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钱小小,又看看赵宝眷,感觉现在的年轻人,聪明也是真聪明,傻……不对,实诚也是真实诚。
在地牢里扶起浑身发软的赵宝眷后,我领着两个人离开了那里,出门又转去了五福客栈。我提出给两个年轻人洗洗晦气,赵宝眷在钱小小面前一直都保持高冷,而我也懒得纠正,所以只要不是和我的话有什么冲突的地方,赵宝眷都还是一脸傲世独立。
至于钱小小,甚至还和赵宝眷窃窃私语,说觉得应该他们晚辈请我这个前辈吃饭。
她好像忘记了她的钱袋子已经在我的身上了。
当然,钱小小还轻声细语地飞快告诉了赵宝眷我这个“玉龙剑宗太上掌门”的身份,赵宝眷当时就险些流露出“我信你个鬼”的表情,但我瞪了他一眼,他立马就热泪盈眶,不复先前的高冷,颤抖着拉着我的手,几乎就要跪下磕头认祖归宗。还是钱小小又拉了他一下,说别这样,师叔祖生性低调,云游四方,不喜欢太多人知道。
赵宝眷看我的目光,便恐惧中渗透着两三缕若有若无的鄙夷了。
去而复返时,吕账房正吩咐他们家的壮小伙跑堂准备上门板打烊,一眼看见我带着那两个一个时辰前刚被抓走的年轻人回来,也愣在了原地。我挑了张靠近柜台的桌子坐下,吩咐后厨再上一遍先前抓走他俩时请两位都头吃的酒食。后厨胖乎乎的厨子掀开帘子冲进来,瞪了我一眼,骂骂咧咧地开火热灶去了。
我放下方才亮在厨子眼前的三两银锭,笑眯眯冲吕账房招招手,说吕先生,帐该算完了吧,来来来,陪我们喝一盅。
吕账房闪电般从背后的酒架上摸出两坛二十年的女儿红,抹着口水说这怎么好意思,一闪身就坐在了我旁边拍开了泥封。
酒香瞬间弥漫了出来,我忍不出抽了抽鼻子。
不仅是我,就连钱小小都微微扬起头,鼻翼不住翕动。
我把银锭推给吕账房,发下四只酒碗,一碟花生瓜子茴香豆。吕先生先是小心举起碗,端到嘴边,吸溜一口,然后眯起眼睛眉头向上舒展,一脸熏熏然陶陶然,甚至连耳朵都轻轻地颤抖了起来。片晌之后才深深叹了口气,缓缓道:“好酒,好酒啊……”
赵宝眷将信将疑,抿了一口,学吕先生的样子扬眉闭眼一番,然后皱着眉头睁开眼睛,说:“没什么味道啊,你这酒店是不是兑水了?”
我淡淡道,吕先生是我的至交好友,这家酒店我来了二十多年,都快算是半个我自家人了。
赵宝眷立刻又闷了一大口,偏头对钱小小笑道:“你还别说,甫入口不过如此,熟料后劲源源不绝,如山浪层叠余音绕梁,果然好酒,好酒啊!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如此好酒还是第一次入喉。”
吕账房缓缓端起酒碗慢慢抿了一大口,眼睛从碗沿上方投向我,额头挤出的皱纹仿佛在跳舞,似乎在问:捡回来这么个小子,想干啥?
我余光瞥了一眼钱小小。
吕账房眼角一弯,悄悄点头,一脸了然神色。
然而我总感觉这吕账房了然了个锤子,于是瞪了他一眼。
吕先生眼睛猛地睁大,然后认真点了点头。
放下酒碗,吕账房就笑眯眯看向钱小小,说:“小姑娘真水灵,今年多大了?可曾许配人家?有没有兴趣给我这兄弟做妾啊?”
我、赵宝眷和钱小小本人,三个没忍住,喷了吕账房一头一脸。
不得不说,吕先生还是很有涵养的,他默默抹了把脸,转向一旁独自喝酒去了。
气氛立刻无比尴尬,就连钱小小看我的眼神也流露出了一种紧张和犹豫。
我只能假装看不出来,将目光移向了赵宝眷,笑眯眯问:“赵兄弟啊,你和我这位师侄孙,是怎么遇见的啊?”
赵三一怔,眼珠子开始转了起来,但他还没有开口,钱小小就先一步说:“回禀师叔祖,我是奉师父的令,下山求援,路上遇到的赵师兄,赵师兄一路上帮助我很多,我们本来是准备去东海找我师叔的,没想到到了这里就遇到这种事情,唉……”
我的目光移到钱小小脸上:“下山求援?”
钱小小点头。
我说,你们是在昆仑山上吧?
钱小小一脸茫然,说是啊。
我说,你师父让你下山求援,结果你跑去东海?其实你师父不着急的对吧?
