
李弘迟疑了一下,问道:“羽行兄和你产生矛盾,当真是为了辽东平叛的事?”
徐荣的脚步停滞了片刻,黑暗里传来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李弘询问了公孙度的情况,然后又仔细听了徐荣对辽东叛乱的分析。
“我个人认为,公孙度的叛乱是可信的,但公孙度的为人我很了解,他和公孙瓒大人,和所有的北疆人一样,非常痛恨胡人,他的背叛可能是一种应急之策,是被迫的,是无奈之举。他可能迫于辽东当时的困境,只能兵行险着,以求暂时稳住攻击辽东的胡族各部,最大程度地保存实力,护卫辽东边郡。”
柯比熊的目标是大漠,不是辽东。辽东叛乱只是他精心设计的一个诱饵。他的目的是想把北疆大军诱进辽东,从而给他称雄大漠创造机会。从这个目的出发,柯比熊显然不愿意在辽东消耗过多兵力,所以柯比熊威逼利诱,把扶余、高句骊、乌丸、挹娄等胡族诸部一起拖进了辽东战场。
辽东边郡突然面对数万胡人的进攻,当然无法抵御,不过,柯比熊也罢,乌丸人、扶余人也罢,都对大汉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畏惧。即使大汉现在战火连绵,实力大减,但大汉过去曾击败过所有入侵和叛乱的胡族,包括扶余人,高句骊人,他们都曾败在大汉军队的铁蹄下,这种本能的畏惧让他们在进攻的时候缩手缩脚。另外,胡族诸部之间矛盾重重,各方都想保存实力。在这种情况下,当公孙度提出议和时,柯比熊和其它胡族各部首领当然愿意接受。柯比熊的目的已经达到,而其它胡族诸部也因为各有所获,更不愿意冒着损兵折将的危险去强行攻打汉军。
“辽东叛乱已有数月,但无论是公孙度,还是胡族各部,都没有越过辽西攻打右北平等幽州中部郡县。”徐荣看看李弘,缓缓说道,“这足够证明我的推测有一定的道理。”
徐荣的话给了李弘一个灵感,一个解决辽东叛乱的全新办法。
他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想了很长时间。徐荣没有打扰他,静静地陪着他漫步在长街上。
“关于辽东的事,你能给我一些建议吗?”
徐荣停下脚步,郑重地望着李弘,言辞恳切地说道:“如果大将军信任我,我愿亲自赶到辽东战场,解决辽东危机。”
“本来,我是打算让你去的。”李弘笑道,“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你去不合适。”
“为什么?”徐荣皱眉问道,“大将军认为……”
“我马上要去大漠。”李弘低声说道,“你还是坐镇晋阳为好。这不仅仅是因为长公主信任你,更是因为我不在的时候,只有你才能做到一心一意地支持长公主,帮助长公主推行和实施新政。朝廷若想以最快的速度南下征战中原,这两年时间非常非常关键,我不希望晋阳再出问题。”
徐荣愣了一下,在这种时刻还能得到大将军的绝对信任,他很激动,他很想说一句士为知己者死的话,但他张了张嘴,把感激的话又收了回去。自己能报答大将军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帮助大将军迅速平定天下。说再多感激的话,都不如帮助大将军稳定河北和朝廷来得实在。
“大将军,辽东的事如果处理恰当,朝廷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徐荣极力平静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轻声说道,“大将军亲自赶到大漠,必能威慑和弹压胡族诸部,柯比熊祸乱大漠之策很难奏效。”
柯比熊的势力既然难以延伸到大漠西北部,他的危机也就来了。他为了避免和大汉、和大漠其它胡族诸部发生激战,只能暂时放弃称雄大漠的妄想,重新臣服于大汉。
柯比熊臣服了,辽东的乌丸人、扶余人,高句骊人失去了最大的盟友,他们将独自应对强大的汉军,这个时候我们可以采取各种办法,招抚、分裂、离间、收买,只要能让辽东的胡人放弃叛乱,任何办法都可以使用。
至于公孙度,不管他最初叛乱的原因是什么,他参予辽东叛乱是事实,所以如何处理公孙度,将成为这场辽东平叛的关键。处理的好,辽东将在未来一度时间内非常稳定,有助于朝廷平定天下。处理的不好,朝廷有可能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受到辽东的牵累,严重影响朝廷平定天下的大计。
徐荣微微躬身,恭敬地说道:“辽东的事要想解决得很完美,只有大将军亲自去。”
李弘笑笑,伸手拍拍徐荣的肩膀,“我要想圆满解决辽东的事,需要长公主和朝廷的鼎力支持,但朝廷中能够透彻理解辽东之事的人只有你,所以这一次你必须留在晋阳。”
两人随即商谈了一下有关平定辽东叛乱的细节,这时李弘发现距离徐荣的府邸已经很远了,他拉住徐荣,指指身后,“子烈,我们往回走吧。再走下去,我们要出城了。”
“说完了辽东的事,我们来说说晋阳的事。”
徐荣脸上的神情渐渐黯淡下来,他默默地走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长公主推行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虽然有助于迅速提高朝廷赋税,但此策公开抢夺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的钱财,朝廷上有反对之声也很正常。”李弘看到徐荣一脸愁苦,于是先开口说道,“朝中大臣们对新政一贯很支持,为什么这次强烈反对?是不是还有其它原因?”
