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站在黄河大堤上,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滔滔不绝的黄河水,心里十分彷徨。
朱俊大人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何进不谙朝政的真谛没有狠下心来杀了小陈留王以至留下了祸乱的种子?是说何进的屠户出身造成了他和士人之间根深蒂固的矛盾以致最后为了争夺皇权非要兵戎相见?是说何进缺乏远见卓识不能正确理解和处理洛阳局势以至让洛阳局势愈发恶化危机四伏?
朱俊的言辞之间显然不同意自己远征大漠,这和朝廷的大臣们,和北疆诸将,和自己的想法有着天壤地别的差展,难道洛阳的局势发展到今天还有逆转的可能?即使天子托孤于袁隗,但天子引以为倚仗的西园军随着蹇硕和董重的先后死去已经尽数被大将军所控制,袁隗拿什么来抗衡大将军的强大实力?退一步说,即使西园军里有很多将领听命于士人,但这能动摇大将军的根本吗?大将军征召的七路援军无一不是大将军这几年培植的亲信,士人难道还能控制张辽张扬毋丘毅这些武人?
朱俊说士人从二十一年前北宫事变中得出的最大教训就是要掌控军队,掌控他们自己的军队。现在这支军队在那?朱俊没有说,李弘在京畿地面上也找不到,那到底谁的军队是士人自己的军队?皇甫嵩?又或者是董卓?袁绍和王允的实力太过弱小根本不堪一击,显然不足以成为士人抗衡大将军的倚仗。到底是谁呢?
李弘低着头在大堤上走来走去,极力想从洛阳纷乱的局势中理出个清晰的头绪来。
外戚之祸的危害人所皆知。士人不相信大将军,想把未来祸害大汉国的根源扼杀在尚未羽翼丰满的初期,这无可厚非。自己率军南下虽然帮助他们诛除了奸阉,但同时也帮助大将军主掌了国家权柄,打破了洛阳三方权势之间的平衡,这肯定是士人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大臣们绞尽脑汁依据大汉律法想出了许多折中之策,最后总算勉强答应了自己的条件,但他们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北疆的安危和洛阳的稳定,而是迫切希望自己立即开始远征大漠。他们是不是急不可耐地想对大将军何进动手?
朱俊不愿意自己远征大漠,是因为担心洛阳局势失控,远征将以失败告终,最后危及到北疆和大汉社稷的安危。但他和所有的士人一样,又不愿意让大将军主掌朝政。所以他很矛盾,话也说得含混不清。
洛阳不稳,自己就不能远征大漠,而大将军如果不能掌握绝对的优势,洛阳迟早都要乱,即使自己放弃远征,结果也是一样。如何才能让洛阳稳下来?
大汉国只要有天子,有太后、皇后,就有外戚。相对于陌生的士族大臣来说,天子、太后、皇后更信任自己的亲人。英明如本朝的武皇帝,他也一样重用卫青和霍去病,重用自己的舅舅田玢,这是不可回避的事实。难道士人主掌朝政大汉国就安稳无忧了?士人之间的相互倾轧李弘在洛阳的时候已经领教了,他们的权势会让朝堂上的权力争斗更加激烈残酷,而朝堂上的血腥带给大汉国的就是动乱。相比起来,让外戚掌权,一家独大,朝堂上就要安静许多,这对大汉国来说,未必不是最好的也是最无奈的一个选择。
只要大将军站稳了,洛阳就不会乱。
李弘回到大营,立即急书大将军何进。
他对何进说,大将军要趁此良机迅速诛杀奸阉,一来换取天下人之心,二来以血腥手段震慑士人,牢牢掌控权柄。如果大将军再这样行动迟缓,犹豫不定,洛阳的事情可能会更加复杂。洛阳不稳,北疆的安危就没有保障,我如何敢放心远征?同样,洛阳不稳,大将军又如何确保皇统,确保手中的权柄?
这封书信刚刚送走,李弘又想到什么,再次急书。如今西园军的兵权已经被大将军所控,但西园军的八营将卒是不是也为大将军所控?请大将军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整顿西园军,确保西园军完全控制在大将军手上。李弘说,我不会南渡黄河,请大将军无须担忧,放心整顿西园军。李弘建议把原西园军军司马以上级别的军官全部调换,以求迅速彻底控制西园军。
第二封书信送走之后,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今年的天气很奇怪,从六月中到现在,从边塞到中原,雨水就没有停歇过。
李弘望着大帐外的细雨,想着洛阳的局势,心神不定。他提笔给何进写了第三封急书。奸阉除尽后,洛阳的局势已经一目了然,大将军应该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保持强大的实力才是控制和稳定洛阳的唯一办法。如今皇甫嵩就在长安,对洛阳的威胁显而易见,大将军是否考虑在我远征大漠期间把前将军董卓留在京畿以防不测?
