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盟的任命是初春下来的,而我最终上任却拖到了盛夏。并不是我高风亮节三请三让,而是这武林盟的行政效率实在太低了!
我拿到任命,并且把文双徐吃破产的第二天,带着老婆孩子、街坊四邻开开心心去上任,却没想到一直被我如入无人之境的武林盟,居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两个护院,横着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的水火棍拦在我面前,冷冰冰说武林盟今天开内部协调会,不会客,让我改日再来。
当时我就很震惊,我拉着把门的小伙子问,你确定是内部协调会而不是新领导就任欢迎会?我就是那个新领导啊。
下伙子一脸义正言辞,说:“领导!我知道您就是那个新领导,但武林盟不像那种松散的江湖组织,武林盟是有自己的规章制度和办事流程的。任命书上先下达的是以前丁长老高升的任命,那么就要先处理丁长老的事情。内部审计、台账整理、离任述职,这些都是要走完流程的,咱们七侠镇分坛人手有限,现在才只是在开内部协调会安排工作,您上任的事情还要先等一等。”
我想了想,好像也有道理,况且毕竟老丁高升这事与我也还有些不好明说的关系,于是拍拍这个勇敢的小伙子的肩膀以示鼓励,就带着浩浩荡荡一大帮子人去集市购物,去金玉楼吃饭去了。
第二天我谨慎了一些,只带着徒弟们来到武林盟,还是这个小伙子拦住了我,两只黑眼圈,眼里布满血丝。
我说怎么搞得这个样子?你们是不是搞欢送会,嗨到后半夜去了?
小伙子憔悴万分说不是的,是丁长老的账目太混乱了,昨晚大家通宵加班,连带丁长老也跟着我们一条条回忆这才整理完一年的。
我都没问他一共有多少年,老丁是我退隐江湖那一年来的七侠镇,那一年武林盟城里,他就是七侠镇的第一任坛主。当年肯定没有什么正规划管理的意识,谁会想门派里还雇俩账房呢,现在好了吧,抓瞎了吧。
我进去和老丁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徒弟们去买糖葫芦了。
过了半个月,我再去武林盟,小伙子已经不见了,换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大叔,正坐在院子里,一边抚摸肚子一边剔牙。
我说,喂,老丁的事情妥了吗?我是你们的新领导,你们不会忘了吧?
大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腆着肚子挤过来,横在门口:“哦,你就是那个要来上任的副长老吧,小李都和我说了。”
小李应该就是那个年轻人。
我说你知道就好,现在什么情况?
大叔长叹了口气说:“谁知道丁长老留下的烂账这么多,从州府请来了十个账房,一笔一笔核核了十几天,才算把账目理了出来,小李都累病了,我来替他顶班。可谁知道我更惨啊,这个丁长老,十五年来一笔工作台账都没记,现在还得重新补台账,可人已经去州府报道去了啊,这笔账我能找谁补?我只能一笔笔生造啊,这不,才造到第二年……”
一个月后我再去,大叔也不见了,换了一个憨厚的庄稼汉子,看见我过来,庄稼汉子站起身,喃喃半天说不出半个字来。我说你不用开口了,是丁长老的交接还没完成?
庄家汉子就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个月,我去七侠镇买菜,路过武林盟时看见小李回来上班了。他远远看见我,也跑出来打招呼,告诉我说丁长老的工作总算是交接完成了,这几天文长老正在清理这些天积欠下来的公务,想必不久就会通知我就任了。
又过了半个月,我路过武林盟,小李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之前是他草率了,文长老先开展了一个统一思想、转变作风的长期学习教育活动,说新老领导更迭的现阶段,人心的稳定团结最重要。关于我准备就任的工作,他们还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向上汇报。
小李同时也告诉我,不用太着急这些,毕竟我只是一个常务副长老,按惯例,其实可以不用来坐班的,有事情通知再来点个卯就是了。
我看着分坛在那一场架打过之后重新修缮起来的大门,说这新大门真气派。
胖大叔从小李身后走出来,端着一杯紫陶茶杯笑眯眯说可不是嘛,州府最有名的泥瓦师父修的。
我弹指叩了叩白砖青瓦的墙壁,只听空空两声,接着墙上就出现了细微的蛛网裂痕,裂痕迅速扩散,眨眼的功夫就弥漫了整座门楼。
接着我吹了口气,七侠镇分坛的门楼就在这口气中轰然垮塌,烟尘仿佛沙暴一般,统统灌进了分坛的花园里。
“可惜啊,”我说,“又倒了。”
我最终发现,不管江湖进化到了多么文明,这种方式解决问题永远是最直接有效的。门楼垮掉的那一瞬间,文双徐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了武林盟大院门口,滚滚烟尘刚好把他从头到脚冲了个遍。
他满脸尘土,杀气腾腾地喝问:“是谁?不要命了吗?”
我笑嘻嘻看着他说:“文长老,别来无恙啊,没想到身为同僚,见你一面也这么难哦。”
文双徐压着火气,眼神冰冷地看着我:“姬师傅,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我说屁嘞,是这个门楼质量有问题,偷工减料,豆腐渣工程,刚才都差点砸到我了。这谁修的,要好好算一笔帐!
