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城,一家不知名的小客栈。木桶蒸腾出氤氲的水雾,红罗绡帐,水声潺潺。
孟婕妤巧笑一声,说:“姬掌门,你确定不来一起吗?”
我仰头让鼻血流回去,捏着鼻子说:“不了不了,孟女侠你还是自便吧。”
孟婕妤的声音就多了一丝嘲笑,说:“既然这样,姬掌门能不能出去,让我自己洗呢?”
我:“哦哦哦,我这不是怕你身受重伤不能自理嘛。”
孟婕妤笑眯眯道:“滚!”
我于是就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看风景。
岳阳城还是比七侠镇,乃至清江州繁华很多的,条条深巷,片片里坊,在晨雾中缓缓显现。
隔壁浴房,也走出来一位中年男子,青衣长衫,书生模样。与我如出一辙,关上浴室门后就在左右张望,装作四处看风景。
我想着这么等着也是尴尬,不如上去说说话,你有一份尴尬,我有一份尴尬,我们两个加起来就不尴尬了。
我走过去还没有说话,他就向我拱手作揖道:“兄台好,这么巧,兄台也在看风景?”
我说是啊是啊,目光不动声色地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一圈,神意微微释放,就感觉到他体内产生了一股较强的抵触。我不想引起误会,主动说:“没想到兄台好功夫。”
中年男人微微愕然,微笑着点点头:“仁兄眼力真好。在下张山,武当弟子,不敢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我摆摆手:“轩辕门,姬旦。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没想到张山一怔,伸手就抓住了我的胳膊:“尊驾真是轩辕门姬掌门?”
我有些意外,点了点头。
张山放开手,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有位……青女侠,拜托我将这封信交给你。”
我张了张嘴,几乎是抢过这封信,却迟迟没敢打开:“青女侠……她还说什么了?”
张山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道:“她说……她说祝你幸福。姬掌门,你运气真好,能得到青女侠的祝福。”
我说你等会儿,她真是这么说的?
张山说是啊。
我转身飞旋而去,一瞬之后又回到原地,拉住张山问:“你什么时候在哪遇到她的?”
张山伸手一指洞庭湖的方向:“就是昨晚啊,昨晚在下前来投宿,就看见这位青女侠站在客栈门口,她问过我的师承门派之后,就交给在下一封信,说明若是今早遇到有人从房中走出,自称轩辕门姬掌门,就将这封信给他并祝他幸福。若是我进客栈就遇到你出来,就不必了。”
我失魂落魄,感觉一阵虚火从胸口烧了上来,烧得我冷汗一层层涌出来:“她让你给你就给?她还说了什么?”
张山一脸肃然,眼中却是难以言说的向往:“那位,青女侠还说,我把信送到,就去城南三十里的雷公坳见她,她会给我报酬……其实我哪里需要什么报酬啊,青女侠只要对我笑一笑,我,就是让我立刻去死,我也绝无二话!”
我想了想,放弃了当场打死这个张山的念头,毕竟这事不能怪他,那么能怪谁呢,我思来想去,好像还只能怪我。
而且,雷公坳那个地方,明显是说给我听的。雷公坳雷公坳,我去了那边估计就要被雷劈吧。
我走回浴房,敲了敲门,孟婕妤说还得再泡一会儿,昨天才受了重创,现在要用她妙音殿的七七四十九种独门秘药泡足一个时辰,才能有所好转。
我说,你昨天为什么要救我?
孟婕妤顿了一会儿:“因为你救了我啊。”
我说:“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救你。”
孟婕妤这回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说:“从个人上,我还是很感谢你的,但如果要我出卖圣宗的机密,不好意思,我做不到。如果你觉得吃亏了,那就进来杀了我吧。”
我叹了口气说:“我要杀你的话,昨天袖手旁观就行了……咱们两个算是江湖萍水相逢,之前没什么交情,以后也不要有什么牵连吧。现在我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就此别过了。”
孟婕妤声音平缓道:“你不怕我出什么事吗?”
我说我没空担心你出不出事啊,我这边肯定是已经出事了。
孟婕妤说:“是嫂夫人的事情?是不是昨天我们进来开房的时候,她看到了?”
我说我谢谢你哦你可别说什么开房不开房了,咱俩开的是两个单间好不好,你别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
孟婕妤说:“其实吧,男女之间就是那么点事,昨天嫂子肯定是看见了,然后生气了,现在不管她和你说什么,都是在赌气。你们男人呀,就是沉不住气,这时候你要是跑去找她,只会是火上浇油,根本于事无补,她肯定会咬死要分手,说啥也没用。你缓一缓,晾一晾她,等你们都冷静下来了,再去好好谈,才能有个好结果。”
我说要不你跟我去解释?
孟婕妤笑道:“你傻啊,嫂子生气就是因为我,我再跟你去,本来都冷静下来的情绪一下子又点炸了。再说,我去能说什么?说我们昨晚开的是两间房?你觉得有用吗,开两间房睡一张床的人奴家又不是没见过。”
我说你倒是身经百战,不和你说了,我现在要走了。
孟婕妤说你等等,嫂子是不是给了你什么东西?
我说是啊,是一封信。
孟婕妤说:“哦,那你要好好看看,一般来说要么里面是定情信物,要么是诀别书,我还见过更狠的,直接就是合离书。你放心,只要不是薄薄的一张合离书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说完蛋了,是里面是薄薄的。
孟婕妤都有些急了:“你倒是打开看看啊,哎呀急死我了。”
我捏碎火漆,从里面抽出那张纸,扫了一眼,说“哦”。
孟婕妤里面舀水的声音都停了,说:“哦啥哦,到底是啥?”
