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见秦民屏有不忿之se,便劝导道:“大明两京十三省,无论河洛还是川陕,无论汉人还是土人,都是同宗同文的炎黄子孙,同属于大中华,朝鲜虽然倾慕我中华文化,总是外邦小国,小家子气难免,秦兄不必与那些外邦陪臣一般见识。”
秦民屏大笑道:“张公子说话总是这般谦和悦耳,每回见到张公子,令人神清气爽。”
秦良玉道:“张公子如今是清贵翰林,还是称呼张修撰为敬。”
张原笑道:“我与秦兄是布衣之交,这种交情弥足珍贵,为官之后,各种利益纠结,很难再交到这样纯粹的朋友,秦兄以前都是称呼我为贤弟,为何现在反而生分了。”
秦民屏大喜,对秦良玉道:“阿姐,张贤弟不是那种富贵骄人者,想当年,萍水相逢,就为我们石柱土人的事奔走,解除了我们的心头大患,又何曾有半点居恩骄矜之se。”
秦良玉展颜道:“说得是,大明朝有张修撰这样的贤人,也是我石柱土人之福。”
张岱的车夫在厅前唤道:“大少爷,车子在门前等着了。”
张原送大兄张岱和李蔻儿出门,看着马车驶去,又送秦良玉五人回会同馆,秦民屏道:“贤弟不必送了,这大冷天北风呼啸的,京城真是冷得紧哪。”
张原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娇贵,此去会同馆不过五里多路,算得什么,一起走走,说说话,难得一聚啊。”
张原带着汪大锤和来福,与秦良玉五人出了李阁老胡同,经皇城根的石厂街,横穿西长安街和大时雍坊,往大明门外的棋盘街边走边谈。风极冷,吹面如割,寒裘裹体也不觉得暖和——
这时大约是正酉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但一路走来根本不用灯笼照明,京城这一带是最繁华之地,士民工贾,云集于斯,肩摩毂击,竟ri喧嚣,此时离宵禁还有半个多时辰。两边商铺灯火通明,在招揽最后一批顾客,酒楼茶肆,人来人往,展示ri复一ri的宵禁前的繁忙景象——
张原不好说请秦良玉喝酒,只对秦民屏道:“秦兄,元旦至元宵这十五天内城不宵禁,到时我请你们在这附近酒楼喝酒。”
秦民屏道:“当然由我来请贤弟。对了,杭州的钟公公已经回京,不知能否拜见?”
张原道:“钟公公在东宫当差。北安门外、十刹海东岸有钟公公的一处宅子,就在火神庙附近,一问便知,秦兄可以去投个拜帖,送些土产即可,不要招人耳目,免遭人忌,那个云南银矿税监邱乘云现为印绶监掌印,处处与钟公公为难,很是可恶。”
太监邱乘云是石柱土人的仇人。马千乘若非被邱乘云诬陷入狱,也不会壮年就染病而亡,十三岁的雄壮少年马祥麟恨恨道:“若教那阉狗遇到我,活——”
狠话没说完,就被母亲秦良玉严厉喝止,秦良玉抱歉道:“钟公公这是代我石柱土人受过了。真是内疚。”
张原道:“谈不上受过,钟公公在东宫地位ri见稳固,只有邱乘云那种没有眼se的蠢货才会招惹钟公公,那种人早晚下场可悲,看着就是了。”
一行人绕过大明门外的棋盘天街,就见广场上热闹非凡,耍百戏的挑着灯笼在耍弄,有飞叉、中幡、耍花坛、双石、杠子、舞狮子的,还有走索、吞剑、踏高跷的,围观民众不时爆出一阵阵喝彩声,马祥麟很想过去看一会耍把戏,但听母亲秦良玉告诫道:“不要去凑热闹,人多是非多,我们远方土人在京中处处都要谨慎,莫要惹祸。”
马祥麟便不敢凑过去看,只边走边扭头看几眼,恋恋不舍的样子,他虽然体躯雄壮胜过一般成年男子,但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这些杂耍百戏对他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张原道:“到了正月里会更热闹,搭上杂耍戏棚、撮戏法、隔壁戏,每ri不重样,到时我请马贤侄观看。”
马祥麟大喜,连声道:“多谢世叔,多谢世叔。”说着偷眼看母亲并无愠se,这才放心地快活。
过了千步廊东侧,再走几步就是东公生门,会同馆到了,会同馆规模宏大,单就负责宾客ri常食宿的馆夫就有四百人,会同馆不仅要接待各方使节,而且各种对外贸易也都在会同馆内举行,大明会典规定这些在京逗留的使臣不许ziyou活动,五ri放出一次,平时不许擅自出入,只有两个国家的使臣例外——琉球和朝鲜,因为这两个藩国奉大明正朔,对大明最为忠诚,当然,象石柱土司这种大明体制内的臣民出入会同馆自然也是不受限制的——
