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从洛阳的北宫来了一位小黄门,要求徐荣、张燕、赵岐、张白骑和丁原五位大人一起接旨。
张燕、赵岐、张白骑和丁原匆忙赶到龙山大营。小黄门看到五位大人都聚齐了,连忙宣旨。
天子迁护田校尉赵岐为护田中郎将,典农都尉张白骑为典农中郎将。
天子同意徐荣的奏请,把八万黄巾军和太原的五万屯田兵都迁到黄河两岸屯田,同时把典农中郎将府也迁到河东郡的安邑城。
小黄门接着又拿出了一道圣旨:天子要求并州安置六十万灾民。
这次镇北将军府上上下下不是瞠目结舌,而是魂飞天外了,就连徐荣都神情大变,惊恐不安。圣旨从头到尾,绝口不提一个钱字,说白了,六十万灾民是死是活,都是你镇北将军府的事了。李玮说了一句很白痴的话,我镇北将军府只管三州两郡的兵事,不管民事,这安置灾民的事好象不该我们管吧?
前来宣旨的小黄门和颜悦色地笑道:“司马大人,这圣旨可是陛下给你们镇北将军府的啊。如今这晋阳一地有四府,四府又以镇北将军府为首,你们不管难道还让职权最小的并州刺史府管吗?”
宣旨的小黄门坚决拒绝了徐荣的挽留,连饭都没吃,掉头就回河东了。他看到大营里到处都是髡头胡兵,想起几位中官的惨死,早就吓得心惊胆战了。
五位大人和镇北将军府的掾史们齐聚一堂,个个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去年,李弘和部下们为了安置百万流民屯田,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弄钱,最后就差没去抢了。截止到现在,镇北将军府已经欠下了各地巨商富贾巨额外债。虽然说目前府库里还能拿出钱,但那都是借来的钱,是要还的,而且,到了十月,要收割谷物,要播种冬小麦,到了冬天,还要修缮沟渠。这些事都是要急着用钱的。如今,天子和朝廷突然送来六十万灾民要求并州妥善安置,这到哪里弄钱去?
赵岐忽然低声说道:“子将先生来晋阳已经好些时日了,我应该去问问他,问问他哪里能弄到钱?问问他并州会不会出事?”
谢明小声安慰道:“老师不要太过忧虑,办法总还是有的。说到课数之术,老师,蔡先生,襄楷大师都是此中高手。你们都看不出来,许先生也未必……”赵岐神情痛苦地连连摇头,谢明赶忙不再说话了,以免让老师心烦。
丁原苦笑道:“算了,无论子将先生怎么说,六十万灾民都要安置,还是先筹钱筹粮吧。”丁原看上去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其实心里还是很轻松的。他的刺史府上有镇北将军府、平南中郎将府、护田中郎将府,这六十万流民和他们都有关系,和自己却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这个刺史府本来就是一个摆投。
雁门关大战之后,他的河内兵基本上死伤殆尽,除了帐下几个掾史军官,士卒几乎全部阵亡了。也正是因为河内兵打完了,他又荣立了战功,司空丁宫才有了很充足的理由举荐他为并州牧。州牧主掌一州的军政大权,但现在并州情况很特殊,有镇北将军府主掌兵事大权,有平南中郎将府主掌黄巾军和太原上党两郡的军政大权,有护田校尉府主掌民屯大权,还好现在典农都尉府迁到了安邑,否则还多一个主掌军屯大权的。在这种复杂的情况下,如果再任命一个并州牧,那并州的事就显得更复杂了。各府之间权力交叉,责任不明,非常容易发生矛盾。天子和大臣们商议了很长时间,考虑到州牧这个官职可能会引起并州各府的误会,最后还是决定让丁原由武猛都尉迁任并州刺史了,官秩中两千石的刺史,主管除太原和上党两郡以外的其他郡县的军政大权。虽然不是州牧但也和州牧的职权差不多,还是可以掌控雁门、西河、上党三郡的郡国兵。并州其他几个郡县不是被胡人占据了就是隶属平南中郎将府,所以他这个州刺史其实做得很没意思。自己唯独可以说说话的三个郡还有一半在胡人手上,另外一半也是贫瘠荒凉,郡国兵更是在雁门关一战全部打完了,整个刺史府就是一个空架子。
