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岁那年,大雨滂沱,师父把我赶出山门,让我一个人在暴雨中徘徊。我不记得那天我做错了什么事情,我只记得,我梗着脖子不肯认错,还对师父说,这么大雨,你把我赶出去,我会死在外面的。
当时师父就说四个字:“那就死去!”
我在大雨里硬生生站了一夜,第二天浑身颤抖,额头滚烫。师父出门看见我,把我拉到一旁,问我:“你就在雨里站了一夜?”
我说是。我觉得师父肯定会夸我秉性醇厚,根骨卓绝,一心一意,意志坚韧。
结果师父说:“你丫鲨比吧!”
他还指着旁边说,就算你要装英雄豪气,难道不会先在旁边山洞里躲一晚上,第二天再出来表现给我看吗?
我才恍然大悟,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那天,也不知道是出于内疚,还是真的只是为了给我驱寒,师父传授了我一门叫大日如来功的内功,练完之后,浑身就如同火烤,滚烫滚烫的,以至于冬天师父都不用生炉子了,喊我来站桩就好。
也是因为这门大日如来功,后来我行走江湖,自然而然就感受到了玄鸟气息,最后在南方经过一系列奇遇,学会了如今这一身玄风真气。
我没来由地想起这个,是因为师父那句你丫鲨比深深地刺痛了我,那天让我意识到,未必就要像宣传里那些英雄好汉一样站着不动才对,有时候人还是需要变通的。
于是我条件反射地钻进了隔壁的另一间雅座里。
这里坐着三男一女四位,衣着华丽精致,他们的刀剑武器都靠在脚边,但都紧闭着双眼,似乎是在入定,也似乎在梦境中挣扎。
我想得是,这么多江湖砥柱,你玄天宗总不会在掌门接任大典上把人都杀光了吧。
结果钟晓霑那柄幽蓝色的长剑率先突入,轻轻一挑,就从一个虬髯刀客的胸口穿了出来,游鱼般灵活地一甩尾,就把另一侧肃穆雍容的青衫中年剑客的咽喉开了道口子。
我向后翻滚,越过那名仪态万方的女子剑客时,伸手拍了她肩膀一下。真气进入经脉不到三寸,就感觉前方阻塞难通,我当时心下了然,这是中毒了。
蓝剑如影随形,刺向女子剑客的太阳穴。
我叹息了一声,一脚踢起女子剑客脚边的长剑,剑光一闪,削在蓝剑上。
蓝剑像有灵性一般,呜咽似的嗡鸣一声,向后退去。
我瞥了一眼那女子的长剑,剑身上剑光游荡不定,明如秋水,泛着淡淡的湖绿色光芒,而剑身上也的确篆刻有秋水二字。
我想起江湖上有个很有名的女子剑仙,号秋水剑妃的,应该就是这位了。
据说这位,剑比人好,人比剑法好,剑法比男人好。
秋水剑入手,我顿时就感觉轻松了几分,向摇摆着退去的幽蓝长剑紧追一步,抬手一剑柳生杀神斩。手中剑传回一阵轻微的磕碰感觉,那柄幽蓝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剑身上的蓝光迅速消散,已经化成了两截凡铁。
我听见屏风外面,钟晓霑压低了嗓子的一声怒吼,有愤怒也有不甘。
危险的预感紧随而来,我旋身而退,秋水剑一瞬间向身周摆出十面不动明王剑。
紧跟着,我就好像是被塞进铁桶里让人踹来踹去一样,整个人颠三倒四猛地一连串激荡,当我睁开眼睛,已经撞开了第二进的围墙,落在了最高一进,或者说,最高大殿的侧门口。
手中秋水嗡嗡颤鸣。
我顺着被破开的第二进的围墙,看见先前所在的那间卡座,已经整个被夷平为废墟,地上是残破的桌椅和屏风,秋水剑妃的一只手从屏风的左侧伸出来,一颗头颅却被残破桌椅压在下面。
好歹也是近十年来强势崛起名声显赫的一代佳人,竟然莫名其妙就让人碎尸万段了。
秋水剑通灵,悲怆万分。
我咬着牙,事到如今,已经不用指望别派嘉宾可以给我提供暂时的庇护,让玄天宗的这些疯子投鼠忌器了。我就算再愚蠢,也应该看出来,此番玄天宗的大典,根本就不怀好意。
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一场江湖浩劫。
环视四周,周围的十二楼所在地,有一半竟然燃起了烽火!
原先还只是和魔宗暗地里不清不楚的玄天宗,这次应该是像陈小淇告诉我的那样,已经完成了鸠占鹊巢,彻底成为了魔宗的傀儡,趁着这一次所谓的掌门接任大典,摆出一场鸿门宴吧。
钟晓霑他们还在第二进中,迟迟没有追上来,不知道是在忙什么。我握紧了剑柄,脑海中闪过韩靖歌的脸。
不论如何,我不能让我那大侄女韩贝贝,连同百花谷的精锐,折损在这里!