张原送秦良玉一行到了会同馆大门外,告辞回去,秦民屏硬要回送一程,秦民屏是第一次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张原是他在京中唯一的好友,依依不舍啊,马祥麟呢,很想再去看两眼吞剑吐火的把戏,于是舅甥二人又送张原主仆三人走到棋盘街,张原正要让秦民屏不要再送,忽听街边一家酒楼传来一声大叫:“老天爷,出人命了,这可如何是好!”随即便是沸沸扬扬的纷争喧嚣声——
京城这么大,每ri都有命案纠纷发生,张原不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员,也没围观看热闹的喜好,却听秦民屏“咦”了一声:“好象有朝鲜使臣的声音,难道是那些朝鲜使臣在酒楼打死了人!”
话音未落,就听得酒楼内一片喊:“朝鲜蛮子打死我大明百姓了!朝鲜蛮子打死我大明百姓了——”
“揪住这几个朝鲜蛮子,敢在我大明天子脚下行凶,打死他们,打死这些朝鲜蛮子!”
“……”
又听有人大声分辨道:“我等朝鲜国远臣,谨遵大明律法,如何敢行凶伤人,此人莫名其妙就过来与我等争执,不——”
这朝鲜人说大明南京官话咬字有些刻意,不大自然,分辩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人都死了。朝鲜蛮子还敢狡辩,难道朝鲜人就可以随意打死我大明汉人吗?难道官府就纵容这些朝鲜人肆意行凶?打,先狠狠打一顿再扭送南城兵马司问罪,也见识一下我大明百姓不可欺辱。官府饶你们,我大明百姓也饶不了你们!”
随即就是嘶喊扭打的声音——
张原心道:“现在可不是满清遭遇八国联军的时候,大明朝还是骄傲的大明朝,大明律法有规定,番使外臣在京逗留期间若犯下罪行,轻的拿翻译通事和伴送问罪,重的直接参问其使节。并不会因为犯罪的是外国人就予以宽容,也不至于因为外国人丢了一具马鞍就要动用五城兵马司到处寻找,所以说朝鲜使臣是不敢在大明行凶杀人的,难道是酒后起了纷争失手伤人?不管怎样,就算是过失伤人那也是朝鲜使臣的罪责,交由官府处置是应该的,只是那酒楼中那叫喊着代表大明百姓的人似有故意煽动仇恨的用心——”
嘉靖以来,出使过朝鲜的唐皋、史道、吴希孟等大明使臣回国后对朝鲜都是赞誉有加。说“朝鲜文物礼制无异于中华”,所以大明朝野对朝鲜都有较好的印象,二十年前朝鲜的壬辰倭乱。杨镐领兵入援,班师之ri,朝鲜自国君宣祖以下,数万在汉城弘济院泣送,朝鲜对大明的感激是真诚的——
大明对其他国家的领土没有野心,朱元璋认为大明的疆域够大、百姓够多、物产够丰富,根本没必要向外扩张掠夺,只要把两京十三省治理好就足够了,因为蒙元就是前车之鉴,蒙元以武力征服了数十国、疆域纵横十万里。但不到百年就土崩瓦解,朱元璋当然要吸取教训,这就决定了大明的对外政策是立德不立威,曾言“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杀伤人命,切记不可。”
朱元璋想着为后世子孙开万世太平,要求后人严格按照他制定的规矩办事,却不知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的大明已是风雨飘摇,很多国家已经不来朝贡,惟朝鲜恭顺靡懈,可以说自朱元璋赐名朝鲜直至朝鲜被后金征服的两百多年间,朝鲜对大明是忠诚的,两国关系一向很好,没有听说因为朝鲜而闹出什么外交纠纷,可现在这酒楼里那个大嗓门口口声声“朝鲜蛮子”,煽动民众打“朝鲜蛮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se灯影中,有几个人从这座“蔚泰酒楼”中抱头逃了出来,两个文官模样的人搀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红袍男子,后面还有两个伴当以手臂挡格棍棒的追打——
酒楼追出的几个汉子叫嚷道:
“别让朝鲜蛮子跑了,朝鲜蛮子杀人了!”