李弘接着给长安的左将军皇甫嵩写了一封信,就远征大漠的事征询皇甫嵩的意见。
大将军何进接到李弘的三封书信后,也没有回书,立即召见袁绍,让他带着王匡部、张辽部急速回京,再次包围中常侍的府邸。
何进同时急奏太后,答应保证被罢职中官的性命。他说,只要太后把中常侍和中常侍以下的宦官全部赶出皇宫,我绝对保证不再追究他们的罪责,但这些中官必须离京回到各自的老家。
当天下午,天子下旨,罢免了赵忠、张让等九名中常侍,同时以水患不绝,赈灾不力为由,罢免了司徒丁宫、冀州牧杨奇和青州刺史崔均的官职。
大将军何进和太傅袁隗等人都知道司徒丁宫被免一定是赵忠等人出的主意,其目的是警告大臣们不要再威逼天子了。天子可以罢免中官,同样可以罢免士族大臣。袁隗和大臣们非常气愤,书告大将军何进,奸阉首恶虽然已经尽除,但中官之势并没有连根拔起,还需再次逼宫。
大将军何进随即与太傅袁隗、司空刘弘、车骑大将军李弘联名上书,再次奏请太后罢免黄门令袁赦等七十四名中官。
也就在这一天,河南尹王允、东郡太守桥瑁、都尉毋丘毅率军进入虎牢关向京都急行而来。
董卓大军急行三百里到达渑池。董卓上书,再次重申铲除奸阉关系到大汉社稷,边疆将士恳求太子和太后除恶务尽。
京畿形势空前紧张。
七月底,李弘眼见洛阳大局将定,随即密令扬烈将军张燕、飞狐要塞的校尉彭烈各自率部北上赶赴代郡的马城,会合扬武中郎将阎柔、上谷乌丸大王楼麓后,以张燕为统帅,阎柔为副,准备出塞作战。
密令建威将军徐荣、校尉华雄率部赶到北地郡的灵武谷集结。
密令振威将军麴义、厉锋中郎将赵云、虎威中郎将颜良率部于五原郡的乌拉尔山集结。
密令奋威将军鲜于辅、威烈中郎将玉石、折冲中郎将杨凤立即率部北上于云中的沙陵湖集结。
同一天,李弘急书车骑大将军府,在河东设车骑大将军府临汾行辕,由长史李玮坐镇。在太原设车骑大将军府晋阳行辕,由护田中郎将赵岐代领车骑大将军事坐镇。在五原设车骑大将军府九原行辕,由司马朱穆坐镇。长城以南各州郡的驻防由典农中郎将张白骑率五万屯田兵全权负责。长城以北各州郡的驻防由卫政率五万屯田兵全权负责,卫政由刺奸改任为九原校尉。
李弘任命掾史宋文为北地郡太守,掾史唐放为河套屯田区的屯田校尉并兼领朔方郡太守,九原校尉卫政兼领五原郡太守。原长史左彦为云中郡太守,原扬烈将军张燕的长史黄庭为定襄郡太守,赵岐之子赵戬到常山国任职典农都尉。李弘命令六人接到任命后立即上任一刻不要耽搁。尤其是典农都尉赵戬,李弘命令他立即组建典农都尉府,组织滞留在太原一带的灾民急赴常山中山两国屯田。
原定襄郡太守,校尉孙亲率部往马城会合张燕。原五原、云中太守,校尉张郃高览率部往乌拉尔山集结。
李弘上书朝廷,举荐名士蔡邕为并州刺史,名士许劭为太原太守,原冀州牧杨奇为上党太守,原青州刺史崔均为西河太守,原太原太守田完调任常山国相,原上党太守孔宣调任中山国相。其余如河东、上谷、代郡等地的太守还是原任。
原太原太守田完、上党太守孔宣都是张燕指派的,属黄巾军一系,但李弘考虑到中山和常山两郡的特殊情况,尤其是当地百姓对黄巾军的深厚感情,所以李弘数次和张燕商量,征求张燕的意见。张燕从大局考虑,断然决定放弃对太原和上党的控制,同意由李弘统一任命。现在黄巾军也罢,流民也罢,大家的命运都已和李弘,和北疆紧紧地捆在一起,再保持黄巾军的独立性已经没有必要了。
这些任命都是车骑大将军李弘独自一人坐在黄河岸边思考很久后决定的。
他知道自己的这份名单上奏朝廷后,朝中的大臣们会拍额称庆,他们会不作任何更改就同意。虽然自己威逼天子为北疆攫取了很多利益,但最后这些利益还是归于士人,归于朝廷,归于大汉国。这本来也是李弘的初衷,他本无意于权势更无意于割据一方,只要北疆能够稳定,灾民能够生存,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此次他决意远征大漠,即使败了,他也要拉着鲜卑国一起死去,为北疆争取一片更大的生存领域,为摇摇欲坠的大汉争取更多的恢复时间。他无法报答先帝的恩宠,无法报答将士们的忠诚,他只能为先帝和自己的弟兄们做到这些。
远征后,车骑大将军的权力一分为三,以老大人赵岐总督北疆军政,以才华卓绝的李玮和朱穆坐镇长城南北。自己就是兵败大漠全军覆没了,这北疆也会在朝廷的眷顾下得到支持和发展。
在李弘的筹划下,北疆的屯田以老大人、赵戬、唐放,张白骑督领,北疆诸郡的政事以蔡邕、许劭、王瀚、杨奇、郭蕴、崔均等一帮名士主掌,再加上二十万屯田兵,北疆可以说固若金汤。大漠战事如果失败,也不会对北疆造成致命打击。
