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俱从苍亭方向渡河而来。
司马俱四十多岁,身材高大消瘦,颧骨高耸,长髯飘飘,额头上的皱纹就像沟壑一样又长又深,一双眼睛坚毅而有神。司马俱是泰山郡的大豪,年轻时在兖州府任过从事,后来还花钱买过关内侯。他在泰山郡以乐善好施,喜欢仗义行侠而出名。早年他从学于北海硕儒郑玄,是郑玄的弟子。他举起大旗在泰山起事后,郑玄觉得很丢脸,带着一帮门生子弟避难于荒山。司马俱曾多次派人予以救济,但郑玄坚拒不从,宁愿吃野草树皮,也不吃司马俱送来的粮食。
司马俱话不多,见到于毒和眭固后,稍微寒暄了两句,随即说明了来意,“冀州因为骠骑大将军李弘和北疆军的到来,形势已经逐渐明朗。界桥大战后,袁绍丢了邺城,逃到河内去了,而公孙瓒几乎全军覆没,已经逃到了渤海郡的南皮。冀州战场并没有出现三方混战的局面。北疆军实力太过强悍,公孙瓒不是李弘的对手,很快就要败逃青州,所以我们现在攻打冀州,就象是在老虎嘴里拔牙,自寻死路。”
于毒立即予以反驳。袁绍虽然逃到了河内,但实力并没有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他还有兵,还有追随他的部下,还有鼎力帮助他的各地州郡。只要他和东郡太守曹操、河内太守王匡会合,他就可以立即重振旗鼓,向冀州发起攻击。袁绍没有冀州,他如何生存,如何发展,如何对抗李弘?
公孙瓒的背后是幽州,是太傅刘虞,目前他还得到了青州北部郡县。此刻他无论北上幽州还是南下青州,他都有很大的回旋余地,李弘和北疆军根本不可能一棍子把他打死。只要公孙瓒还活着,还有军队,他就不会放弃对冀州的争夺。能不能得到冀州的钱粮,直接关系到幽州和青州北部郡县的生存。公孙瓒势必要和李弘周旋到底,不死不休。
北疆军虽然在界桥打赢了,但自己的损失很大,而且北疆军现在处在两线作战的困境。凭北疆目前的实力,怎么可能长时间支撑两线作战?
袁绍要夺冀州,公孙瓒要抢冀州,李弘两线作战如履薄冰,这冀州的战还有得打,形势怎么明朗化了?
如果我们现在集结重兵,趁着北疆军元气尚未恢复之际,发力猛攻,先夺下邺城,依托黑山站稳脚跟,然后再拿下甘陵国,把黑山黄巾军和青州黄巾军联成一体,那么将来我们两支黄巾军就可以互为犄角,互相援助,可以纵横黄河南北,占据中原,图谋太平大业。
于毒三十多岁,矫健魁梧,一张方方正正的黑脸膛,乱糟糟的胡须,一双眼睛咄咄逼人,颇有几分霸气。他过去是太平道的忠实门徒,张角起事的时候,他是三十六方渠帅之一。张角兵败广宗后,他逃上太行山追随张牛角。张牛角兵败瘿陶后,他和杨凤、白饶等黄巾首领离开了张燕,南下以黑山为本屯,继续征伐,以图实现张角的太平大业。
眭固对司马俱的征伐策略非常失望,“大帅,你想想李弘占据冀州以后的天下形势。”
眭固也有三十多岁,面黄肌瘦,他就像饿了很长时间一样,皮包骨头,腮帮深陷,眼睛深凹,不过他那双眼睛非常有神,让人感觉到埋藏在他瘦弱身躯里的强大力量和不屈不挠的顽强意志。
眭固认为,李弘占据冀州,得到冀州充足的钱粮支持后,只要几年的功夫,他的实力就会突飞猛进,继而会图谋天下。李弘有了河北之地,下一步的目标很明显,那就是渡河南下,攻占中原。大帅如果以泰山为本屯站稳了脚跟,李弘的攻击对象自然就是黄巾军。攻打黄巾军,李弘就有了南下的借口,有了大义的名分,能够得到各地州郡的支持。北疆大军一泄而下,我们怎么抵挡?难道大帅认为几年后的黄巾军可以战胜北疆军?三年来,大帅带着黄巾军将士征战四方,兖、青、徐、豫四州战火纷飞,田地荒芜,流民成灾,黄巾军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来的钱粮发展实力?各地州郡的官军在一旁虎视眈眈,刘岱、陶谦等人不遗余力地攻打我们,烽烟一刻未息,大帅哪有时间和力量巩固本屯?
