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去很久,我反复回头想,还是觉得不该杀那孟婆。一则无法的去向还是个谜,她只是说无法被鬼王带走了,可是鬼王是谁,带去了哪里,带走干什么,这些她都没有说;二则她已经是天道境了,天下七大天道境,那都是对号入座的存在,虽然这个孟婆这两年来毫无进步,在天道境里不过是垫底,只是靠着那一对可以撕开一切真气的黑手横行天下,可是这名天道境一旦被斩杀,原本足额足数的天道境就多出了一个编制,这多出的一个就很有可能被龙焱燚给捷足先登了。
一旦龙焱燚回到天道境修为,以我对他过往的印象,他的麻烦绝对比这个孟婆要麻烦得多。
何况那个孟婆再死之前再三振振有词,说我要是杀了她会后悔,虽然她并没有机会说出我为什么会后悔,大概是不相信我真的能下这个手吧。很抱歉,让她失望了。这主要是因为我冲动了,可见冲动是魔鬼,孟婆大小还是个人,人还是干不过魔鬼的。
关于这个问题,马老六狠狠批评了我一顿,牠说从这个问题就可以看出我的脾气的确不好,之前那些和蔼可亲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其实我的内心住着一个变态暴力狂,牠还反复强调,每次我一笑,牠就会感到浑身发凉,哪怕已经筋疲力尽也能突然迸发出无穷的力量,牠说我就是一个万恶的地主老财,此次用这种笑里藏刀来压榨的潜力。
牠说这话的时候我没在意,因为我正牵着牠准备渡过颖水,刚下过一场暴雨,颖水水位暴涨,可以看见有县令模样的人正组织民夫在河面上抢修浮桥。
我走过去,快到面前时,被县令身边的两名捕快拦住了。我向他们出示了武林盟的介绍信,告诉他们我是奉命出差,路过此地的,想问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
县令招招手让捕快让开,走过来对我说河水上涨太厉害了,搞不好要闹洪灾,为了我的安全起见,建议我在附近的郾城县住下,看看情况再说。
我说不比,我手上这匹马很有力气,如果有扛个沙包拉个板车之类的粗活累活,千万不要客气。
县令思考了片刻,大概是从没见过这么主动要求帮忙的百姓,嘉许地点了点头,让一个捕快过来把马老六牵去拉车。
马老六张了张嘴,显然是想骂人,我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就打起了哆嗦,发出两声似是而非的马嘶,扛起车辕就走。
县令揉了揉下巴,说:“大侠,你从哪里来的?你这马的口音都和我们不一样。”
我说无妨,它刚从暹罗回来不久,平时都和大象学扛木头,现在正好回国效力,学以致用,挺好的。
县令哈哈一笑,说大侠你真幽默。
我也跟着笑了笑,想起上午杀的孟婆,决定有必要打听一下。我问他最近有没有见到形迹可疑的江湖人,特别喜欢玩角色扮演,口味很独特,大半天也喜欢打扮成阎王爷那种。
县令尴尬地笑笑,说:“大侠,你是故意寻我消遣吗?”
我叹了口气,望着眼前浊浪滔滔东去的颖水。
忽然间,我看见浪涛翻滚的颖水上,有人撑着一艘小船,艰难地往对岸划去。虽然他划得很努力,但小船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水面上打起了旋。
县令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每年发大水,总有路人不听劝,以为没什么,区区颖水而已,结果就白白丢了性命,唉,这人看上去年纪轻轻,可惜了。”
我笼着手,站在河堤上,怎么都感觉远远颖水中央那艘小船上的人似乎有些眼熟。
一个浪头拍过来,小船上倏忽间就没有了人影。
流水如箭,推着小船飞逝而去。
忽然一个人头从原先的位置冒了出来,但小船已远去近十丈,那人在水面上挣扎扑腾,很快就要沉下去了。
我叹了口气,一步跨到了水面,弯腰把人捞了起来。飞回河边,把他丢在县令脚下时,县令还在看向他原先扑腾的位置,摇着头叹息说好好一个年轻人,不听劝,就这么没了这样的话。
我说你低头看看。
县令低头瞅了一眼,没意识到什么异样,又看向水面感慨不已。
我注视那个黄衫年轻人好半晌,直到他检查完自己的一身行头,将束发拆下来重新梳理又扎上,我才恍然想起这个人的名字,他乡遇故知的兴奋让我拍着大腿说:“哦哦哦,我想起来,你是那个,那个……”
那个人看了我一眼,拱手行礼道:“在下王君剑,见过姬掌门。”
我的手还是拍在了大腿上。人世间的快乐是如此简单,就是你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一个你以为不可能想起来的名字。人世间的快乐又是如此虚幻,因为在你想起来之前,对方往往会自报家门。
但我还是想起这个人是清江州一家叫做柳家剑庄的二流门派的弟子,这勉强支撑了我一小部分的快乐,我说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清江州吗?
