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等到傍晚,张山也没回来,这只豆芽菜小男孩交不回去,留在原地又担心他突然发疯,一口气摧毁整座岳阳城,只好租了一辆酱缸大车,把他塞进酱缸里,里面灌满湖水,往雷公坳方向赶。他稍微挣扎了几下,但被我用真气加热缸里的水之后,立刻就乖了。
只是这样依旧不是办法,好在孟婕妤出关之后,气海已经恢复。在我的从旁协助之下,她小心翼翼地吸走了豆芽菜小男孩一小半的功力,勉强把他控制在了能够被我压制的状态里。
说也奇怪,这个状态下的他,居然不复先前的狂暴,而是变成了一个内向而怕生的小男孩。
孟婕妤抚摸着肚子,躺在大车斗里的酱缸旁边,一个劲打嗝。
我去骡马店买了一捆拴牛用的湿牛皮绳,把酱缸反反复复缠了十几圈,确认豆芽菜无法挣扎出来。
孟婕妤问我打算去哪,我说还是要去雷公坳看看。别那个书生张山被债主打死了就麻烦了,再说,我也有另一个疑惑,那个书生看起来也就不到罡气境的修为,他是如何制服这个豆芽菜的。
孟婕妤说,也不能老叫人豆芽菜,太名不副实了,你见过这么霸道的豆芽菜么?
我说也是,那就叫他童颜金刚好了,听着霸气。
孟婕妤说,还是不好,我有个办法,不如问问他自己叫什么名字?
我一拍脑门,打开酱缸的盖子,冲着里面被泡在水中双手环膝,蜷缩仿佛胎息一般的小豆芽菜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豆芽菜睁开眼睛看着我:“我说了我不记得了啊。”
我说那这样,豆芽菜和童颜金刚两个名字,你喜欢哪个?
豆芽菜说太难听了,我想起来了,我哥喊我水淼。
我说:“啥,水秒曼?”
豆芽菜说对了,读音对了,但是字你肯定不会写,我也不会写,我哥说里面有八个水。
我很不理解,说你都这么怕水,为什么起个这么多水的名字?
豆芽菜说,我哥说,我命里犯水,所以这么起名字,能镇得住。
我笑了笑,说那我叫你水八算了。我们现在带你去找你哥,你别再发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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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雷公坳的时候,天已擦黑。
雷公坳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山村,位于一座无名小山脚下,小山不高,但神奇的是,山脚下来,却是一个下陷的凹坑,村子就在凹坑里。因为此地打雷十分频繁,且雷声回音不断,因此有了雷公坳这个名字。
我没来过这里,所以孟婕妤向我讲述这个地方时,我满脸不相信。
哪有小山?哪有凹坑?哪有村子?
不就是平平一座小土丘吗?
水八从酱缸里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一番,惊呼道:“哥哥!”话音未落,人已经挣扎了出来。
然后我才看见,土丘上端有个小黑点动了一下,原来是一颗脑袋。
我飞身约上土丘,松了口气。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血腥画面,而是张山的身体被人整个埋进了土丘里,露出个脑袋在外面,已经快不省人事了。
我轰碎他身下的土堆,把张山从土里扒了出来,看见他遍体鳞伤,先前的儒衫长袍早就成了碎布条,不由得感到一丝愧疚,我应该先提醒他,让他做好准备的。可是转念一想,他当时满脑子都想着和我媳妇幽会,还留下一个差点活活打死我的弟弟,我提醒个鬼啊。
张山悠悠醒转,迷迷糊糊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来到我身边的水八,立刻就振奋起来了,伸手按住他说:“你,你怎么出来了?没出事吧?”
我忽然感觉,水八的皮肤似乎有点泛红,脸颊也泛起了两团红晕,我伸手摸了他的额头,烫得缩回了手。
他的眼神已经有些呆滞了。
张山不顾自己一身重伤,歇斯底里地吼起来:“快,把他放进水里!”
然后,他望着被孟婕妤按回酱缸咕噜噜吐泡泡的水八发呆。
我说:“张山兄,你可没说这小子力道那么足啊,差点活活把我打死。”
张山咽了口唾沫:“我这个表弟,是有一些先天神力,三岁的时候在打谷场玩,就把来偷苞米的野猪打死了,五岁的时候贪玩进山,拧了两颗白虎头回来。不满兄台,我学武都是被家里的老人逼的,就是为了管住他,可是不行啊,管不住。”
我说还好,他下了水就乖了。
张山说:“是的,但是他一旦离了水,就会自行吸收天地元气,到身体无法承受的时候就会暴走,以前因为这个闹出了不少事,所以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把他放进水里——他一旦暴走了是会绕着水的,我本领低微,可没办法降服他,非得他力气用完了才有办法。”
我说婕妤啊,你吃够了没有?