我说没什么。
孟婕妤急了,她说:“没什么事是什么啊,哎呀你这个男人行不行啊,婆婆妈妈的,赶快告诉老娘,急死我了!算了算了,你进来吧!”
浴房门吱呀一声向里打开,一道紫纱飞出来,缠住我的腰拽了进去。
孟婕妤劈手从我手中夺过那张纸,看了一眼,说:“咦?”
我说:“恩……”
张山在门口翘首道:“姬掌门,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
孟婕妤翻过这张信笺对我说:“借条是什么意思?”
我说:“五万两。”
孟婕妤说:“你怎么欠了这么多钱的?”
我分析道:“应该是我媳妇欠的,然后写了我的名字。”
孟婕妤说:“所以她这是让你还钱?”
我说:“八成是,那么雷公坳那个地方等着的八成就是债主了。”
孟婕妤说:“那你还是得去。”
我气急败坏:“凭什么!欠银子的是她,还银子就让我去?何况我也没有五万两啊!”
孟婕妤说:“不管你有没有,你都得去,这是一个诚信的问题。”她分析给我听:“何况啊,现在天下太平,对于我们这种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征信名声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你还是一派掌门,你要是这次逃了,整个门派的声誉都会受到影响,你想啊,到时候债主跑到你山门口堵门,你还能不能招到弟子,能不能接到武林盟的业务,孩子们怎么抬起头,还怎么开展工作?
她还给我分析说:“你先去,去了以后不管说什么,就说在筹钱了,先稳住债主,过了这关再说,回头再去搞钱,实在搞不到钱,你就先去域外躲一躲,国内的债主一般追不到域外去,就算追到了域外,你只要说下月回国,就没问题了。”
我说你好像很专业的样子?
孟婕妤捂住小嘴笑了起来,一片春光明媚:“我嘛,呵呵呵……哎呀,你看哪!你还看!”
我走出房间,对着站在门口关切看我的张山笑了笑,说没事没事,里面东西掉了。
张山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现在既然信已经送到了,在下这厢就先行告辞了。对了,在下还有一事相求,里面沐浴的的是舍弟,他脑子有些不太好使,平时好端端的,但有时候受了刺激,就容易犯疯病。在下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他若是发了疯症,在下就直接用武力压制。只是在下现在要出去一趟,不便带上舍弟,姬掌门若是不忙的话,能否代为看顾一二?在下下午应该就能回来。”
我说,你是要去雷公坳?
张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青女侠相邀,敢不从命?”
我说那你带了钱没?
张山一怔,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百多两的银票:“姬掌门可是急用?”
我说没有的事,你把钱收好,快去快回。
张山后退一步,长揖到地:“如此,那在下就去了。舍弟拜托姬掌门了。哦对了,舍弟若是出现异状,麻烦姬掌门手下留情,只要将他捆起来,勒住牙齿以免他咬断舌头即可。”
我说你快去快去。
张山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浴房,点点头,一跃翻出了墙壁。
他刚去没多久,一只隼就从天而降,落在了我的胳膊上。隼腿上的布条缠得有点多,那只隼很不舒服地弹弹腿。
我解下隼腿上的布条,刚接到一半。那只隼突然无比惊恐地叫了起来,它不断扇动翅膀,挣扎着要飞走。
我对那扁毛畜生说:“等等等等,还没解完,你跑个毛线,再跑我给你炖了!”
话音未落,背后一股绝大的风压突然爆发,浴房的砖墙轰的一声飞了出来,重重砸在我的背上,把我直接砸进了前面的院墙中。
我在茫然和恐慌中退开乱石断砖,跳下地面,吐出一口鲜血。
然后就看见张山的弟弟所在的浴房,整个蒸发了,只有一汪冒着雾气的水洼昭示着那里之前的用处。
一个瘦弱如同豆芽菜的小男孩,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正从水洼中站起身,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在哪……”小男孩嘴里嘀嘀咕咕道,“我怎么……”
我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全身暴走的经脉。方才那一下,只是被气劲波及,给我造成的内伤就超过了昨晚的秦撼山。
小男孩看向我,他还摊着手,身周的水雾却陡然一震,直接消散不见。
下一刻,一层乳白色的环形气浪从他身上迸发开来,扩散向四周。
最接近他的两间浴房首先垮塌下去。
劲风继续狂扫,遍地飞沙走石。
我双手交错,顶住烈风的冲击。耳中突然响起孟婕妤的传音:“外面怎么了?怎么这么强的杀气?是秦撼山?”
我在心里回答:“不是,只是一个小男孩。”
孟婕妤说:“我现在到了紧要关头,你一定要帮我拖半个时辰,不然大家就全都完了。”
我说半个时辰后你有办法?
孟婕妤说少废话,他来了!
我抬起头,小男孩已经一步跨到了我的面前,瘦小得如同芦苇杆的拳头扬了起来,笃地一声打在了我的小腹。
我眼前一黑,下半截身体好像被人推了一下,突然间就麻木不堪了,我的双腿,似乎整个失去了知觉。
接着,剧痛才潮水般涌回我的体内,我整个人弓成了一只大虾,重重砸落进一里多外的洞庭湖里。
当我四肢乱划,在水底睁开眼。我赫然看见那个小男孩就那么自然地蹲在水面上,好奇地低头看我,说:“你是谁?我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