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被从步军巡防衙门提出来的时候,双手双脚都缠着打湿了的铜丝牛皮索,绳索仅仅勒进他的手腕和脚腕,最后在他的脖子上紧紧缠绕了三圈。他的嘴里塞满了不知道什么烂布,双眼圆睁看着天空,毫无神智。
如果不是他的胸口还在缓慢地起伏,我几乎怀疑他已经没了。
无天看见他师兄被人捆成这样,嘴上虽然倔强地说些冷嘲热讽的话,但手上却下意识伸过去要帮他解开。
结果那名武当弟子张虚若和那名武官齐齐伸手拦住了他,说不行,这个人太危险了,解开束缚怕会造成不可估测的后果。
无天眼泪汪汪看着我。
我说解开吧,没事,有我在,这小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说是这么说,但我还是伸手封住了无法丹田附近的几处穴道,让他短时间内无法运用内力。
那名姓庞的武将一路陪同我们提出无法,还给我们准备了马车、干粮,送我们到洛阳东城门时,他对我说:“姬掌门,其实我都知道。”
我说啊?
他说:“其实吧,这个人就是魔宗的夜叉,这我们大家都知道,你肯定是认识他的,至于你们有什么交情,把他提出来究竟有什么目的,这个我就不好多问了,毕竟我是朝廷的人,你是江湖的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的事。”
我说你倒是个聪明人。
庞姓武将接着说:“只是我不知道的是,为什么的你的马会说话。姬掌门不知道吧,在下可是实打实的行伍出身,这身将衣,都是在下在战场上一箭一箭射出来的,百步之内,要射一只苍蝇的左翅我绝不会伤到他的左翅!你的马开口说了那么多次话,我都瞧得真切,不会错的。”
我说你确定要射苍蝇的左翅绝不会伤到他的左翅?
庞姓武将呵呵笑着说,这就是我君郎神射一脉的师门传承了,讲究用心不用眼,射哪不中哪,其中奥妙,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奉承了两句,心想这种连最基本的射理都不讲究的江湖野狐禅,我搭理他干什么。
我说那你说吧,想对我的马干什么?
庞姓武将说,大侠有所不知,我师门一脉,要修炼成完全体,必须要一匹通灵的宝马,我看大侠这匹座驾神骏非凡,更重要的是极通人性,我想问姬掌门买下这匹马,姬掌门开个价吧,多少钱都行!
我说古人说,宝马赠英雄,既然将军青睐,我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庞姓武将笑嘻嘻就要上去牵马。
我拉住他,说,我虽然没有意见,但关键还是要看马老六他的意见,毕竟能不能成为他的主人,还是要心甘情愿才好。
庞姓武将满脸迷惑:“马老六又是何方神圣啊?”
我把马老六牵到他面前,说:“喏,就是牠,牠叫马老六。”
庞姓武将呆呆地盯着马老六。
马老六说:“就是你想成为我的马斯塔?”
庞姓武将傻乎乎地点了点头:“恩啊。”
马老六说:“呸!”
庞姓武将抹了把脸,摘下头发上插上去的干草和菜叶,抹着眼泪哭哭啼啼走了。
我们一路向登封前进,路上无天解开了无法。被我封住穴道的无法还是不老实,对无天拳打脚踢的,起初无天还在忍耐,后来实在忍无可忍了,两个人在车厢里打成了一团。最后失去内力的无法不是无天的对手,被对方按在车厢地板上笑嘻嘻问服不服。
张虚若和王君剑从车厢里出来,一左一右坐在我旁边,两个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说:“别问,别说,这是我轩辕门自己的家事。”
王君剑说:“不是的……”
我说:“说了别说了。”
王君剑还是坚持说:“是这样,刚才姬无天把那柄千山剑还给我了,还向我很诚恳地道歉,我觉得我之前的做法也有些不对,太小气了。虽然这样,我和他之前的一些小矛盾都冰释瓦解,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和您说声谢谢的。”
我说哦这样啊,那没关系,是那小子对不住你,你们没事了就好。
张虚若突然也叫了起来:“哎呀!姬掌门!”
我说:“怎么了,无天也和你道歉了吗?”
张虚若说:“不是的,你看,少林寺起火了!”