“朝鲜蛮子住在会同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定要他们杀人偿命。”
酒楼的汉子跑得快,兜头将红袍男子五人拦住,不明真相的大明百姓也聚了过来,那两个文官模样的人生怕红袍男子被人打伤,大声道:“我等是朝鲜国冬至使,这位是柳国舅大人,敝国王妃的长兄,我等要见贵国兵马司的官员,既有纠纷那就听凭大明官府处置。”
“什么纠纷!”酒楼汉子吼道:“是你们朝鲜蛮子打死了人,什么国舅,朝鲜蛮子的国舅也敢在大明横和霸道吗!”
边上有人冷言冷语道:“朝鲜国王光海君得位不正,手下臣子也是一帮衣冠禽兽,到了大明,就得狠狠教训。”
另一个汉子挥棒就打,一边喊道:“把死尸抬出来,把死尸抬出来,抬到会同馆去,定要朝鲜蛮子偿命。”
听到“光海君得位不正”这句话,那红袍男子猛地昂起头来,怒容满面寻找那说话的人,但围观的人极多,不知道是谁说的,张原却是注意到了说话的那个人,这人很有古怪,寻常百姓哪里知道什么朝鲜国王的名号,管他什么得位正不正。而这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说话声音不大,是故意说给那几个朝鲜使臣听的,明显是侮辱。要激怒这几个朝鲜人——
张原便对来福道:“来福,看到那个往街边走的青袍人没有,跟上他,看是哪家店铺的掌柜?”
那两个朝鲜使臣的伴当显然身有武艺,一人空手将棍棒夺下,“咔嚓”拗断,丢在地上。怒目瞪视酒楼的几个汉子。
那被夺了棍的汉子就大叫起来:“朝鲜蛮子凶悍,打死了人还这般嚣张,欺我大明百姓懦弱吗,大伙拿石块砸他们——”鼓动围观民众动手。
冷眼旁观的张原直觉这是一场yin谋,该是他挺身而出的时候了,喝道:“谁都不许动手!”让汪大锤推开众人,走到那几个酒楼汉子跟前,问:“怎么回事。出了什么命案?”
一个汉子见张原年轻,身后还跟着两个青丝帕缠头的蛮夷,料想张原也是外番使臣。会同馆常年都有番邦外臣住着,冷笑道:“你是哪个番邦部落的,与朝鲜蛮子同仇敌忾吗,让开,不然连你们一起打!”
汪大锤脾气火爆,跳起身劈脸就给了这汉子一记耳光,骂道:“找死啊,敢对我家少爷无礼!”
那汉子被汪大锤这一巴掌就扇倒在地,捂着脸叫痛,边上汉子就大叫:“蛮夷打人了。蛮夷打人了,大明朝都没血xing男儿了吗,任凭番邦蛮子当街欺侮我们大明人?”