大将军何进为此事还特意写了封书信给丁原。他安慰丁原说,朝中目前没有九卿的位置,暂时就在并州待着静待时机。不过他提醒丁原,考虑到将来的事情,并州的郡国兵还是要再建的,不能把所有的重要关隘城池的驻防都交给镇北军和黄巾军。丁原心领神会。大将军何进在书信的最后说,陛下的西园军还空了一个军司马的位置,如果你有合适人选,就叫他尽快来京城,我好让人安排进去。丁原很高兴,特意挑选了张扬。张扬是他的弟子,这次又立了战功,对自己又忠心,最是合适不过。
那天丁原跑去祝贺雁门太守郭蕴封爵剧乡侯,喝酒时他无意间对郭蕴说起了此事。郭蕴说,能进西园军任职,那可是前途无量了。你既然和大将军、司空大人很熟,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也给我举荐一个人,就是张辽张文远,他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了。丁原不好拒绝,说,行啊,我给大将军和司空大人写封信,张辽即使不能进西园军任职,也可以进大将军府或者司空府任职掾史,那也非常不错嘛。郭蕴大喜,连声感谢。他突然想起勇猛无敌的吕布,于是问丁原,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给吕布啊?丁原不屑地说,他身上有匈奴人的血,靠不住,不能用,叫他冲锋陷阵杀杀人还可以。郭蕴恍然大悟。原来吕布是半个匈奴人,怪不得那么厉害。不过他对丁原如此对待吕布很不舒服,他是北疆人,对有胡人血统的汉人向来没有任何歧视。丁原看到郭蕴很高兴,趁机提到重建郡国兵的事。郭蕴早有这想法,在他看来,句注要塞当然用自己的将士驻守最安全。两人随即合计如何向徐荣开口要钱。
丁原兴冲冲地跑到龙山大营,准备把重建郡国兵的事正式向徐荣提出来,希望得到镇北将军府的军资支持,结果天子的这道圣旨给他浇了一盆冷水。现在不要说重建郡国兵了,就连大家能不能吃饱肚子都成问题了。
赵岐听到丁原说要想办法筹钱筹粮,顿时满脸的愁容变成了满脸的怒气:“钱,粮,我大汉国多的是。大汉国的国库空了,但陛下万金堂里的钱帛绢缯却堆积如山;州郡的粮库空了,但各地巨商富贾私库里的粮食却多得发霉变质。我大汉国在日益衰败,我大汉国的百姓在饥寒交迫,但我大汉国的天子,大汉国的权贵富豪们却日进斗金,生活奢淫。这个世道如今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我大汉国长此以往,国家危矣,社稷危矣。”
“筹钱筹粮?到哪里筹?难道要我们去抢去偷去贪赃枉法吗?陛下和朝中的大臣们太过份了。冀州这几年战火不断,可能的确无力赈灾。但司隶、豫州、兖州、青州、徐州,哪一个不是我大汉国富庶之地?难道灾民不能南下迁过黄河?为什么非要迁到荒凉贫瘠,战火纷飞的并州?”
“戍边屯田?这也叫戍边屯田?这是把并州一百多万百姓往死路上推啊。去年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从太行山上下来的那些流民一天只吃一餐饭,他们就是靠那可怜的一餐饭撑过了漫长的冬天。北疆的大军将士们也很苦,他们无论是打仗还是训练,一天也只有两顿饭,将军大人甚至一天只吃三个黑饼。我看见将军在李大人的喜筵上埋头吃肉,我都想哭啊。一个堂堂的大汉镇北将军,竟然几个月尝不到肉味,说出去有人信吗?”
