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少林寺之变时,我听幸存者的讲述,心中就留了个心眼。虽然他们说了很多形容词,什么飞天遁地,火龙滚滚,面具男。但我清楚地捕捉了那个关键词“少年”。
我认识的江湖少年不多,但我那并不算多么孤陋寡闻的江湖见闻告诉我,这个天下,至少到目前还没有出现过哪个我闻所未闻的少年能一口气冲到天道境。
天道境这个东西,不像很多江湖话本里所说的那样,主角掉下一个山崖,碰到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就能成就的。
成就天道境,需要许多不懈的努力,反复的练习,九十九分的汗水加一分的天才和机缘。
天道境,是对自身武道的贯彻和理解,把一切都领悟透彻了,再加上长期的厚积薄发,最终抓住天地间那一线的突破机缘,才能最终成就的。
自己默默修炼,然后突然就成就天道境,这种情况存在吗?古往今来只有一个,那个人叫姬旦。以后或许有,但现在还没有。
而在我认识的江湖少年中,距离天道境最近的,就只有水八一人。
此次西来路上,我一直都在注意他,但是他一路上都没有什么奇怪的动作,每天早晚各主动接受王泽川的压制一次。
我私下里还旁敲侧击与张山沟通过水八的情况。张山告诉我,水八的真气恢复极快,一旦他真气满溢之后,短时间内不发泄出去,就会失去理智,开始暴走。
他还曾告诉我,王泽川加入之前,他的压制能力越来遇弱,甚至有时候,还容易被水八的真气倒冲,导致自己也有一些不受控制的念头出现。
好在王泽川的癸水神诀,正好能对水八的丙火神诀构成点对点的压制,或许正是这样,才能让水八短时间内保持理智。
可是在白城附近,王泽川被燕洛尘绑架走了一天。
那一天,对水八的压制就交给了张山。王泽川回来后,又重新承担起了这个工作,但因为能力的问题,他那段时间和张山、盖娅,三个人换手压制水八。
王泽川大概不会有问题,张山应该也问题,那么盖娅。
她刚才都已经对我动手了,还不明白吗!
燕洛尘掳走王泽川的时候,她就在附近,次日她就出现在了白城中,找到张山加入了我们的队伍。那天之后,我原以为燕洛尘的人会对我们发起的行动,一次也没有出现过,甚至连之前横山羌在白城守株待兔的那只“兔子”也并没有出现!
因为盖娅,已经打入我们内部了啊!
要说会魔宗戊土神诀的她和魔宗没关系,打死我也不相信。我现在想想,甚至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她是不是就是本代的魔宗戊土使!
我恨得牙痒痒。
今天是盖娅压制水八,很显然,她并没有进行压制,反而任由水八的真气满溢,理智丧失,从而开启了暴走的状态。
至于为什么中年男人龙焱燚会变成瘦弱的水八,而这件事甚至连孟玉莲都不知道,这其中或许又有很多我不了解的秘辛,回头要好好调查一番。
为今之计,走一步看一步。先把水八的狂暴状态解除了再说,魔宗在此之外还有什么布置,无花去了哪里,我暂时都管不了了。
被我一枪刺出佛陀金身之外的水八在空中稳住了身形,他悬浮在空中看向我,脸上浮现的,是远超他这个年纪的沧桑和仇恨,他缓缓上升,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威严和熟悉的压迫感。
然后他开口了,说:“又是你?”
他说:“你以为你还能战胜我一次?”
我说,我还能死一次。龙焱燚!
水八,或者说,龙焱燚发出重叠的声音:“你大可以先死一次!”
龙焱燚向我一掌推来,掌心处金红色的火光燃起,从他的掌心,开始涌出细小的火龙,刚离开他的身体,就环绕在他的身周,短短的片刻之间,他的身旁就缠绕着二十多条火龙。
而那些火龙,迎风就长,在我背后生出凤凰火羽,一枪向他追击而去时,他身周的二十八条火龙,已经填满了整片天空。
火烧天,再度出现!