我们以黑山为本屯已经八年了,我们征战八年,至今未能占据河内和冀州半片土地,一座城池。大帅呢?大帅征战三年,至今占据了多少土地,得到了几座城池?黄巾军要想发展,就必须要有土地和城池,要有稳定的局势和充足的时间,否则我们就无法改变已经延续了多年的占山为王的困境。
双方在黄巾军生存和发展策略上有很大分歧,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司马俱苦口婆心地劝道:“自从白帅死后,你们在冀州连续奋战一年,但进展甚微。如今李弘和北疆军已经开始抢夺冀州,袁绍和公孙瓒都已战败,你们又岂是他的对手?随我南下泰山吧。”
于毒、眭固拒绝了。于毒说,大帅既然不愿意北上攻打冀州,那我们打。我只希望大帅能立即攻打青州,把失去的郡县夺回来,断绝公孙瓒南下的退路,迫使公孙瓒在冀州、幽州两地和李弘连续交战。只要李弘被公孙瓒缠住了,我们就有机会夺取魏郡和甘陵国,从而和大帅在黄河两岸遥相呼应。
司马俱无奈,拱手告辞,“两位兄弟多多保重。如果冀州局势恶化,你们难以支撑,我就率军打到黄河岸边,策应两位兄弟渡河南下。”
于毒和眭固非常感动,连连点头。
“大帅也多多保重。如今袁绍败走河内,近期内可能要和曹操、王匡联手反攻魏郡。这是大帅攻打兖州的好机会。”于毒说道,“如果大帅需要我们渡河相助,请……”
司马俱摇摇手,“你如果能把袁绍、曹操的大军拖在冀州,兖州之战我就有绝对的胜算。”
于毒和眭固相视而笑。眭固躬身说道:“大帅请放心,只要我们率军逼近甘陵国,北疆军的主力就被我们拖住了。如果袁绍没有吓破胆子,他应该毫不犹豫地攻打邺城。”
司马俱想了一下,担心地说道:“你们虽然拖住了北疆军,但北疆军也把你们拖住了。如果袁绍、曹操、王匡趁机攻打黑山本屯,那黑山就很危险了。”
“我们早有防备,黑山还有苦酋、陶升、刘石和青牛角的大军。”于毒说道,“我们希望袁绍去打黑山,这样我们就可以替白帅和死在濮阳的兄弟报仇了。”
司马俱想起死去的白饶,心中苦痛,黯然上船,乘舟而去。
于毒、眭固回到东武阳,立即召集郭大贤、李大目、罗市、大洪、司隶、缘城诸将议事。
听说青州黄巾军放弃北上,黑山黄巾军独自攻打冀州,屋内顿时陷入了沉默,气氛很压抑。
“我们只有十五万人,打不过北疆军。”大洪低声说道。
大洪是个孤儿,家人死于一场大洪水。那一年他刚刚出生,还是个婴儿。他被太平道的门徒救下,在太平道长大。因为不知道他的姓氏,太平道的人给他取名大洪。屋内的罗市、司隶、缘城三将和大洪一样,都是太平道收养的孤儿,从他们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们是在什么地方被太平道收留的。这些人对太平道和大贤良师张角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们的生命是太平道和张角给予的,他们要为太平道和张角奋战而死。
大洪的想法其实就是黄巾军诸将的想法。他们认为于毒太自信,有点失去理智了。
眭固站起来,指着地图说道:“北疆军实力太强,我们和他正面交锋,没有任何胜算,所以……”他把手放到了地图上的馆陶城,“我们打这里,切断北疆军的粮道。”
现在北疆军一部正在攻打安平国,一部在攻打甘陵城,还有一部留在邺城,防备我们和袁绍的攻击。为此,北疆军设有两条粮道,一条是从赵国的邯郸到广宗城,然后一分为二,部分粮草到安平国,部分粮草过界桥到甘陵城,还有一条粮道是从邯郸到邺城,再经馆陶到甘陵城。
我们切断北疆军的这条粮道后,北疆军会非常难受。出兵打我们,攻打甘陵城的兵力就少了。北疆军拿不下甘陵城,也就无法迅速东进攻打渤海郡。不出兵打我们,他们的粮草供应就很紧张,而且他们还要分兵防备我们的突袭,这样攻打甘陵城就更难了。