“并州这么穷,为什么还有官吏贪污受贿?苦,就是因为太苦,所以将军大人要杀他们的时候,我才极力反对。他们的错可以原谅,因为是我们这些上官没有把并州的事办好,没有让他们过上他们应该过的日子。我们不能因为将军大人一天只吃三个黑饼,不能因为我捐出了全部家财只穿一件麻布旧衣就可以要求下官们也这样做。他们的死其实是我们这些上官的错。看看今天的并州官僚,有几个人因为吃不了这个苦而辞官离去?没有,大家都在为并州为大汉无怨无悔地尽忠效力。今天的并州之所以有这样的成就,和这些下官们的努力是分不开的。但是,我们这么苦,有谁知道?有谁能理解?就在我们春耕之后,就在我们战胜鲜卑人之后,就在我们以为可以松口气的时候,陛下和朝廷却给了我们重重一击。送给我们六十万灾民。这就是陛下,这就是朝廷的大臣们对我们并州的理解?这是要置我们并州百姓于死地啊。”
“我们原先估计在最好最顺利的情况下,并州屯田五年可以见效,但现在不要说五年,就是十年都不行了。并州增加六十万人,屯田的难度不是翻一倍,而是翻了几十倍。”
“我们要向陛下上书,要向朝廷要钱,否则,我们一年来的辛苦,一年来的心血统统白费了。”
赵岐怒气冲天地发了一顿牢骚。大帐内诸人屏息无语,不敢做声,担心火上浇油激怒了老大人。这个时候老大人要是倒下了,并州的事就更加麻烦了。
过了很长时间,左彦才小声说道,老大人,陛下在圣旨里说了,此次迁移灾民一是为了戍边二是为了防止灾民暴乱,嘱咐我们务必要安置妥当,并没有提到要给我们安置灾民的钱。根据朝廷现在的状况,朝廷自己赈灾都难以为继了,更不要说给我们钱了。其实,没有钱目前不是我们最大的难题,我们目前最大的难题是没有耕地。去年,为了安置流民,我们把二十五万屯田兵迁走了二十万,这次大战之后,我们把最后五万屯田兵也迁走了,典农中郎将府也迁到安邑去了。但就是这样,耕地还是不够。现在,黑山上流民还在陆续下山,冀州和幽州的流民也还在络绎不绝地赶来,太原和上党两地的人口越来越多,我们早已承受不住了。
李玮叹道,如果我们现在能把北方四郡全部收回来,或者至少把雁门郡以北的疆域收回来,我们至少可以把从北方逃难而来的几十万人口遣送回原籍,然后我们再把一部分灾民北迁,那么太原和上党两郡的人口和土地的问题就解决了。到那时,该放牧的放牧,该屯田的屯田,并州的形势可以因此而迅速得到好转,屯田更是可以早一点看到成效。
徐荣闻言微微一笑,悄悄对李玮做了个赞赏的手势。昨天镇北将军府参加议事的几位幕僚齐齐望向了李玮。李玮此时说出这话可不是随口一叹,而是大有深意。各人眼神复杂,心情都很沉重。
熟知北疆的赵岐听到李玮的话,白眉紧皱,闭目沉思。
唐放缓缓说道,现在收复北方四郡根本不可能,大汉国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如果要出塞作战,至少也要十年之后。六十万流民很快就要进入并州,我们急需解决的是他们的生存问题,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还是说一点现实的问题吧。依我看,西河郡的黄河两岸可以开荒垦地,虽然安置不了六十万人,但至少可以安置一半人口。剩下的一半,我看是不是上书陛下,把他们迁到河东?
谢明立即反驳道,如果陛下同意把灾民迁到河东,还不如就近把他们迁到河内、河南,就是豫州也可以。陛下为什么要花费许多钱财把他们千里迢迢地送到并州?陛下是担心灾民暴乱,祸乱京畿啊。这是陛下迁移人口到并州的最主要原因,戍边屯田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另外,河东现在已经有了八万黄巾军,十二万屯田兵,王屋山还有白波黄巾的残部在活动,在这种情况下,陛下和朝廷会同意把灾民迁到河东?那不是花钱找祸事嘛。陛下有意把典农都尉府改为典农中郎将府,还不就是为了安抚黄巾军和屯田兵,担心他们闹事。还有,河东的人口本来就很多,汾河两岸的荒地也都被典农都尉府征用做了军屯用地,河东已经就没有多余的土地安置灾民了。要安置六十万灾民,只有并州自己想办法。
张燕看着唐放,惊喜地问道:“西河还有地方可以垦荒?”