我的枪已经刺到了龙焱燚的面前,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肩头的一条火龙就游了下来,一口咬住了我的枪尖。
枪头一分,火焰一分为三,继续前刺。
火龙也跟着一分为三,三只龙头死死咬住了三只枪头。
我的身后,又有两只庞大的火龙游走下来,撞向我的身后,它们张开的巨口仿佛一口就要将我吞下。
我放开火枪,收起翅膀,直直坠落,避开了龙头的咬合后,再度展开翅膀。
双手多出一柄火焰巨剑,一剑横斩出去。
眼前的空间出现了一层断层,断层延伸出去,波及到两颗龙头,两条火龙嘶吼一声,瞬间就炸开化成漫天火云,翻卷而去。
我扇动翅膀,穿过火云扑向水八。
余光中看见两条被我斩开的火龙,火云散开后,在远处又出现了两条细小的火龙。火龙迎风长大,但速度比之前慢了一些。
一条火龙突然横在我的面前,张牙舞爪,我举起火焰巨剑,却感觉下一刻,巨剑被身后的火龙紧紧咬住。
我放开手,双翅猛地一扇,冲天而起,避开了前方火龙横扫而来的一抓,却与头顶直扑而下的火龙撞了个满怀。
这时,龙焱燚忽然睁开眼,向我伸出一指。
我的大半身心都在对付漫天飞舞的火龙,但还有一小半注意力牵挂在龙焱燚身上。当他有所举动的瞬间,我就放开死死抱住的火龙,猛地向下扎去。,
但我还是感觉背后一麻,半边身体瞬间失去了感觉。覆盖在身上的天道境气焰化成的铠甲轰然崩碎,化成漫天火星,璀璨无比。
我歪歪扭扭向下砸去。换了好几口气,另半边身体的火羽却始终未能出来。
龙焱燚看我的视线越来越低,最后,我只能看清他的鼻孔。
他淡淡地伸出手,一个十几岁的瘦弱小男孩的掌心,迅速凝结出一柄火剑。
他的动作,和我之前如出一辙。
他说:“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加入我们不好吗?”
我说,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龙焱燚冷笑一声,说:“两个世界的人?你没想过,你的玄凤真气真的就和我们没有没有关系吗?”
火剑已经凝聚完毕,他并没有挥动,而是向我投了下来。
火星一线。
我化出火羽大盾,却被火星一瞬洞穿!
然后是我的手掌。
我偏偏头,那一线火星擦着我的眉角射入地面。
眉角立刻出现了一条寸许长的焦黑伤口。
地面则出现了一个小拇指大小的黑洞。
黑洞外围,接着就出现了一圈圈一层层漆黑的焦痕。
在我即将落在地面,黑洞外围的焦痕已经扩散出方圆三丈多,寸寸龟裂仿佛蛛网。
我猛然感到一股绝大的危机感,仿佛那颗黑点里有个极其恐怖的恶魔正在窥视我。
几乎是本能,我扇动残破的翅膀,向一侧滚开。
就在我转变下坠方向的那一刻,一丝火线从地面的黑点逆冲而上,一瞬间贯穿了我原先所在的位置,回到了龙焱燚的掌中。
一柄长三尺,细如一丝的火剑。被他握在了手中,如是实质。
我这时才有余力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左半边身体已然焦黑,背后已经痛得没有了直觉,一条伤口麻木刺痛,火焰铠甲完全崩碎,左侧羽翼无法凝聚出来,
我的身后,是一排火焰凝聚出现的细小锁链,前排的十几人都被困在锁链当中。他们都是功力深厚的武人,在他们身侧,功力不够深厚的,都已经化成了探落一地的焦黑骷髅。
我看见,距离我最近的两个人,一个叫李玉府,另一个叫张山。
他们被火焰锁链捆缚最多,两个人闭目冥想,脸上痛苦不堪。
这不是放弃了挣扎,而是在用自身的神来对抗火焰锁链上蕴含的神,这是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抬起头,看向头顶。头顶星星点点,出现了十几根火焰细剑。他向我一挥手,火焰细剑猛地射落,在空中无声无息扩散开去,一变二,二变四,十几根火焰细剑就像是一晃,就变成了成千上万的漫天火雨。
火雨将我,我身后旁的李玉府、张山,以及同样被火焰锁链束缚的十几个人统统笼罩其中。
我绝对无法抵挡!
我忽然感觉到了灭顶的绝望。
但就在这一刻,水八的身体一僵,我看见他的身形晃了一晃。
空气中急速下落的火焰细剑开始颤动,形态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到了我们头顶时,突然就像一阵青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水八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掌。
当他的真气不再满溢,他就会变回水八。
龙焱燚是魔宗宗主,水八呢?
我这是赌博,但似乎,我赌赢了。
水八晃晃悠悠飘落在地,最后他几乎就是直接砸下来的,他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天空中的佛陀虚影,在此时终于出现了模糊与动荡,逐渐淡化在夜空中。
原先附着在佛陀虚影上的紫色符文开始纷纷落下,好像一场暗紫色的大雪。
有一枚紫色的流星,突然升起来,向外圈划去,在我的神识感应中,我认出来,是最开始扑来的那个,另一个是盖娅。
她应该是魔宗的幻术高手,大概率是妙音殿的新圣女,中了我一箭之后,她选择了潜伏观察,而非与水八、盖娅联合绞杀我。
这或许是我的幸运。虽然平时,一个神通境中阶的幻术系武者未必能发挥什么作用,但此刻还是能对我产生牵制,降低水八真气流失的速度的。
但凡被她拖延个一时半会,我可能就死在龙焱燚手里了。
我目视那颗流星向外划去,突然看见地面上腾起一团烟雾,流星撞在烟雾上,直直落入地上。半晌后又再次升起。
而在她身后,一柱烟龙升起,又再次将那枚流星咬了下来。如是者三。
最后,那枚紫色流星还是歪歪扭扭离开了。
我不由得笑了笑,那柱烟龙,是陶白义干的好事。
没有了佛陀金身作为基础,附着在上面蛊惑人心所用的紫色符文也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自然失去了作用。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获得了清醒,陶白义那边是,我眼前的李玉府和张山也挣脱开了火焰锁链,两个人茫然看着前方,视线还在缓缓聚焦。
我一瘸一拐,走向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双手发呆的水八。
按照我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既然知道了这个人是龙焱燚,或者说,他至少能变成龙焱燚,那么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先杀为敬。
可是,现在的他,不过是水八而已,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的孩子。
当然,最重要的问题是,此刻的我,已经没有能力在张山面前强杀水八了。万一张山清醒过来,一拳把我捶到山上抠不下来怎么办?
