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晋阳,龙山。
李弘回到晋阳,安北将军鲜于辅和骠骑大将军府长史李玮迎接于三十里之外。
李弘和鲜于辅已经两年没见了,久别重逢,分外亲切。李弘仔细问了一下塞外的情况,又问了一下汉北郡太守田豫以及燕无畏、姜舞等将领的近况,随即谈到正题。李弘指着李玮说,仲渊,民屯的事是不是和军屯一样,你也有份参予?
李玮急忙摇手道:“大将军误会了。民屯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弘十分怀疑地看着他,“仲渊,长公主和朝廷迟早都要迁到洛阳,北疆十六郡的军政,长公主和朝廷也迟早要还给我们,你急什么?二月我回到龙山的时候,和长公主、朝廷之间已有约定,你难道忘记了?长公主和朝廷还没有走,你就急不可耐要抢回北疆军政大权?”
李玮一脸委屈,欲言又止。鲜于辅神态安详地手抚三绺长须,微微笑道:“大将军,你的确误解仲渊了。”
李弘叹道:“难道我怀疑错了?目前朝中从长安来的一帮老臣和部分幽州、冀州官吏人数少,很难形成足够的力量影响和改变北疆屯田制度。即使他们有心改制,但如果没有赵岐老大人和你们的同意,改制如何能得到实施?你们故意怂恿朝中大臣推行改制,并从中推波助澜,意图挑起事端,逼迫长公主和朝廷让出权力,以便独揽北疆军政。你们这么做,想过北疆的安危,北疆百姓的生存和大汉社稷的存亡吗?”
李玮躬身说道:“大将军,你的确误解了。老大人,鲜于大人和我都没有这样的想法。北疆现在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们无论如何不会故意挑起事端,自乱阵脚。此次事端的挑起者不是我们,而是朝廷自己。”
李弘看看神情郑重的李玮,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是吗?那你仔细说说。如果我估猜错了,我向你赔礼。”
二月下大将军离开晋阳后,张温、卢植、蔡邕等大臣随即提出修改官学。官学改了,学术思想也就改了,国策的改变随即就有了基础。这样将来改制就能减少阻力和得到更多人的拥护,从而保证改制顺利。几位大臣认为,官学的修改是大汉改制、社稷中兴的重中之重,必须立即实施,从北疆开始实施。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辩议之后,朝廷确立了以古文经学为大汉官学的新制。长公主诏准实施。
晋阳大学堂过去教授诸生的就是古文经学,后来又鼓励诸生兼学荀、孟之道,研习黄、老之术。这种事曾经遭到了北疆今文经学名士大吏的猛烈批评。尤其是大祭酒王剪把其父的作为诸生必习之文一事,更是遭到了他们一致的辱骂和连番弹劾。硕儒王符的其实就是一部治国之策的大集成,其基础是“以民为本”,其国策就是“儒法兼融,隆礼重法。”骠骑大将军李弘自西疆时就从李玮手中得到了,对其中的观点非常认同,治理北疆的许多策略就是取自于,所以李弘极为尊崇,鼎力支持王剪和晋阳大学堂。中平六年冬,天子诏告天下,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并列于官学,至此,北疆的学术之争才告一段落。
现在,朝廷颁布新制,把昌盛了两百多年的今文经学赶出了官学,这对北疆研习今文经学的名士大吏和儒生来说,简直是个睛天霹雳,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多少年来,多少士人,都是靠今文经学入仕为官,靠今文经学修世治平,靠今文经学名扬天下,光宗耀祖。今天朝廷突然把他们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给推倒了,把他们赖以维持生计的饭碗给砸了,谁能忍受?
北疆大吏中,研习今文经学的很多,比如上党太守杨奇、河东太守王瀚、雁门郡太守郭蕴、代郡太守王泽,诸府掾属有晋阳王阀的王柔、令狐阀的令狐邵、河东卫阀的卫固、卫彻、范阀的范先等等,这些人立即在朝野上下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对改制的浪潮。
双方的争斗愈演愈烈。由于杨奇等人无法在朝堂上击败张温、卢植等极力主张改制的大臣,他们转而把矛头对准了自己郡县的改制势力。以上党太守杨奇为首的一帮反对改制的大臣先是极力阻挠郡县官学改授古文经,然后以各种借口打击和罢免了一批赞成改制的县长、县令和诸府各级掾属。
但这种办法治标不治本,效果甚微。杨奇、王瀚等大吏知道,要想彻底击败朝廷,逼迫长公主废除诏令,最后必须要倚仗骠骑大将军。北疆归根究底,还是骠骑大将军说了算。于是他们互通声气,纷纷上奏朝廷,以各种理由要求减免赋税,甚至不惜恶意虚报少报田产数量。朝廷一看很生气,你们拿这种事来要挟朝廷,也未免太过分了。好,既然你们虚报少报田产数量,那我就增加上缴赋税的数额,看谁斗得过谁?