由黄巾军主管的太原和上党两郡一下子来了六十万灾民,这让张燕束手无策,要不是他上面还有镇北将军府顶着,他几乎要崩溃了。
唐放点点头,说道:“从垦荒开始做起,直到屯田成功,我们要耗费惊人的钱财。因为早期必须要开荒,要开挖沟渠,否则没有可耕种的地,也没有灌溉耕地的水。太原和上党两地的屯田就没有这个麻烦,因为前人给我们留下了足够多的荒地和沟渠,给我们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和钱财。”
李玮说道:“西河屯田,不但解决不了六十万灾民的生存问题,还给并州增加了巨大的钱财负担。更严重的是,它的耗费会直接葬送太原和上党两地的屯田。并州可能因为这个花钱的无底洞而被彻底拖垮。所以我认为西河屯田的钱除非由朝廷开支,否则,我们绝不能行此下策。”
丁原一听说要在西河屯田,心里非常紧张。西河归他管辖,如果徐荣和赵岐同意,他就有得忙了,而且还不一定能忙出什么好处。一旦灾民在西河暴乱,他就彻底完了。他的身份可不能和李弘、张燕、赵岐三人比。这三人一个比一个牛,自己算哪根葱?所以丁原急忙跟在李玮后面反对,而且反对的声音还特别大,理由也特别充分详细,他明确提出用收复北方四郡的办法来解决并州和北疆的所有问题。最后他说,相比出塞作战收复失地,我们的耗费要比在西河屯田少得多,而且,我们夺回北方四郡之后,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并州的人口和土地问题,可以稳定整个北疆,可以解决胡人频繁入侵问题,甚至还可以鼓舞民心,重振大汉天威。
左彦立即反驳道,北疆的危急形势并没有因为雁门关大战的胜利而得到任何改善。现在将军大人还在幽州奋战,麴大人还在长城要塞平叛,目前不要说出塞作战了,就是能保住幽州中部的郡县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丁原说,如果将军大人在幽州平定了叛军,收复了渔阳和卢龙塞呢?
左彦说,既便将军大人在幽州大胜了,但出塞作战需要多少钱?需要多少军队?需要多少粮草辎重?需要多少民夫?需要多长时间的准备?我们办得到吗?
丁原说,去年的西疆大战,今年的雁门关大战,鲜卑人都败了,而且他们损失惨重,应该没剩下多少铁骑了?现在北疆的军队人数占有绝对的优势。将军大人有数万铁骑,张大人也有九万黄巾军,出塞作战的军队数量绝对不成问题。民夫就更不是问题了,现在我们手上就有六十万灾民,再加上去年逃难进关的北方四郡的百姓,我们至少可以征集三十万到四十万人的民夫。出塞作战的确需要很长时间的准备,但如果我们现在开始做准备,到明年春天就差不多了。
左彦追问道,打仗用的钱呢?粮食呢?军械呢?
丁原想了一下,说道,从本朝大军过去出塞作战的经验来看,如果将军大人带十万大军出塞,从春天打到秋天,用七到八个月的时间,大概需要消耗军资五十亿钱到六十亿钱,如果有超出的话也不会超出很多了,因为我们的目的只是收复四郡失地,打到阴山就可以不打了。至于粮食,今年十月各地州郡秋收之后,我们就可以大量购买囤积了。还有就是军械,我记得你们镇北将军府不是扩大了晋阳军械作坊,还在安邑新建了一个很大的军械作坊吗?由这两个作坊日夜赶制,再加上从各地州郡武库里征调一批,数量上应该绰绰有余。
左彦摇头苦笑,问道,钱,最关键的是钱,这几十亿钱从何而来?
丁原脸色的兴奋之色顿时一扫而光,不做声了。
左彦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这仗不是我们大汉国打不起,这几百万灾民也不是我们大汉国没有能力赈济,而是这钱都不在我们大汉国的国库里,这粮食也不在我们大汉国的粮库里。一边是边郡丢失,难民哀号,一边是金钱如山,粮食发霉。这就是今日的大汉国。我记得本朝武皇帝的时候,也碰到过今天这种情况,武皇帝要打仗,却没钱,大司农府、少府都没钱,于是武皇帝一生气,盐铁官营了,巨商富贾也被抄杀了。但今天大汉国的情况却比武皇帝的时候要好,因为陛下手里还有钱,少府库里还有钱,还有很多很多的钱。就拿这次赈灾来说,陛下和少府就出了三十亿钱,按道理有这三十亿钱,赈灾基本上就够了,但为什么陛下和朝廷还要让六十万灾民背井离乡千里迢迢迁移到并州呢?
为什么?大帐内的人心里都清楚。
左彦接着说道,这是天灾,更是**,就象这战火纷飞的北疆,其缘由不是胡人的入侵,而是大汉国的**。但陛下和朝中的大臣们犹嫌我大汉国的**不足,更把六十万灾民迁到这旦夕不保的北疆来,大汉国危矣。他看看丁原,摇头道,如果此时再出塞作战,大汉国不是危矣,而是非常危矣。
他郑重地看看帐内众人,大声说道,攘外必先安内。此时正值大汉为难之际,国内动荡不安,我们即使有这六十亿钱,也不能出战。本朝初年为平匈奴之祸,文、景两代皇帝隐忍几十年以稳定国内,直到武皇帝时国泰民安了,才开始出塞作战。先祖的致胜之道,难道还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