李弘相信,自己即使战死大漠,这些大汉国的中流砥柱一样会让北疆在十年内繁荣昌盛。
李弘的上奏让太傅袁隗和朝中的大臣们非常意外。
李弘此次远征大漠,征调了北疆所有军队,包括十三万边军,两万匈奴铁骑,一万乌丸铁骑,共计十六万大军,其征服鲜卑的决心之大令人瞠目结舌。为了确保大战的胜利,他把北疆军政全部交给了士人。这些士人里有蔡邕、许劭、王瀚、赵岐父子、朱俊的儿子、女婿和数名弟子、杨氏门阀的杨奇、前太尉崔烈的儿子崔均和其弟子唐放。这长长一串名单让大臣们心花怒放。争来争去,都是士人的势力占据了整个北疆。尚书韩馥甚至笑着调侃道,早知道李弘把整个北疆都交给我们,我们还和他讨价还价干什么?把十年冀州赋税给他得了。
太傅袁隗却连连摇头,他苦笑道:“车骑大将军这一招狠啦。”
“赵岐代领车骑大将军事主掌北疆军政,蔡邕为并州刺史,屯田有成的太原上党河东三郡由许劭、杨奇、王瀚为太守,这意味着什么?”卢植叹道,“这意味着北疆若失,责任尽在几位大人。若想北疆无忧,朝廷就要竭尽全力支持北疆,否则,远征大漠的战败,北疆的战乱,大汉社稷的危困都是我们一手造成的,诸位大人知道吗?”
“十六万人出征大漠,你认为可能吗?十六万出征大漠,远击两千里,需要多少军资?需要多少粮草辎重?需要多少民夫?”尚书何颙苦笑道,“这何止十年冀州赋税,他根本就想把先帝的万金堂彻底掏空。”
“十六万人出征大漠,如果耗时五个月,至少需要军资一百亿钱以上。”光禄勋刘博说道,“武皇帝的时候,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率十万大军出征,虽然夺得燕然山,狼居胥山,斩首数万级,逼迫匈奴浑邪王率四万余人归降,但耗尽了国家财力,我大汉十余年后方才缓过劲来。现在的问题是,十几年后,车骑大将军羽翼丰满,天下谁人可敌?”
“现在的大汉国力和武皇帝时候的大汉国力能比吗?如果不是先帝的万金堂,这仗能打吗?”刘博略显气愤地说道,“车骑大将军先是利用南下铲除奸佞的机会,借口屯田戍边把董太后的永乐宫搬了个一干二净,现在又借口远征大漠要把先帝的万金堂搬个空,这两百多亿钱转眼就这样没了。如果加上北疆大战所耗费的军资,他在这几个月内把先帝和董太后辛辛苦苦积敛了十几年的财产尽数耗尽,我大汉国的国库再次空竭无物。”
刘博看看诸位大臣,痛心疾首地问道:“这一仗,是不是还有必要打?”他指着李弘的奏章大声说道,“现在,李弘的目的已经全部达到,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而北疆也能逐步稳定,这仗还是不是一定要打?”
“此战当然要打。”司空刘弘说道,“车骑大将军若远征战败,他就无法再控北疆,而留给他和北疆将士们的必是一条死路。”
“他即使败了,也不会惨败,更不会走上死路。”刘博说道,“从去年下开始,朝廷和征北大将军府就在为北疆大战做准备,从目前来看,李弘当时所征调的物资和民夫不仅仅是为收复边郡用的,他可能早就在为远征大漠打算了。边郡收复,随即就出征大漠,这是李弘今年三月回京时对先帝说的,可见他一直都在筹划远征。”
“十六万大军远征大漠是不现实的,万金堂有钱也没用。这几年我大汉国灾患不断,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粮草物资可以供应远征大军。所以李弘以十六万大军进入大漠后,必定有相当一部分步卒滞留于北部鲜卑一带的大草原上。另外,从李弘远征的目的来说,他主要也是为了占据北部鲜卑的疆域,把鲜卑人赶到极北之地,以保护大汉边郡不受侵扰。所以,李弘只会以数万铁骑远击两千里,而绝不会愚蠢到统帅十六万人马杀进大漠深处。”
“也就是说,李弘的铁骑即使在燕然山、狼居胥山或者落日原上战败了,他也可以从容撤回,绝不会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全军覆没。”
尚书房内寂然无声。
“刘大人所说虽然很有道理,但是否远征,不是我们说了算,而是天子和太后说了算。”袁隗叹道,“你虽然久居边塞,但也未必知道大漠深处的事。我们谁能知道车骑大将军是否能战胜鲜卑人?是否能战胜慕容风?能否全身而退?”
七月的最后一天,天子和何太后下旨,依大汉国四位上卿所奏,罢免了宫内的七十四名中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