小李和胖大叔原本目瞪口呆站在一旁,一听说“算账”两个字,当下就转身吐了一地。
也是两个可怜人。
文双徐已经深吸了好几口气了,此时他脸上晦暗的暴戾已经褪去,取而代之是一副慢慢自然起来的笑脸。他抽动着嘴角,作出微笑的努力说:“原来是这样,姬副长老受惊了,没出什么事真是万幸……我正在里面主持一个会,刚巧讨论到你入职报到的问题,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姬副长老既然来了,那么一起来吧。”
我说行啊,迈步就往里走。文双徐跟在我身后,我听见他呼吸都乱了。
走到会客厅,这里原本是老丁的房间,推开门,里面的人正乱哄哄坐回自己的座位,围在中间的桌子是老丁的那张一丈长的整木写字台,上面铺着毛毡,乱哄哄摆着些笔墨纸砚,毛毡显然做短了,估计采购的人没想到这张台子这么大。台子上多余的部分胡乱摆着些瓜子花生蜜桔什么的,看来文双徐至少有一点没说错,他们的确是在开会,茶话会也是会嘛。
我走到曾经老丁坐过的位置坐下,平静地看着眼前七八个人:“大家眼生得很啊,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们都会熟悉起来的。我叫姬旦,从今天开始,是这里的长老。我这个人不喜欢说长篇大论,我来这里,就只为三件事——”
一名圆额大眼脑门子上满是抬头纹的短发彪形大汉试探地问我:“公平,公平和他妈的公平?”
我一拍脑门,颇为懊悔,这话怎么让这家伙抢先说了。
然后我说:“不,是搞钱!带着大家搞钱!带着大家的父母妻儿宗派师门一起搞钱!”
鸦雀无声,文双徐僵在原地。
片刻之后,屋内掌声如雷,欢声笑语响成了一片。
我满意地斜了一眼文双徐,后者慢慢走到我身边,弯下腰在我耳边轻声道:“那个,今天这些人,是盟里内务部廉洁署的,他们来,主要是查违规发放福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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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朋友谢轻王打了个招呼,要了他一封手书,内务部廉洁署对我的核查就当场结束了,他们给了我一个“卓越”的评语,就这样,我在武林盟这一年的廉洁考核就早早在五月底盖棺定论了。
谢轻王这个人,是陈郡最著名的世家家主,富可敌国,武林盟每年一半以上的经费资助都是出自谢家。他这个人和我其实算不上特别熟。我和他师父有点交情,他师父代号“奎龙”,是暗隼的大长老,暗隼头头朱嬛的近卫死侍,以前奎龙差点被人打死,我救过他一命。
至于朱嬛,那约等于我和阿青的干女儿。
层层关系套下来,我不仅顺风顺水就职了,连带老丁以一个气击境武者的半废人身份,在武林盟清江州府分舵也过得游刃有余。
前段时间,他还特别派人以公干为名,给我送了两坛子二十年的桃花酿。
但我在武林盟的这些关系,也并不是万能的。比如我就任之后推进的第一件事,调查老丁被暗算的真相,事情就进展不下去,使唤不动人。接着我推进在七侠镇地界搜寻之前那桩连环杀人案中的被害人尸体,也无法推动。七侠镇县衙没有几个人,武林盟门下的门客虽然略多一些,但大部分都是文双徐的死忠。
唯一差堪告慰的,是和记钱庄的失踪人口被找到了。人的确已经没了。
不是武林盟找到的,而是暗隼的人找到的。
在那晚阿青接受嬛嬛的委托,查探此案之后,没多久暗隼就派来了新的联络人,是一个相貌平平,甚至可以说有点五大三粗的大婶,本就稀少的发量被挽成堕马髻贴在一侧头顶,每天都似乎要抹二斤头油,时时刻刻糊着惨白的脂粉和糟糕的劣质胭脂,夜半看见了都会怀疑人生。我看不出这个大婶手底下的高低,倒是有一次路过,看见她在里面柜台上打算盘,那手速和我轩辕山山脚那座村庄的村长有的一拼。
我进去问过她好多问题,有好几次手里没钱花了,还想去找她兑一些出来,反正既然知道有暗隼这层关系,换点零钱救急应该没什么问题,大不了回头让阿青和嬛嬛说一声,那么大的组织,这点小钱肯定可以一笔勾销了。
去的次数多了,大婶先前冷若冰霜不肯给,后来慢慢也见怪不怪,看见我来就会准备一两半钱的茶水费,只是脸色有些古怪,仿佛在对付收保护费的小混混似的。
终于有一次,献完祥瑞贺表等待升迁结果被上面一通臭骂说吉凶不分的宋县令气鼓鼓地来武林盟,委婉地告诉我说如果我钱不够花,可以向他私人借一点,这么大的高手,大掌门,现在又是在册在编的武林盟分坛副坛主,成天价去敲诈人银号收保护费实在太不地道了,人家状纸都快把县衙装满了。
我又憋屈又疑惑,回来问阿青,为什么他们暗隼的人这么不懂事。那时候阿青正在抿暗隼从京城捎来的、法兰西国进贡的鲁记口红纸,一脸疑惑地看向我:“你说和记银号?他们早就不是暗隼的点了啊。”
我说:“啊?”
阿青说:“暗隼是什么组织?顶尖的地下情报暗杀组织,发生那样的事情,联络点肯定暴露了,怎么可能还会沿用?当然是关掉啦。”
我说:“哦……”
阿青说:“暗隼最近生意不好做,武林盟被这起案子搞怕了,对暗杀零容忍,现在暗隼都快变成地下侦探社了。那个钱庄啊,嬛嬛问我意见,我就让她盘出去了,毕竟地段和面积都不错,补贴补贴家用,虽然不多,但蚊子腿也是肉嘛。来,你快看看,我用这个色号好不好看?”
我想说什么,却实在说不出来,只能摁着自己的头说好看。
阿青白了我一眼,嘟囔说又发什么神经呢。
我感觉我按下的不是我的头,而是我敏感脆弱却惨遭玷污的羞耻之心。
——《履职新岗位是一门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