朝廷和郡县争斗不休,吃亏的可是百姓。赋税一涨再涨,百姓们哪里还有活路?于是九月底,秋收开始的时候,在上党的长子城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冲突。这场冲突虽然因一头耕牛而引起,但它的背后却是郡县官吏的精心策划和鼎力支持。正是因为有郡县官吏的纵容和默许,冲突的规模才越来越大,终于导致了北疆屯田危机的爆发。
屯田是北疆赖以生存的基础,屯田出现了危机,对北疆打击之大可想而知。这场突然爆发的屯田危机让长公主和朝廷迅速陷入了恐慌。大臣们惊惶失措,朝廷诸府互相指责,国事随即陷于瘫痪。
杨奇、王瀚、郭蕴等北疆大吏的目的达到了。危机爆发后,长公主和朝廷遭到了北疆上下的仇视。北疆从大小官吏到普通百姓,人人痛恨长公主和朝廷,如果没有朝廷的那些白痴和奸侫,北疆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换句话说,长公主和朝廷要滚蛋了,即使他们还赖在北疆不走,但因为他们威信尽丧,失去了北疆上下的支持,继续主掌权柄的可能已经没有了。
危机爆发后,骠骑大将军要回来了。北疆是骠骑大将军的根基所在,他不可能容忍长公主和朝廷这样肆无忌惮地破坏北疆。骠骑大将军会因此找到充足的理由,并得到北疆诸吏的绝对支持,从长公主和朝廷手上收回北疆军政大权。这样一来,朝廷的改制也就作废了,今文经学可以继续主导官学,大家的权势和财富也就保住了。
李弘没想到北疆屯田危机的背后竟然蕴藏着这么复杂的权势争斗。他一直以为这是骠骑大将军府的一帮官吏为了尽早从朝廷拿回北疆军政大权而蓄意制造的一场小风波。鲜于辅和李玮都是北疆举足轻重的大吏,两人既然都没有给自己发出急书,那么说明北疆的事情还完全在他们的控制之内。但今天听起来,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难道他们已经失去了对北疆的控制?
李弘焦急地问道:“塞外郡县怎么样?河套屯田区怎么样?平城屯田区可有急报?中山、常山那边可有消息?唐放、左彦和赵戬可有书信?”
李玮摇手道:“大将军放心,塞外郡县和河套、平城、中山、常山几个屯田区都很安静,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
“杨奇、王瀚和郭蕴几位大人非常有分寸,把这件事控制在长城以南的太原、上党、雁门、西河和河东五个郡。”鲜于辅解释道,“其他郡县没有出现虚报少报田产的事,所以朝廷也没有增加他们的赋税,各地都很安静。”
“那河东军屯又是怎么一回事?”李弘问道。
“上党爆发屯田危机后,杨奇大人不闻不问,任由百姓闹事,大有撂挑子不干的架势。朝廷很气愤,于是卢植、马日磾、袁滂等几位大臣逼着赵岐大人奏请长公主,立即征调河东屯田兵到上党平叛。张白骑大人本来就对朝廷随意增赋非常不满,他拒接圣旨,而且还跑到龙山大发雷霆。”李玮苦笑道,“不接圣旨是不行的,所以我让张白骑大人回河东后,暗中指使屯田兵闹事,这样就能避免事态恶化,把北疆屯田危机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哼……”李弘冷笑一声,“你是担心杨奇这件事闹得不够份量,再加一把火吧?”
李玮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说话。
“你们两个一直不给我书信,故意隐瞒此事,为什么?”李弘望着鲜于辅,略显恼怒地问道,“洛阳那边已经战火连天,冀州马上又要打,这个时候你们却让北疆出这种事,为什么?我问你们,事情还在你们的控制中吗?”
鲜于辅点点头,“益谦已经抓捕了几十个下级官吏,暂时稳住了各地局势。但由于牵扯面太广,我们不敢再抓了,等你回来再想办法解决吧。”
“赋税的事怎么解决了?”