说少林寺起火了其实不太准确,准确地说,应该是少林寺的火总算快灭了。
我们并不是第一批到的人,上山路上,不断看见各种服饰的江湖人,最多的当然是少林和嵩山,其次就是武当派和峨眉的弟子,可以理解,毕竟在我们下山之前,就已经由李玉府和北斗师太通知各自的门人,前来护送接应。
我心中担心几个朋友的安危,吩咐张虚若和王君剑两个好好驾车,自己先行飞身上山。
飞入大雄宝殿的时候,我立刻遭到了三名神通境少林老僧的阻扰。我评估了一下,他们三人拥有一种神奇的合体阵法,虽然我可以击败他们三人,但至少需要半个时辰。
好在从大雄宝殿里走出浑身血迹斑斑的李玉府,喝停了三名少林老僧的进攻。
我终于知道,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前一天晚上,也就是我击杀秦撼山的当晚,花火前一脚刚带着陶白义离开,武当和峨眉的高手刚好准备上山,正与少林交换防务,准备各自接回山将养。
这时候,一个带着厉鬼面具的少年出现在了少室山门口,正缓步上山。
在他身后,先是一点星星之火,随后,山火燎原,无数风火跟从,山路才走到一半,半座少室山就陷入火海之中。
在这样程度的山火面前,少林双重十八铜人阵完全无法发挥作用,不明旧历的少林外门弟子提水下山救火,结果,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就被面具人抬手轰出两条火龙,在山路上开垦出两段焦黑的痕迹。
这时候,遥远的天空中,洛阳方向,也燃烧起了汹涌的火烧云。
面具男人突然停住脚步,望着洛阳那边的火烧云,似乎在慨叹什么。
先前观察发现,男人不过是神通境巅峰的三名少林高僧,会同出门应敌的李玉府,四名神通境高手同时向男人攻去,可就在这时,遥远的洛阳方向,火烧云骤然一敛,接着,就仿佛深夜瞬间变成了白昼,一轮烈日照亮了大半个夜空。
如此异象,让李玉府四人都不由得短暂失神,停住了手。
下一刻,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少年突然间凭空升上高空,悬浮在距离地面近十丈的地方,负手向着大雄宝殿方向飞去,仿佛天上的君王,俯瞰众生。
能够这么轻松惬意地虚空而立,只有天道境,且只有在天道境浸淫许久的高手才能做到。
接着,大地的震动从西边遥远处传来,仿佛整座大地都被人颠动了。
悬浮在空中的那人,没有侧目看一眼,而是径直飞上了大雄宝殿的上空,轻轻抬手,从他身后,突然间就飞出了十数条巨大的火龙,翻腾纵横,在少室山上肆虐,所过之处,大火腾起,焚尽万物。
这一夜,武当李玉府,少林寺六名神通境高僧,武林盟乌长老,以及重伤之下的峨眉北斗奋起反抗,但在少年的面前,就像是小孩子徒劳地挥舞着玩具兵器一样,几乎毫无抵抗能力。
少年肆虐到后半夜,整座少室山都在火海中沸腾。直到武当掌教太一真人亲自带领武当六大高手,会同由峨眉弟子,紫剑剑主白羽岚带队的四十余名峨眉顶尖弟子直扑上山,少年才稍稍收敛一些,下山与太一真人对了一掌之后,大笑而去。
我说太一真人呢?
太一真人拄着拐杖从大殿里走出来,远远苦笑道:“姬掌门,老朽这厢有礼了。”
我瞬间感觉头皮发麻。
此刻在我眼前的,哪里是那个叱咤武林数十年,号称正道武林神通境第一人的武当魁首?
此刻的太一真人,不过是一个毫无功力的垂暮老人。
那个少年,一掌就废去了武当掌教太一真人一生的功力!
我猛地回头:“其他人呢?”
李玉府惨笑一下,说:“三名少林高僧不幸涅槃,乌长老被余波波及身受重伤,北斗师太道心受损,跌落了一个大境界,至于在内殿修养的韩谷主……”
我心中一紧:“韩靖歌怎么了?”
李玉府回过头看向内殿,说:“姬掌门够快的话,应该还能见他一面……”
李玉府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了,因为我已经停在了韩靖歌的床前。
和我想象的惨状不一样,此时的韩靖歌,脸色红润,一身整洁干净一尘不染,看上去就像是个出尘脱俗的神仙中人。
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我,嘴角抽动了一下,说:“我正准备洗澡呢,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我说:“是的,听说你快死了,赶紧来看你最后一眼。”
韩靖歌勃然大怒,说:“放屁,谁说的,叫过来,看老子不打死他!”
我笑嘻嘻说:“好呀,一会儿我好好欣赏欣赏你的风姿。”
韩靖歌瞬间就怂了下去,说:“是武当道士说的吧,唉,那家伙人不错,就是啰唆,婆婆妈妈,对了你抓到夜叉了?”
我说:“是的,告诉你个秘密,夜叉竟然就是我家无法,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不认识我了,看谁都是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好像谁都欠他几百块钱似的。”
韩靖歌沉吟片刻,说:“我听你之前说,孟婆死之前说你一定会后悔什么的?”
我说是啊。
韩靖歌盯着我,脸色有些难看,他说:“不知道你听没听过孟婆汤这种东西?”
我说:“我当然听过啊,这不民间传说小故事里家喻户晓的东西吗,奈何桥,孟婆汤……卧槽,孟婆汤?”
韩靖歌缓缓点点头,说:“对,孟婆这个人,我有一些印象,据说是我们百花谷上两代的一名叛徒,是一名制药天才,能够调配出许多药效神奇且难以追溯的奇药,据我百花谷的典籍记载,后来有一天她开始调配毒药,并在江湖上做下了好几件无头奇案。最后我太师祖查出是她,出面清理门户,与她配药对赌,双方各配一副药给对方服下,谁先解药,另一方便算输。最后太师祖先一步配出解药,孟婆呕血三升,离开了师门。”
我说:“还是你们太师祖厉害!”