徐荣点了点头,“此事很复杂。长公主推行的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算是对”计口授田“制的一种补充,但此策的目的不是从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手上抢夺财赋,而是从他们手上抢夺人口。”
“抢夺人口?”李弘猛地停下脚步,吃惊地望着徐荣,“抢夺人口?长公主实施此策是为了抢夺人口?”
“对,此策的目地,就是让朝廷和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抢夺被他们霸占的人口。”徐荣肯定地说道。
土断之策可以把河北三州的荫户全部清查出来,然后朝廷再征缴荫户的赋税和徭役,但这打击不了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更抢夺不了他们的财富。因为实施此策后,这些荫户们不但要给自己的主人上缴田租,还额外要给朝廷征缴赋税。
然而,此策严重增加了荫户们的负担,把荫户们逼上了绝路,此时他们只有一个选择,迅速离开自己的主人,向朝廷上缴赋税服徭役,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荫户们一般租种两种地。一个是“计口授田”的时候朝廷分给他们的,一个是自己主人的和田。荫户们之所以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主人,就是因为他们在主人的照拂下,可以得到更多的利益。此策实施后,荫户们迫于生计,不得不选择归返朝廷。
荫户的流失,使得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人口,但他们失去的却不仅仅是人口和财赋,还包括他们的势力。他们田地再多,因为没人耕种,也无法变成粮食和钱财,虽然可以出租或出让,但钱财却大幅减少了。钱财少了,他们就无法扩展势力,而奴客、门客、私兵、门生弟子的减少,更直接导致他们失去了骄横的资本。
相反,朝廷却因为此策,重重打击了门阀富豪的势力,迅速增加了人口、赋税和徭役,还增加了可实际控制的土地。
李弘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荀攸给他解释的时候,仅仅说了此策实施后所导致的表象,而徐荣却一针见血指出了此策的本质。长公主不是长大了,而是已经逐渐成熟了。她为了早日中兴大汉,竟然做出了她这个年纪根本做不到的事。她不是和整个晋阳朝廷为敌,而是和整个大汉的门阀豪族为敌,长公主当真是一往无前,气势如虹。
李弘想起了先帝。过去先帝为了积累财富、收受贿赂、卖官鬻爵,手段极为卑劣,但他小打小闹,没有损害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们的根本。今日的长公主为了积累财富,却利用国策,光明正大地肆意掳掠,甚至不惜代价重创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们,其手段之酷烈令人瞠目结舌。先帝和他这个宝贝女儿相比,差得太远了。
李弘暗暗地吁了一口气。先前自己在星空下所作的决定,看来是正确的。先帝在天之灵,应该感到欣慰,应该能看到大汉中兴的希望了。
“此策都是哪些人帮助长公主制定的?尚书台的那些中朝官?”
“朝廷在讨论此策的时候,长公主曾写了一封书信给我,征询我的意见,其中提到了此策的产生过程。”徐荣说道,“此策最早来源于各地郡县大吏对‘计口授田’制实施中所遇到的种种问题和试图解决这些问题所提出的一些建议。长公主拿着这些问题和建议到晋阳大学堂召集博士、诸生日夜商讨,历经数月后才有了这么一个定策。”
“这么说,尚书台也有一部分官吏对此策持反对态度?”