“我们已经奏请长公主,以大将军的名义张榜安民,在去年的基础上,予以适当的减免。”鲜于辅说道,“此事若由长公主和朝廷下旨,恐怕北疆没有人信,所以……”
李弘心烦意躁地挥挥手,“陈好抓了几十个?什么理由?有贪赃枉法的吗?”
“自从北疆建了监御史后,吏治有了很大改观,贪赃枉法的事倒真的没有发现。”李玮说道,“抓捕的主要理由就是纵容和默许百姓闹事。”
李弘摇摇头,“除了长子县的官吏,其他人都放了,立即放了。”
“急书杨奇、王瀚、郭蕴、王柔、卫固等诸位大人,请他们到龙山议事。”李弘想想又补了一句,“特意注明一下,说是我请他们到龙山商议官学和改制的事。”
到了龙泉,赵岐、张温、卢植、刘和等一帮大臣纷纷出迎。
李弘和他们寒暄一番后,率先到长公主府觐见长公主。
丁宫和蔡邕也随同李弘返回了龙山,两人和众多大臣一起,先到太傅府议事。
长公主看到李弘,就象看到多年不见的亲人一样,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李弘好言安慰了两句,然后从怀内掏出一盒精致的糕点放到了案几上,“臣从安邑经过时,想起殿下在龙山很清苦。所以……”
长公主惊喜地拿到手上,“这是大将军特意买给我的?”
李弘笑笑,“臣没什么钱,只能给殿下买点吃的了。这里不能和洛阳比,更不能和皇宫比,殿下受苦了。”
长公主轻轻摸着微带清香的锦盒,想起昔日的豪华生活,想起太后、父皇、弟弟,心里不禁阵阵痛楚,泪水又流了下来。李弘长长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如果冀州开战了,长公主还能不能回洛阳就很难说了。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忽然间承担起了拯救社稷的命运,想起来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什么时候,她能过上太平盛世的公主生活?
“殿下最近还好吗?”李弘轻声问道。
长公主摇摇头,“筱岚大人怀了孩子,最近不来了。文姬被赵将军接到云中沙陵湖去了。我一个人很孤单,晚上总是做恶梦,我不敢睡觉。后来我请大将军的两位夫人来陪我,现在你回来了,我又要孤单的一个人了,我很怕。”
李弘心里酸楚,柔声说道:“那就让小雨和风雪继续陪殿下吧。现在战事非常紧张,臣估计马上就要离开晋阳。”
长公主吃惊地看着他,“大将军,你就不能留在晋阳陪我吗?北疆有许多战将,他们都可以代你出征,你为什么每次都要亲自出征?难道你那么喜欢打仗,喜欢杀人?”
李弘无语。
“北疆出事了,大将军也不管吗?”长公主悄悄擦了把眼泪,低声说道,“我什么都不懂,大臣们吵得没完没了,我很怕,这地方我真的待不下去了。你不能留下来陪陪我吗?”
李弘摇摇头,“殿下,等你再长大一点,你就懂了。臣告辞了。”
长公主望着李弘高大的身躯缓缓站起来,神情十分凄然。
“大将军,你给两位夫人也买了吗?”长公主双手抱着那盒糕点,突然问道。
李弘躬身笑道:“我难得给她们买点东西,不知道她们喜欢不喜欢?”
“只要是大将军送的东西,什么都好。”长公主玉脸一红,轻轻说道。
李弘没有听请长公主说什么,急匆匆退了下去。
赵岐、张温、卢植等人非常激动,改制兴国之策还没有开始,就遭到了严重挫折,这让他们难以接受。几位大臣建议李弘行雷霆之威,迅速扫清北疆反对改制势力,为改制兴国打下一个牢固的基础。
鲜于辅、李玮、余鹏、张范等大臣建议李弘从北疆稳定出发,还是暂时放弃改制之策为好。从当前形势来看,改制条件非常不成熟,改制尚需要时机,需要时间,更需要坚强的实力。没有实力,改制不会成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
李弘静静地听了很长时间,最后说道:“此事容后再议,我要听听杨奇、王瀚等大臣的意见。”
“朝廷当务之急是保住洛阳,拿下冀州。”李弘站起来说道,“在没有拿下冀州之前,北疆要确保稳定。诸位大人还是好好想想吧,如今我们连洛阳都保不住了,还奢谈什么改制?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李弘说完之后,告辞走了,到骠骑大将军府议事去了。
骠骑大将军府的议事主要集中在冀州和关西两个战场上。
关西战场目前有龙骧将军徐荣在撑着,兵力和粮草勉强可以对付,短期内洛阳应该无忧。
冀州方向,麴义已经用八百里快骑送来急书,袁绍向北疆军求援了。袁绍在书信中说,公孙瓒骄横跋扈,无法无天,竟然要强占渤海郡。目前我冀州主力正在黑山一带和于毒、眭固的黄巾军激战,无暇分身迎敌,恳请镇军将军率军相助,以确保冀州安全,确保冀州四个屯田郡国的安全和北疆军钱粮的供应。
李弘大喜,急书麴义。立即和袁绍联系,告诉他洛阳战况紧张,部分兵力已经南下增援,冀州方向的北疆军兵力严重不足,无法挡住公孙瓒,请他自己想办法解决。如果袁绍一再恳求我们出兵,那你就和他慢慢谈。你问他,是把公孙瓒全歼还是把公孙瓒赶回幽州?因为这两种结果需要不同的兵力,如果要全歼公孙瓒,我们就要征调屯田兵。这样一来,北疆大军的粮饷,冀州能否承受?如果冀州能承受,是不是先预支我们一个月的粮饷?