我站在水八面前,看着这个抬头看我的孩子,陷入了沉思。
然后,我的背后传来脚步声,一个人踢踏着布鞋,来到我身后。
我没有说话。
本无小和尚的声音响起:“这里怎么搞得这么乱?”
我说我哪知道,我自己都差点变成烤鸡蛋了。
本无小和尚越过我,蹲在水八面前。七月十五的月光破开乌云,照在他圆圆的光头上,我一时竟然有一些恍惚。
本无伸手按在了水八的脑袋上,水八则好像从没见过这个陪着我们一路走过来的“三师兄”,他的眼睛莫名就湿润了起来。
这两个人,一路上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但此时却好像有了那么大的默契。
本无小和尚问,后悔不?
水八猛地点了点头。
本无小和尚回头看我。
我说何方妖孽,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本无小和尚叹了口气,说别死撑着了,赶紧吐口血,别憋出内伤了。
我蹲下身,哇地吐了一大口。
本无又回头,环视全场,渐渐苏醒过来的人们开始大呼小叫、彼此询问、哭啼哀嚎。这里就像是一座刚刚经历了血洗的战场,到处都是废墟、火光、残缺的肢体,尸横遍野。
好在,佛陀虚影消失的那一刻,原本正在向此地扑来的魔宗高手和凉夏军队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指引,他们慢了下来,停在原地,顿足不前。
我叹了口气,说,你死哪去了?
本无有些黯然说,我就是出去玩了一会儿。
我说,那好玩不?
本无叹了口气,不好玩,没劲,没劲透了!以杀证禅还是很难的,这条路走不通。
我想起那些被盖娅卷入泥石巨人绞碎的人,那些被从天而降的金色佛掌拍成血雾的人,心情也沉重起来。我重重叹了口气,说我本来只是想找你,帮我解除我徒弟无法的失忆。他被人灌了孟婆汤,我需要你把过去在他脑中重演一遍。
本无突然笑了起来,活脱脱一个二百五,他说过去哪能重演?时光不能倒流你不知道啊。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一切都是因果,阿弥陀佛。
我垂下了头,感觉四大皆空。
他突然哈哈笑了起来,说,骗你的,还是那么不经逗!
说着,他站起身,一指头点在了我的眉心。
我眼前一阵恍惚,眼前的空间仿佛流水波澜荡漾开去,一番朦胧扭曲。我的耳朵模糊取来,声音好像隔着厚厚的水流,一层鼓囊囊的奇怪感觉。
接着,就好像流水被破开,周遭的人声一瞬间潮水版涌了回来,钻进我的耳朵,我的脑海,四面八方,将我浸透。
热闹!欢快!熙熙攘攘!
一尊金色巨佛立在遥远处的万佛窟石壁上,低眉垂目看向眼前的众生。
我浑身舒畅,通透,完好无损。
我正站在一座用几辆运货的大车围出的简单车阵前,这里的朝圣者估计是一个村子的村民,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简单地摆在空地中央,
他们正在车阵中间的空地里,围着篝火欢快地跳着舞。有个叫图兰朵的小姑娘正躲在车厢里,满眼喜悦地一枚一枚碎银子数钱。
有个年轻人从大车上探出头,笑着问我:“大叔,你有什么事吗?”
我说没事,玩吧。
王泽川从我身旁的水缸里冒出来,引来旁边一片嘘声。王泽川丝毫不受影响,拉着我说他发现了水遁术的新玩法,要带我去这片营地的最中心,看看那里有多热闹。
我闭上眼睛,神识边缘,武者们留在我识海中一团一团星云一般星火正在缓缓散去。
我说别闹,找你三师弟玩去!
王泽川一脸疑惑地问,什么三师弟?
我抬起头,看向远处那尊立在世间明光璀璨的亮金色佛陀,似乎是幻觉,我感觉祂微微扯了扯嘴角,向我笑了笑。
祂说,你自己去告诉他。
祂向我竖起手掌,作施无畏印,引来朝圣者的一片欢呼。
我也伸出手,隔着十几里,远远向天上拍了一掌,算是与这位佛祖击掌过了。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