我深吸一口气,顾不上自己现在只有虚神境初阶的修为,直冲而上。秋水剑一闪,天墉城大典正门在我眼前一分为二,缓缓向两侧倒下。
我已经跃入了正门,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迎面就是一剑不动明王式,将自己整个护住。
落地之后,我就看见正前方大殿尽头高耸的阶梯上,两个人正共同捧着什么东西回头看我,两个人的眼神都很茫然。
一个是南华掌门,另一个,是一个面容干净,两鬓修长,身穿深蓝色长袍,眼神很深邃的中年人。
他们手中共同握着的,是一柄天青色玉剑。这个我知道,是玄天宗的掌门信物。
两侧,并没有我所预想的血流成河,而是两排很整齐的圈椅,左边是包括韩贝贝和峨眉北斗师太在内的各派掌门,右边是一颗颗穿着深蓝色长老服的玄天宗皓首。
有一个人回过头看着我,愣了许久,才结结巴巴问:“姬,姬掌门,你干什么!”
是老熟人梅介曹。
我深吸一口气,有些怀疑人生,似乎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但手中还在颤抖的秋水剑分明告诉我,方才玄天宗的人是如何残忍屠戮,滥杀无辜的。
走到这一步了,怎么能退呢?也许玄天宗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罢了。
我缓步上前。梅介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杀气,他侧步到一旁,张开五指在我面前晃了晃说:“姬掌门,请止步!这是我派的盛典,有什么事情结束后再说!”
我一剑刺出:“说你妹!”
秋水剑芒一闪,仿佛湖蓝色秋波荡漾大殿,鳞光闪闪,波澜闪耀。
然后被一剑截断。
是梅介曹身前的一名年轻长老,梅介曹本人已经向后窜出近十丈,才回头看那出剑阻拦的人。
看见那人身上并无伤痕,梅介曹似乎很是茫然,他说:“姬掌门,原来你是在和我们开玩笑……”
被对方一剑震退的我才回过神来,有苦说不出。这位年轻长老应该也是玄天宗的天才之一,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竟然也是神通境初阶的实力,换做平时我大概可以一只手打死十个,可是现在的我,只能被人一只手打死十个。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这一剑只是阻拦,并没有乘势追击。但仅仅如此,已经让我经脉气血翻涌,气海激荡不休,浑身刺痛酸麻,暂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靠近殿门口的韩贝贝一直盯着我,她忽然做了个手势,最靠近我的那位白落樱长老飘然上前,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手指轻捏,接着便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我向她轻轻摇了摇头,她于是便将涌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只是悄声问:“中毒了?”
我恍然大悟,低声说:“能解?”
白落樱指尖的真气顺着我的经脉向上逡巡,旋即脸色灰败,哑声道:“解不了,这是混合毒药,一种是孟婆汤,另一种……我暂时判断不出来。”
我听到孟婆汤三个字,心中一颤,知道难怪我会被毒到跌境,这谁顶得住啊。
我看了一眼拦在面前的年轻长老,问白落樱有没有什么可以短期内提升功力的药。
白落樱犹豫了片刻,她回头看向韩贝贝,而韩贝贝向我点了点头。
白落樱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拉开盒盖,里面躺着红黄蓝三色药丸。她飞快告诉我,蓝色药丸是鲸落丹,可以短时间内压制伤势;黄色是鹿筋丹,可以短时间内将功力提升到本境界最强;红色的则是豹变丹,可以短时间内强行提升一个境界,当然代价是功效一旦结束,将会伤及武道根本。
我问,三颗一起吃会怎么样?
白落樱像看白痴一样看了我一眼,飘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站起身,一手握剑,一手捏着丹药,走向最高处的南华,他警惕地看着我,那个年轻长老横剑在我们中间。
南华寒声问:“姬旦!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推开盒盖,看了一眼年轻长老、梅芥曹和南华。
然后当着他们的面,一口气吞下了三颗药丸。
我听见,至少在百花谷的那一排,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
丢下木盒,我感觉一条火龙已经从我的丹田涌出,步步向上,关卡阻碍层层被击穿。
我握紧了秋水剑,说:“你们知道,外面死了多少人吗?”
所有人茫然地看着我,而此时,我已经挥出了一剑。
依旧是先前那一剑,只是湖蓝色的剑光已经转为碧蓝,光芒闪动,波涛起伏般向南华袭去。
年轻长老再度轻喝一声,手中剑迎向我的剑锋,背后剑也冲天而起,在空中化作一束流光,刺向我的面门。
我没有看他,只是跟着我的这一剑向上。
剑光与年轻长老相交,他惨呼一声,整个人向后倒飞而去。梅芥曹见势不妙,上前双掌推出,雪白的滚滚气浪喷涌而出,却被秋水剑的剑光一分为二。
我已经踩着梅芥曹的肩膀一跃而过。
落地时,我松开了秋水剑柄,感觉全身的力气都伴随着这一剑,潮水般流走。
我看着面前的南华,南华一脸惊骇地看着胸口的剑锋。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大殿猛然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