急书杨凤、王当,立即率军进入赵国邯郸,和麴义会合。
命令张燕,急赴平城屯田区,集结已经赶到那里的五万边军,把他们秘密带到常山,等候出战指令。如果明年春天大军还没有出战,则就地屯田。
李弘让张燕到平城统率五万边郡南下。那意思很明显,是让麴义独自指挥冀州战场,但鲜于辅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冀州战场,还是交给张燕指挥为好。目前冀州战场上的几支军队里,黄巾系的高级将领多,而且在适当时候,张燕可以凭借自己过去在黄巾军里的崇高威望,招抚黄巾军。
李弘没有同意。公孙瓒有一万铁骑,两万步卒。从对付骑兵这个角度来说,麴义的指挥经验显然比张燕更加丰富。如果麴义在初战中和公孙瓒打了个旗鼓相当,把公孙瓒拖在了冀州南部,那么张燕的大军就能及时插到公孙瓒的后面去。
“有一点我们必须要考虑,那就是大雪什么时候来临。”李弘说道,“如果今年冬天大雪来得早,张燕肯定来不及包抄到公孙瓒的后方,这样战事就要拖到三月、四月。时间一长,战局就会发生变化,我们能不能全歼公孙瓒就很难说了。”
“至于招抚黄巾军的事,我看就不要考虑了。白绕已经战死在濮阳,黑山黄巾军满腔仇怨,不会轻易受抚。渡河北上的青州黄巾军如果攻击不利,也会在黄河冰封之前,也就是在下个月中左右,撤回兖州、青州境内,所以也不存在招抚的事。”
“冀州战场,让麴义指挥。”李弘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再给麴义写一份书信,叫他克制自己的脾气,对黄巾系将领不要颐指气使的,要客气一点。”
十月底,上党太守杨奇、河东太守王瀚、雁门郡太守郭蕴、还有王柔,令狐邵、卫固等十几位大臣陆续到达龙山。
杨奇说话的时候双手不停地颤抖着,非常激动。改制我同意,但哪有这么改制的?当年光武皇帝中兴社稷的时候,官学就是今文经学,难道光武皇帝中兴失败了?大汉社稷危难,和今文经学有什么关系?我看张温、卢植等人改制是假,图谋权柄是真。
其他大臣也是怒不可遏,尤其是王柔,对李弘让出北疆军政大权一事提出了尖锐批评。太傅大人回去了,他还兼领着幽州牧,韩馥被袁绍赶跑了,袁绍马上就把冀州牧霸占了,但大将军你呢?你真慷慨。你搏得了一个好名声,却害苦了我们。你曾信誓旦旦地说,要让北疆屯田成功,要把借我们的钱还给我们。现在呢?现在你连北疆都不管了,还管还我们的钱吗?“
李弘连忙安慰他们,说保证朝廷会还钱。王柔和卫固等人都不相信,“除非大将军主掌权柄,代理国事,否则你这话没人相信。”
杨奇这时拿出一道奏章,请在坐大臣签名,要联合奏请长公主,恳请长公主拜李弘为大司马领大将军事,代理国事。至于什么“四不象”的太傅府、监御史府,统统撤销。
李弘连连推辞,“诸位大人这是害我,你们不怕我将来变成第二个董卓?”
“你就是第二个董卓,也比这帮祸国奸侫好。”杨奇恨恨地说道,“这帮混蛋不但要改律法,改国策,还要改大汉的根基,我等岂能答应?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李弘暗暗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