北疆军迟疑不决,甘陵城攻击受阻,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一来北疆军被拖在了甘陵城。二来公孙瓒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可以重整兵马,再战李弘。三来公孙瓒不会立即南逃青州,青州黄巾军随即就有了充足的时间攻打济南、安乐等郡县。四来袁绍得到了反攻邺城的机会。
北疆军陷在冀州,兵力分散,和公孙瓒、袁绍又要同时交战,损失可想而知。我们可以趁机渔翁得利,竭尽全力夺取魏郡和甘陵国。当然,夺取魏郡,占据邺城,是我们的首要目标。有了邺城和魏郡,我们才能得到壮大和发展。没有土地和城池,我们总有一天会死的。今天这个机会我们已经等了八年,绝不能错过。
“如果北疆军出兵攻击我们怎么办?”司隶问道。
“如果李弘要攻击我们,我们就往魏县、内黄方向退。”眭固说道,“根据斥候的探查,袁绍和曹操会合后,已经向河内去了。很明显,他们要趁着我们的主力大军攻打东武阳准备南下会合司马俱的时候,攻打我们的本屯。”
我们包抄到袁绍和曹操的后面,把他们围起来,然后和苦酋、陶升等大军前后夹击。我们即使不能全歼袁绍和曹操的大军,也能把他们打得再无还手之力。这样,我们既策应了兖州战场,帮助司马俱拖住了袁绍和曹操,又能迅速占据魏郡南部,并可以相机攻打河内郡的东部,以求夺取更多的土地和城池。
北疆军要攻打我们,夺取甘陵城的时间就要延后,攻打渤海郡的时间也要延后。将来李弘去打公孙瓒的时候,我们就出兵攻打邺城,日夜不停地骚扰截击他们的粮道。如果我们能顺利拿下邺城,我们就能和李弘、公孙瓒形成平分冀州的局面。
黄巾军诸将听完眭固的解释,顿时信心倍增,个个都很高兴。
于毒笑道:“既然大家没有意见,那我们明天就北上,攻打馆陶。”
三月下,冀州,甘陵国。
界桥大战结束后,为了让全军将士得到充分的休息,同时也为了备足粮草辎重,李弘命令大军休整十天。
在这十天内,李弘数次派人射书入城,督请甘陵国相季雍献城投降。
甘陵国相季雍回了一封书信,把李弘大骂了一顿。我之所以献城给公孙瓒,是因为公孙瓒击败了黄巾军,为拯救大汉社稷立下了功劳,而袁绍卑鄙无耻,害了韩馥的性命,实在让人心寒。公孙瓒是太傅大人的手下,我献城给公孙瓒,也就是献城给太傅大人,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
大将军凭什么让我献城?你为了一己之私,不但打袁绍,还打公孙瓒。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和董卓有什么区别?你说自己这样做都是为了拯救社稷,可我看不出来,你打冀州和拯救社稷有什么关系。大将军如果要拯救社稷,应该打董卓,打关中,应该讨董勤王,而不是占据冀州。大将军出兵冀州,占据冀州的目的何在?不过是为了篡逆大汉而已。大将军乃汉贼矣。当今天下,先有祸乱纲纪的董贼,后有篡逆社稷的李贼,大汉危矣。
李弘苦笑无语,转眼间,自己成了汉贼了。
韩馥的死讯让李弘很吃惊,他急忙派人到邺城,请麴义找许攸、陈琳等人问问。袁绍再怎么心狠,也不会公开诛杀韩馥,这不是自找恶名嘛。
麴义很快回书。原来新年的时候,郭图、逢纪奉命到陈留郡和张邈、袁谭、高干等人商议攻打豫州的事。张邈在府中宴请郭图等冀州官吏,韩馥、边让等名士出席相陪。席间,边让很不客气,对袁谭、郭图等人冷嘲热讽。袁谭、郭图权当没听见,不理他。逢纪却受不了,和边让当堂吵了起来。袁绍赶走韩馥是事实,怎么吵,逢纪都理亏。逢纪大怒之下,拿起盛汤的小瓮就砸了过去。边让躲闪不及,头被砸破了,汤也溅了一头一脸。逢纪还放出狠话,说要杀了边让。
边让受辱,其实也就是韩馥受辱。韩馥一时悲愤不已,借着上厕的机会,用一把裁纸刀割腕自杀了。
此事发生后,兖州名士都认为是袁绍逼死了韩馥,人人痛骂袁绍,这让袁绍非常恼火。
张邈为此事和袁绍差点反目成仇。袁绍百口莫辩,只有认了。袁绍担心张邈因为这件事阻挠袁谭攻打豫州之计,于是秘密告知曹操,请他找个借口,把张邈杀了。曹操心想你袁本初把我当白痴啊。我把张邈杀了,我还能在兖州立足?你儿子侄子都在陈留,你不叫他们杀,却叫我杀,你这一招借刀杀人计未免太卑鄙了吧?