韩靖歌摇摇头,说:“其实那一场对赌,是我太师祖输了。孟婆走后,太师祖很快就变得多疑、健忘、神智混乱,谷内束手无策。两三天时间,太师祖就连人都认不出来了,更不要说继续执掌百花谷,这才有了我师父接任谷主的位置。当年因为太师祖传位时神志不清,还给我师父增加了不少麻烦,搞得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我说这是怎么做到的?
韩靖歌说,后来百花谷仔细研究了孟婆给太师祖下药的碗,结合后来江湖上的几桩悬案,终于判断,当时孟婆给太师祖下的是两种药,明里是一份刁钻狠辣的毒药,暗里则是后来江湖上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名为孟婆汤的药。服下之后,并不损伤肌理,但却会攻击人的记忆,会让人彻底忘记自己最想记住的东西。但对于其他,比如技艺、武道这些,却不会有损害。孟婆也因为这碗孟婆汤,而在魔宗内部拥有了“孟婆”的代号。
我说:“你的意思是,无法就是喝了这碗孟婆汤?”
韩靖歌说:“应该差不离,孟婆汤无药可解,但孟婆自己应该有办法。所以她才会说你杀了她,一定会后悔。”
我说:“我已经开始后悔了,那么你有没有办法?”
韩靖歌盯着我,说:“你看我像有办法的吗?”
我想了想,说:“他只是忘记了以前的东西,但不代表不能记东西了对吧,所以后来再让他记住不就好了?对吧!”
韩靖歌叹息说:“很难啊,人的记忆可不是口袋,想给他装什么就能装什么的,你给他讲故事什么的,是没有用的,有时候还会适得其反,让他产生抵触。”
我说:“如果说用幻术之类的,给他灌注进去呢?”
韩靖歌一愣,想了想,说:“还是不行,回忆是个系统的东西,你要给他灌注从小到大十几年的记忆,这种工作量,就算是当今幻术最强者,妙音殿圣女孟婕妤,你把她榨干了恐怕都很难做到,何况孟婕妤身为魔宗的人,她凭什么帮你这个忙。”
我摆摆手:“她算什么幻术最强者,差点被人一拳打死。她当然做不到,不过我说的却另有其人。你有没有听过一门至强幻术,叫做大梵天之梦?”
韩靖歌一脸茫然:“啥啊,天竺吗?”
我哈哈一笑,摆摆手说算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好了。
韩靖歌呵呵一笑,他的脸色比刚才又苍白了几分。我担心他说话太多累了,让他好好休息。
他摆摆手说不用,从怀里掏出两本小册子给我,说:“你看没看见我是怎么杀的转轮王?”
我说看见了,特牛逼,啥事没干,就打了个响指,转轮王就化成灰了。
韩靖歌说不是的,我还是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的,之前我射了他三针,被他击碎,玄机就在这被他击碎的三针里。具体的我一时半会儿也和你讲不清楚,总之这是我最近研究出来的一套功夫,我觉得很牛逼,昨天晚上我还扎了那个人一针,有效果。只是名字没想好,你帮我起一个,回头谷中的人来接我的时候,你可以交给我女儿。另一本是副本,我特意抄给你的,你没事研究一下。
我感觉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上心头,我说你说什么啊,你百花谷的人来接你,你自己给不行吗?啊不对,你为什么要给,你回家慢慢教他们不行吗?难不成你也像武当太一真人一样,被人废了武功?
韩靖歌笑了笑:“那倒不是,我比他好多了。”
我心中的不安没有被这句话祛除,反而更甚。
韩靖歌一把把小册子塞进我怀里,说:“别墨迹了,大老爷们的,这点事情都拿不准吗?”
我释放神识,进入韩靖歌的体内查探了一番。
五脏六腑全部破碎,经脉寸断,此刻的他,是靠着百花谷独门的忍死术撑着!
不是不死,而是忍着不死,哪怕身体生机已绝,仍然支撑自己一时半刻,把要说的话交代了。
我点了点头,说你放心,从此以后,百花谷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韩靖歌咧嘴一笑:“我其实蛮讨厌百花谷的规矩的,可是当了这个谷主,也没办法,死了之后我就不管他们了,爱咋咋地吧,不劳你费心了。”
我说:“那行吧,那从此之后,你女儿就是我女儿,你媳妇……还是你媳妇。”
韩靖歌瞪了我一眼,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最后他说:“挺遗憾的,没能帮你办好无法的事情,那小子可以的。你加油吧,但愿你能成功。”
然后他坐直身体,盘坐起来,闭上了眼睛。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用迅速微弱下去的声音说:“终于不必忍了,太好了。”
我回过头,问他:“不必忍死,还是不必忍这个世界?”
他再也没有回答我。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