王君剑说:“半个月前,我收到了武林盟的通知,让我前往洛阳汇合。还说这是我们少年英雄的义务,于是我就来了。”
我很感慨,让你来你就来,也不问问是对付谁,这不是傻吗?而且看上去,分明都是自带干粮用爱发电的。
王君剑摇摇头说:“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武林盟承诺了,如果能击杀一名目标,可以得到两千两银子的悬赏,还可以随意挑选一门上品武学。”
我说你知道上品武学其实是中品武学吗?你知道为什么神妙上中下五品,上品之上为什么有神品和妙品吗?你知道星记茶行里的杯子从来就没有小杯,最小也是中杯起吗?
我问出一个问题,王君剑的身体就摇晃了一下,到最后他的脸色被我的质问叩击得惨白,他嗫嚅着说:“这些……这些我还没有想过……”
我叹息着摇摇头,果然还是太年轻。
王君剑突然抬起头说:“不过我只是想,趁着现在我还年轻,出去走一走闯一闯。人不能总是停在一个地方,日复一日重复自己,那样生活和坐牢有什么分别!”
我说小伙子你挺懂啊,坐过牢吗你?
王君剑愕然,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我说你看吧,牢都没有坐过你谈什么生活,我告诉你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坐牢,就是从一个小一点的牢笼去到一个大一些的牢笼,本质上没有区别,你所看见的天下、江湖,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笼。
王君剑说,哦,也就是说,你也没有坐过牢。
我跳了起来:“我当然坐过!哦不,我当然没坐过!哎呀现在不是在和你讨论坐牢的问题,我在和你谈生活,生活你懂吗?”
王君剑说:“那么你到底坐过牢没?”
我泄气了,摇摇头说没有。
王君剑仿佛赢了一局,开心地拍手说:“你看,你也不懂生活嘛!”
我说我就不该救你上来。
王君剑这才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刚才已经绝望了,就想着这一生大概就这样完了,我本来还有个伟大的梦想,希望世界和平,百姓安居乐业,我成不成就一代大侠无所谓,但如果就这么死在这条小水沟里,成为鱼虾果腹的食物,那真的是很不甘心啊。好在有你,让这个世界不至于太过无趣。”
我说没准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在心里骂骂咧咧说不该让我救你上来,早知道一了百了就好。
王君剑一点就通,说:“你说的是酆都城吧,这次武林盟征调中原高手主要对付的目标。这个我还是有点心理准备的,我出发的时候,就在师父的灵前发过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富贵险中求嘛,酆都城无非就是更险一些,没关系,我超勇的。”
我说:“哦,原来你师父去世了,没人管难怪这么勇了。你知道酆都城都是怎样的配置吗我前几天买个菜的功夫,就杀了他们一个天道境两个神通境。”
王君剑眼里突然有了光,说:“天啊,如果是我杀了他们一个天道境两个神通境,那么我一定能出人头地扬名立万了!”
翻了个白眼,现在的孩子口气一个比一个大了。
这时候,马老六突然从河堤下面得达得达跑了上来,隔着老远就喊:“不得了啦,快跑啊!河里有怪物!”
县令双手搭凉棚,往马老六的方向眺望了半天,一脸迷惑地回头问我:“大侠,你听到没有,刚才好像有人在说话?”
轰隆一声巨响,淘淘颖水突然从中间分开,剖开的水流,下游迅速流走,上游的洪水则迅速积累,凭空堆积出一道水墙。
我看了一眼从水中走出来的一对皂衣鬼差,点点头对王君剑说:“好的,看见下面那个没有?你扬名立万的机会到了。”
王君剑定眼一看,立马拔剑站在了我的身后,恭恭敬敬说:“姬掌门,在下修佛,牛头、马面是佛门中的神祇,在下不好出手,还请您多多担待。”
我说放屁,牛头马面明明是道教传说里的神仙,和佛祖没有垂管关系,你修佛的人正好除魔卫道。
王君剑苦笑着说:“道教吗?我怎么都不相信呢,我老听师父说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总不会是坑我的吧?
我说那坑不了,地藏王是地藏王,阎罗王是阎罗王,俩就不是一个人。
王君剑还想再说些什么,我一把把他推了下去,冲他喊:“放轻松,认真应对,成败不重要,从中学习到什么才最重要!加油,你是最棒的!”
马老六忍不住打了个响鼻,很显然,是在为王君剑加油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