“对。”徐带点头道,“大将军不要把此次晋阳危机简单地看作外朝和中朝对相权的争夺。”
皇权和相权之争仅仅是这次晋阳危机的表象,实质上,这次晋阳危机,纯粹是两种不同治国策略在制定和实施国策上发生了巨大分歧,继而产生了激烈的冲突。
现在无论是外朝还是中朝,对此策持反对意见的官吏非常多。之所以看上去是皇权和相权之争,其实都是为了掩盖一个事实,谁能主掌权柄,谁的治国策略就能占据主导地位,依靠这种占据主导地位的治国策略所制定的各项国策就能得到顺利地推广和实施。
自此朝廷统一了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之争,以鸿儒郑玄的融和了今、古文经学精髓的“新经”为官学之后,“儒法兼融、隆礼重法”成为治国策略的主旨,但“隆礼重法”在实际国策的制定中分裂为三派。
一派以长公主为首,重“法”轻“礼”,推崇“以法治国”,主经“不法古、不循今”锐意改革,推行“法”、“术”、“势”相结合的治国方略。
一派以崔烈、刘和、杨彪为首,重“礼”轻“法”,推崇“德主刑辅”,主张德刑兼施,任德而不任刑,推行德刑相辅、大德小刑的治国方略。
一派以蔡邕、襄楷为首。在“隆礼重法”的同时,也推崇黄老之术。主张“文武并用、德刑相济”,即要求“德治”,也要求实行“仁政”,推行清静守法、无为而治的治国方略。
三种不同的治国策略在同一项国策制定中肯定会发生冲突,产生分歧。比如选拔人才,长公主等人不注重出身,注重才能,而崔烈等人不但注重出身,更注重德才兼备。比如在刑罚上,长公主主张严刑峻罚,以刑去刑,而崔烈等人主张约法省刑,春秋决狱。其它诸如赋税、田制等等新政上,都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治国策略互相争斗、互相妥协的痕迹,而从中进行调解劝和的就是以蔡邕为首的中间派。
本来这种治国策略上的矛盾属于各人在治国理念上的不同,只要双方能找到平衡点,求同存异,这种矛盾还是可以避免和隐藏的。但随着冀州大战的开始,朝廷财赋的紧缺,双方的矛盾随即被彻底激发了。
“如果双方的矛盾在平定天下之后爆发,对中兴大业的影响将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徐荣摇摇头,无奈地叹道,“现在提前爆发,不但牵扯到皇权的威仪,更影响到中兴大业。如果处理不当,后果……”
徐荣没有继续说下去。李弘这时总算知道荀攸的难处了。荀攸不是不能说,而是他无法说,这毕竟牵扯到皇权的威仪,牵扯到汉祚的命运。如果他的话激起了李弘的愤怒,必将导致晋阳危机一发不可收拾,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和羽行兄之间的矛盾,是不是因此而生?”
徐荣苦笑,“公孙瓒大人阵亡,辽东胡人叛乱,朝廷在对外策略上随即发生争论。长公主极力主张杀伐,刘和、鲜于辅等大人主张剿抚并用,蔡邕大人认为目前状况下还是劝抚为好,而崔烈大人干脆主张放弃,等天下平定了,国力增强了,再把辽东收回来。”
“朝政真的太复杂了。不同的治国策略会导致不同的处理方法,不同的处理方法在同一件事上又会产生不同的计策,结果在这件事上的同盟者马上又会因为另外一件事变成了政见不同者。每个人都有理由,每个人都试图说服对方,每个人都想控制大局,每个人都想通过自己的计策更好地完成目标。处理国事相比在战场上击败敌人,要难得太多太多……”徐荣看看李弘,“你总是不愿待在晋阳,但你逃避得掉吗?你现在还不是回来了?长公主和朝中大臣还不是在等待你的决定?”
“不同的治国策略会产生不同的国策,不同的国策会把大汉引向不同的方向。”李弘叹了一口气,“谁主掌权柄,的确关系到大汉的存亡。子烈兄,你可有什么建议?”
徐荣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指尖戳了戳李弘的胸口,“答案就在你心里。”
李弘告辞了徐荣,匆匆返回大将军府。
鲜于辅站在大将军府的门口,由贾诩和傅干等人陪同着,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李弘。
李弘远远看见,飞身下马,和鲜于辅执手相握。两人亲热地寒暄几句后,鲜于辅马上问道:“徐大人都和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认为辽东不要平叛了?是不是劝你不要出兵?”
“羽行兄,你我多年的生死兄弟,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你回来,我就放心了。”鲜于辅淡淡地一笑,“明天我就上奏陛下和长公主,我要到幽州去。伯珪兄的仇。一定要报。”
李弘点点头,“好吧,你尽快到幽州去,准备远征辽东。我尽快到大漠去,稳定了大漠胡族诸部后,我就到幽州和你会合。
“你要亲自远征?”鲜于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那晋阳怎么办?谁在这里坐镇?”