马祥麒也想打人,被舅舅秦民屏拉住,示意保护好张原。
张原道:“赶紧报知南城兵马司,有命案也该交由官府处置。”
就听有人叫道:“让开。让开,尸首抬过来了。”
人群两边一分,一块门板抬着个死尸过来,张原皱着眉头,心想:“还真出了人命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来福跑回来了,向张原低声道:“少爷,那人就是这蔚泰酒楼的掌柜,你看,让人抬死尸过来了。”
张原点点头,看着门板上的死尸,瞧装束就是这酒楼的小伙计,直挺挺的,看来是真死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认出了张原,虽然张原貂帽寒裘,但新科状元郎还是很多人记忆犹新的,便有人叫道:“这是张状元,大明朝最年少的状元公,哪是什么蛮夷,胡说八道会折寿的。”
那个红袍朝鲜人抬眼望着张原,对身边的文官耳语几句,那文官便过来向张原施礼道:“在下朝鲜陪臣书状官金中清,敢问阁下是张状元张翰林吗?”书状官就是记录出使经过的官员,必须jing通汉文汉语,在使团中的地位仅次于正副使节。
张原拱手道:“在下张原,金使臣这是出了什么事?”
朝鲜书状官金中清脸有喜se,正要说话,锦衣卫的一位当值总旗领着七、八个校尉赶到了,高声喝道:“闲杂人等散开,闲杂人等速速散开。”
木铎声响,南城兵马司的一名旗校领着一队巡城军士也赶过来了,见锦衣卫的人已经先到,兵马司的人就唯锦衣卫马首是瞻了,锦衣卫的职权哪里是兵马司能比的。
围观民众并不离开,只散开一个大圈,继续看热闹——
那锦衣卫总旗手握绣刀刀柄,目光锐利,扫视当场,看看门板上的死尸,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说道:“请牵连此命案的人自报姓名、籍贯、有无官职?”
这内城官员遍地,审理命案之先要把原告被告的身份搞清楚,免得不慎得罪了高官贵戚——
一个酒楼汉子上前叉手禀道:“小人孙二力,是蔚泰酒楼的伙计——”朝门板尸首一指,“这是小人同乡杜二毛,也是蔚泰酒楼伙计,方才杜二毛侍候这几全朝鲜客官饮酒,竟被活活打死,请大人为我大明百姓作主。”
那姓金的书状官就上前向那锦衣卫总旗作揖道:“大人,在下是朝鲜国冬至使,这位是柳使臣,这位是许副使,我等方才在这家酒楼饮酒,这酒楼小厮突然发癫朝酒桌上吐痰,又想撕扯我们柳大人,伴当将他推开,他就大骂着下楼去,忽然就说死了,就说是我们打死他的,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请锦衣卫大人明察。”
那酒楼汉子也叫屈道:“大人,杜二毛平ri甚是伶俐,岂会这般失心疯辱骂客人,这完全没有情理啊,而且就算杜二毛年幼无知,得罪了客人,也罪不至死,这些朝鲜客官怎能活活把人打死,请大人为小民作主。”
这桩命案就这么简单,一方说人是另一方打死的,另一方否认,因为事涉朝鲜使臣,这锦衣卫总旗感到棘手了,命一个校尉去禀报在大明门当值的锦衣卫甄百户,请甄百户来处置此事。
张原一直在冷眼观察那个蔚泰酒楼的掌柜,这掌柜不出面,与围观民众站在一边,只让那几个酒楼伙计出面报案,张原又朝四周打量,突然发现蔚泰酒楼临街的二楼有人凭窗而望,这周边店铺、酒楼的人都聚过来看热闹了,而蔚泰酒楼的这人却只是远远观望,当然,这世上淡定的人多有,但张原就是觉得此人不对劲——
那人似乎察觉被人注意,很快从窗口隐去身形,却没见从酒楼大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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