曹操书告张邈,暗示袁绍有杀他之意,请张邈适当的时候写封信给袁绍,表示一下歉意,这事就算完了。袁谭、高干就在陈留,张邈不敢太得罪袁绍,于是向袁绍说了几句软话。张邈过去和袁绍、何颙等人都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素有“奔走之友”的美称,这种小事自然不值一提。两人和好如初。
听说韩馥就这样死了,李弘心里很不是滋味。李弘对韩馥的印象不好,韩馥被赶出冀州,或多或少和李弘有一定的关系。李弘思前想后,觉得韩馥对北疆还是有过帮助的,今天他这样带着一腔愤怒死去,对他本人来说,的确是太不公平了。
遗憾归遗憾,城还是要打的。自己打下冀州,赶走袁绍和公孙瓒,也算是告慰了死去的韩馥。韩馥在天之灵如果知道自己帮他报了仇泄了恨,也该含笑而去了。
北疆军正准备攻城地时候,急报传来,馆陶遭到黄巾军的围攻,粮道被截断。
李弘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黄巾军开始北上攻击冀州了。
这时赵云从安平国送来消息,安平国相张歧死守信都城,拒绝投降。信都城高大坚固,北疆军只有彭烈的七千步卒,赵云和刘冥的一万铁骑。如果强攻,铁骑士卒的损失太大。赵云请求大将军征调步卒大军予以援助。
从渤海郡探查军情的斥候回报,公孙瓒回到南皮后,立即征募兵马,筹备粮草军械,加固城墙,没有任何撤出冀州的迹象,显然他还想和北疆军再打一仗。
李弘立即召集张燕、杨凤、朱穆、王当、于氐根等将领到大帐军议。
原黄巾军诸将从张燕开始,一个个低头不语。这仗怎么打?
“于毒、眭固打馆陶的意思很明显,他要拖住我们。”李弘看看众人,笑着说道,“诸位大人说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如何应对?”
李尧站了起来,“大将军说过,绝不命令我们主动攻打黄巾军。现在于毒攻打馆陶,并没有主动向我们发起进攻,所以……”他胆怯地看看李弘,小心翼翼地说道,“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是立即攻打甘陵城吧。”
“于毒已经卡住了脖子,这还不是主动进攻?”张萧激动地站起来,大声说道,“是不是让于毒杀了我们一万人,你才承认他是主动进攻?”
“张大人怎么能这么说?”杨意马上反驳道,“于毒只不过切断了我们一条粮道而已。”
“你这是什么话?”张震怒声责斥道,“难道于毒切断了我们两条粮道,刀已经砍进了脖子,你才喊痛吗?”
“好了……好了……”张燕拍拍案几,“都不要争了。”接着他转脸看着李弘,“大将军,事不宜迟,立即攻城。”
“那黄巾军怎么办?如果于毒主动攻击我们怎么办?”李弘问道,“是不是把姜舞和穆斯塔法的铁骑调到临清一带戒备?”
“攻城期间,渤海郡和平原郡方向更需要兵力戒备,不能抽调铁骑。”张燕摇头道,“我亲自到馆陶去。”
杨凤和诸将吃惊地望着张燕。李弘似乎早已料到,笑而不语。
“你一个人去?”杨凤皱眉问道,“你去干什么?前年,去年我们不停地派人上山,把好话都说尽了,但最后有几个人下山受抚了?”
“白饶不在了。”张燕伤感地说道,“于毒和眭固等人的想法也许已经变了。”
“于毒和眭固等人的想法也许是变了,但司马俱呢?徐和呢?吴霸呢?他们是不是也愿意受抚?”杨凤连连摇头,“飞燕,你已经不是黄巾军的大帅了,你在他们的眼里,是太平道的叛逆,是背叛了大贤良师和牛角大帅的叛逆,他们会杀了你的。”
“我要去。”张燕非常坚决地说道,“我一定要去。”
“好,我陪你去。”李弘突然大声说道,“我们一起去。”
诸将惊倒。
大汉国初平三年四月。
四月初,关中扶风郡,陈仓城。
深夜,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快马急驰而入,“圣旨到,请吕大人速速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