“我想让子烈兄坐镇晋阳。”李弘用询问的口气问道,“你看行不行?”
鲜于辅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想了片刻,摇了摇头,“你既然决定了,我就不说什么了。”
李弘和鲜于辅走进书房后,鲜于辅马上把书房的门关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连夜返回晋阳?”鲜于辅十分生气地问道,“晋阳的事,荀大人没告诉你?”
“你为什么同意搞这种隆重的典礼?你想干什么?”李弘也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这么做,明显就是和长公主作对,要削弱皇权,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我知道后果是什么?”鲜于辅愤怒地挥动着手臂,“长公主为了重建皇权的威仪,肆无忌惮地夺取公卿大臣的权柄。今天她可以瞒着你说服徐荣、左彦和田豫强行推行土断之策,明天她就可以说服其它人杀了你。在这个朝堂上,没有感情可言,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爱哭的小公主了。如果你威胁到了她的皇权,威胁到了社稷的安危,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羽行兄,这种话你也能说?”李弘瞪着鲜于辅,吃惊地说道,“晋阳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在晋阳举办隆重的典礼欢迎你,是蔡邕、崔烈和我,还有十几位朝中大臣联名上奏的。这是个机会,你可以利用这次晋阳危机,顺利得到朝中公卿大臣的拥戴,坐上丞相的位置,重新拿回所有的相权,否则,河北会在长公主越来越膨胀的权势下,走向一个我们谁都无法预料到的结局。”
李弘极度震骇。鲜于辅的为人他很清楚,如果晋阳的情况不是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举动,但先前从徐荣的口气中可以听出,晋阳的情况远没有到要用这种极端手段解决问题的地步。
“羽行兄,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徐荣、左彦、田豫此次支持长公主推行土断之策,说明什么?”鲜于辅恨恨地说道,“如果你能理解,你认为他们遵从了你的命令无条件支持长公主,但我不能理解。这算不算背叛?”
“背叛?”李弘心里一沉。
“我和朝中的几位公卿大臣都反对长公主的土断和课租荫户之策。此策受打击的不仅仅是皇室宗亲和门阀富豪,还包括那些可怜的荫户。我不认为这个新策不好,但这个新策实行的时间实在不对。”
“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个时候激怒各地的门阀富豪,加重赋于各地的荫户,可能会引发暴乱,会祸乱河北。”鲜于辅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如果将来天下平定了,或者我们尽可能完善了这个新策,妥善解决了皇室宗亲、门阀富豪的怨怒和几百万荫户的后顾之忧,那么我们也可以支持这个新策。但现在呢?现在长公主不顾一切,甚至干脆抛开我们,抛开朝廷,直接下旨给郡县试行新策,这是一个长公主应该做的事吗?如果这种跋扈长公主执掌权柄,河北的命运将会是什么?你我的命运又是什么?”
“徐荣、左彦、田豫明明知道他们支持长公主试行新策的后果是什么,但他们还依旧瞒着你继续支持长公主,这不是背叛是什么?”
李弘感激地拍拍鲜于辅的手臂,不知说什么好。
“羽行兄,维护皇权的威仪是必要的,虽然长公主的做法有点失控,但在局面还是可控的情况下,你应该理解他们三个人……”
“子民,如果不是辽东叛乱,我们借口公孙度参予了叛乱,强行逼着长公主把徐荣召回了晋阳,河东现在可能已经闹翻天了。”鲜于辅气恼地说道,“我知道你信任自己的兄弟,但此次晋阳危机太可怕了,让人心寒啦。长公主这样不顾大局,自以为是的为所欲为,太危险了。朝廷必需立即控制她,立即削弱和制约她手中的皇权,而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徐荣、左彦、田豫必须要为这件事受到惩罚,这也是对北疆大吏的一种警告,一种严厉的警告。”
李弘缓缓坐到案几上,心情无比沉重。
鲜于辅一连串激动的话语,是不是代表了众多北疆大吏对目前朝廷现状的强烈不满?
徐荣的话是在暗示自己,这个时候必须做出选择。是选择继续拥戴皇权,还是放弃已经正在急剧沦落的皇权?今天鲜于辅的话,正好说明了大汉皇权在人们的心目中地位的急剧沦丧。
用打击和削弱皇权来取信、讨好门阀富豪,我丧失的不仅仅是忠义,还有可能丧失河北,丧失中兴大汉的机会。
大汉不是先帝一个人的大汉,不是长公主的大汉,而是我们所有人的大汉。当年我千里迢迢地杀回卢龙塞,就是为了大汉,为了我心中的大汉。
我的选择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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