钱小小的脸色迅速惨白,她转头看向赵宝眷,说:“呃,赵师兄,我们好像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赵三的脸都绿了。
钱小小猛地回头,盯着我焦急道:“对了师叔祖,既然您在这里,我就不用去东海了呀,您这么厉害,不如您出手帮帮我们吧!我们坐忘峰已经危在旦夕了!”
我夹了一筷子耳丝,说,我不。
钱小小的眼里迅速漫上了泪花,她伸手要来拉我的手,被我轻巧躲过。
于是她就一脸惨白,含着泪花看着我说:“师叔祖,我愿意!”
我没反应过来,说,啊?你愿意啥?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说:“我愿意答应您的条件,给您做妾!”
我刚好吸溜了一大口女儿红,这一口呛得我满眼金星几近窒息,就好像和秦撼山死战了三百回合,一口气都喘不上来,旁边的吕先生则噗一声喷了出来,又忙不迭地在身上抹抹舔舔,一副心疼如刀割的样子。
赵三愣在那里,看着我,缓缓竖起一根大拇指。
最要命的,是客栈门口传来吧嗒一声,我回过头,看见花火正领着无心来找我,两个人刚跨进门槛,脚还悬在半空,两双眼睛无比震惊而错愕地盯着我。
无心首先转身跑开,接着是花火。
我叹了口气,人啊,面对末日的灾难真的是很无力的。
我摆摆手,说,做妾的事情回头再说,啊呸,不是,你想得美,谁要你做妾!你先好好想想,你什么时候下山求援的。
钱小小含泪低头思考了片刻,一脸茫然说:“好像是秋天。”
我一愣,现在不就是秋天,这俩教程这么快?
钱小小又补充了一句:“是吧?我记得在玉门关遇到赵师兄的时候正好是春节。”
我说:“哦……”
钱小小又一拍巴掌,说:“哦对,后来我们还在洛阳过了个春节?”
我呵呵一笑,坐回了座位,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翘起脚喝酒。
一个来自两年前的求救消息,还救不救?
我特么又不是傻缺!
钱小小还一脸恳求地看着我,我摆摆手让她吃完饭赶紧滚蛋。连观察和测试一下赵三那家伙的兴趣都没有了。
倒是吕账房突然开口,说:“你家山门出了什么事?”
我看了他一眼,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管这个多事的吕账房问出了什么,都不去趟这趟浑水。
钱小小仔细想了想,然后仿佛感到了相当的痛苦,她双手紧紧捂住太阳穴,整个身子矮在了桌子上,开始筛糠一般疯狂颤抖起来。
她的牙齿发出咯咯哒哒碰撞的声音,不断有断断续续的呻吟从喉咙里钻出来,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刺耳。
吕账房看了一眼我,我默默站了起来,双手护住了一盘味道最纯正的耳丝和一壶女儿红。
赵三也感觉到了不对,他伸手去推钱小小,但在接触的瞬间,却好像被一位内功深厚的绝世高手迎面击中,整个人从座位上向后飞了出去,然后被靠在门边剔牙的跑堂小伙伸手按住后背轻轻往后一弧线甩出。赵三倒飞的轨迹改变,没有撞碎墙壁,而是整个人滚出了门口。
钱小小已经趴在了桌子上,捂着脑袋的手背惨白,内中却青筋浮现。她的身体开始抽搐、痉挛,开始有丝丝缕缕的黑色血液从口鼻渗出来。
不仅如此,当我下意识抬头注视她头顶的脉络时,我愕然发现,她周身竟然云集着漆黑的神识,就像一朵漆黑的乌云,环绕着她娇小的身体,又像是一群杀人蜂,正在她的身上寻求一个入口。
吕账房又看了我一眼,犹豫片刻,伸手摸向钱小小的头顶。
我的眼皮跳了一下。
钱小小猛地抬起头。
惨白的脸,圆睁而无神的双眼,七窍流血,满头大汗,刘海被黏在额头上,鲜血流下了脖子里。
她猛地伸手握住了吕账房伸过去的手。
在我的神识感应中,吕账房身上宁静温和如一汪深潭的蓝色神识气息,突然就打了个漩涡,疯狂涌向了钱小小。
我没有出手。
吕账房,或者说,吕先生,平静地看着钱小小死死抓住他的手腕。钱小小猛地张开口,露出两排白冷冷的尖锐牙齿,嗷呜一口就咬向吕先生的手腕。
她身上的黑色气息,此时已经浓重得仿佛一座山了。
吕先生深处另一只手,轻轻一指弹在了钱小小额头上。
娇小的身体扑通一声栽倒在桌上。我伸手接住了最后一碟被她撞翻的花生米。
吕先生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躺在门外街道上抽搐的赵四,说:“现在,我知道他们山头发生什么了。”
我点点头,这玩意有些年没有出现了。
钱小小的师门。
被吃掉了。
被她一个人。
或者说,那个藏在她身体里的……饕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