孟婕妤正趴在酱缸边摁着水八的脑袋,一阵一阵吸个不停,听到我问,她一脸迷醉说:“再一会儿,再一会儿就饱了,哎呀这孩子真有劲!”
张山这时才支支吾吾道:“其实,你们可以把他的头露在水面的,他只是头在外面没关系。你们这样,我担心我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我笑着说:“瞧你说的,你哪来的白发,年轻着呢。”
张山叹了口气抖了抖头,果然藏在黑发里的白发就晃了出来,竟是一副格外落魄的模样。
他说:“小生这可是一天白头啊!”
我想起他来雷公坳是干嘛的,说:“怎么,没见到青女侠?”
张山惆怅道:“唉,我一到这里,就被几十条彪形大汉打倒在地,他们拿着一张欠条叫我还钱,说是有个女人说了,来找他们的就是来替她还钱的。我本是心灰意冷,但转念一想,青女侠一定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有人冒充她,要在江湖上败坏她的名声,我受辱无所谓,但不能让女侠的名声受损!所以我决定假意屈从,观察他们。”
张山叹息一声:“可惜啊,他们打完我之后,把我埋进土里,就走了。再然后,你们就来了。”
我啧啧称奇,说看看,明明这么狼狈的事情,却能说得这么高风亮节。
水八探出头来:“那是,我哥贼棒!”
张山舀起酱缸里的水给自己上下擦洗了一番,这让他的狼狈看上去洗刷下去了不少。他在土丘里翻翻找找一番,找到一个青色的包裹,抖出一件发白的长衫穿上。
我说不对啊,雷公坳不是一个村子吗?人呢?
张山说前两年岳阳城里两个大门派划了两块猎场,雷公坳在猎场里,所以里面的村民就都迁走了。
我说那建筑啊房屋啊什么的应该也有啊。
张山这时候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是我刚才挣扎的时候不小心把山推翻了。”
我瞪大了眼睛,说:“吹吧你,我还能把天捅个窟窿呢。”
张山叹了口气,走过去,伸出双手楔进土堆的最下沿,大吼一声,居然就把整座土丘抱了起来。
没错,理论上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土丘是一个松散的解构,就像一堆沙子一样。且不说这么大一座土堆有多重,如果让你用一双手把土堆一次性铲起来,你恐怕会骂我神经病。
然后张山就把这堆相比之下把他烘托得仿佛一只蚂蚁的土山重重抛向远处的山顶。
土山仿佛一颗陨石,垂直向上飞出了数百步,才咣当一声砸在了小山顶上,这样一来,这座小山凭空就多出了数十丈高。
而雷公坳,也名符其实凹下去了一块。
我已经浑身发麻,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我看向孟婕妤,她目光呆滞,手轻轻抚摸着水八的脑袋,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只有水八兴奋地又鼓掌又跳。
许久,孟婕妤才小声问我:“你和我说,这个人最多只有罡气境修为?”
我问向张山:“你是被哪路神仙揍的?”
张山则愁眉苦脸说:“唉,我向师父发过誓,绝对不能伤人的,所以他们要打我,我只能给他们打。还好还好,没有人受伤。”
沉默片刻后,我发现张山慈爱地看着被孟婕妤把半个脑袋摁在酱缸里的水八,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连忙把水八交给他,说:“这位神仙兄台,咱们也算有不浅的交情了,你弟弟我照顾了一整天,没让你费神,我还请他吃了饭呢!刚才也是我把你拽出来的……虽然过会儿你肯定自己也能出来。要不就这样吧,咱们两不相欠,就此别过?”
张山慈爱地抚摸了两把水八的脑袋,说:“怎么能两不相欠!姬掌门乐善好施,张山感激不尽,这样吧,以后姬掌门但有吩咐,可以来英灵殿找我,张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呃。只限一次!”
我咽了口唾沫:“那个,英灵殿在哪?你该不会是诓我吧?”
张山微笑一下,转身指向西方:“英灵殿啊,就在往西,西北的西北,再往西,越过横断山,走过冈仁波齐,再走过喀布尔,走过阿什哈巴德,渡过里海,翻过第比利斯,渡过黑海,往西北再往西,在最远的天边……”
我说好吧,那我知道了,再见了哥哥。
张山拉住我重重摇手:“姬掌门,一定要找我啊!对了,你知道那位青女侠的信息吗?她究竟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可曾婚配,有什么喜好,讨厌什么东西?”
我说她讨厌男人。
张山哦了一声,不死心地说:“那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我说怕是没有,你看我这么帅她都不爱我,你觉得呢?
那天我走了,抛下失魂落魄的张山,向东南的东南而去,越过洞庭湖,走过岳阳,渡过扬子江,回到了清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