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语片刻,东阁中逐渐安静下来,宫城春夜寂寂,案头香茶袅袅,十四位读卷官开始转桌阅卷,所谓转桌,就是一份考卷从首席读卷官开始评阅,盖上一至五等标识和读卷官印鉴,然后转给下一位读卷官评阅,一份卷子十四位读卷官都要评阅并加盖等级标识,最后加以总核,四、五等标识多的必列于三甲。
张原的万言廷策有得看一阵,方从哲坐在圈椅上微微向后仰着头看卷,起先脸上还带着笑意,渐渐的笑容敛去,神情严肃起来,单这一份卷子就看了将近半个时辰,看完后凝思片刻,盖上等级标识和自己的印鉴,转给次辅吴道南——吴道南见方从哲给了张原二等,不动声色阅卷,其他读卷官早就开始评阅另外的考卷,不可能这么傻等着,半个时辰后,吴道南读罢了张原的廷试策,只觉心潮起伏,用什么言语来形容呢,晋主伐吴,利获二陆,丙辰科能取中张原这样的才俊,就好比西晋权臣张华说晋武帝司马炎伐吴,最大的收获却是得到了陆机、陆云这两位才士——礼部尚书刘楚先接过吴道南转来的张原考卷,见两位阁老一个评为二等一个评为一等,这都是很高的评价,两位阁老的评卷意见肯定会影响到其他读卷官,就看是评一等的多还是评二等的多了,一等的多就能进一甲前三,二等的多也能列为二甲前茅——文华殿静谧安详,殿角两只镀金双鹤口吐异香,在阅卷的摩挲声中,时光慢慢流逝。
……东阁里的读卷官闭门阅卷,京城里的那些会试榜上有名的士子已经开始纵酒狂欢,且不管殿试名次如何,不管传胪大典尚未参加,这进士是跑不了啦,人生得意须尽欢,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但也有乐极生悲的,今科中式年龄最大的士子名叫张绍简,虚岁六十五,白须飘飘,也跟着一帮同年踏青游玩,老夫聊发少年狂,不慎跌足,似乎摔断了大腿骨,这下子麻烦了,后天的传胪盛典他还怎么参加呢?
十六日中午张原与另九位中式的翰社同仁在大隆福寺附近的祥福酒楼聚会,十人按年龄排序依次是文震孟、孙际可、黄尊素、夏启昌、许观吉、阮大铖、倪元璐、洪承畴、张岱、张原,众人举杯言欢,相约不忘翰社宗旨,匡扶济世,展生平之志,留青史美名——……三月十七日午后,东阁的十四名阅卷官把三百四十八份考卷全部评阅完毕,最后由两位阁老总核等级,申时初刻,三甲、二甲名次都已排定,而一甲三人的名次将由皇帝钦定,张原的那份万言廷策就在一甲三份考卷当中,内阁首辅方从哲把张原定在二等就是不想让张原进一甲,方从哲对张原提出的三百年一轮的“冰河说”颇感忧虑,认为这与北宋时王安石变法时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有相似之处,无视天灾对世人的警示和告诫作用,容易助长君主的骄奢yin逸,但总核十四位读卷官评定的标识,张原以八个一等、六个二等堪堪排在了第三,对此结果方从哲也无可奈何,他也承认,张原的廷策实在是出色——按祖制,读卷官阅卷完毕后要到皇帝前叩头跪候,由内阁大学士将一甲三名的试卷读给皇帝听,然后皇帝提笔钦定状元、榜眼和探花,但方才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已经传皇帝口谕,不见诸位读卷官,只把一甲三名试卷送呈御览即可,近十年来,不要说一般外臣,就是阁臣也已很难见到皇帝的面,次辅吴道南去年八月到任,按惯例皇帝是要召见勉励的,但至今未曾召见——卢受与司礼监的另两个太监就在东阁外等着,接到一甲的三份答卷,即刻赶往乾清宫弘德殿,体躯肥胖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头戴红缨玉簪乌纱帽,身穿玄色镶青绣龙袍,靠坐在龙交椅上,左脚踏在一个方木墩上,一个宫人跪在方木墩边给皇帝揉脚——“万岁爷,读卷官选定的一甲三人的卷子已经送到,奴婢何时读给万岁爷听?”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跪禀道。
五十四岁的万历皇帝脸色白苍白并且有些浮肿,显得那张脸又白又宽,说道:“先把一甲三人的名字报上来。”卢受道:“万岁爷,按规矩是要先定了名次再拆号——”
“规矩,规矩,整日都是规矩”
万历皇帝突然就发起怒来:“难道朕也会弄出科举舞弊案吗,天下士人谁不是朕的臣子”
“是是是,奴婢这就拆号。”
卢受吓了一跳,赶紧拆封,然后道:“万岁爷,这一甲三人分别是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文震孟、浙江省嘉兴府嘉善县钱士升、浙江省绍兴府山阴县张原。”
“哦,张原也进一甲了,这人果然有才学,真金不怕火炼啊,就先念他的殿试对策吧,看看他对救灾备荒有什么好法子。”
万历皇帝稍稍挪了挪御臀,让自己靠坐得更舒服一些,准备听策文。
卢受翻了翻试卷,吃惊道:“万岁爷,张原的卷子满满写了十二张,怕有万余字。”
“写这么长”万历皇帝也有些惊讶,沉吟道:“念吧。”
卢受开始清嗓子,喉咙里有痰啊,万历皇帝不耐烦了,说道:“换个人念吧,卢受你老了啊,这万言策你若念下来,只怕要人搀你回司礼监了。”
“万岁爷怜惜奴婢。”卢受尴尬地笑,让身后的秉笔太监上前读张原的这篇策论。
那秉笔太监声音不轻不重,官话纯正,念道:“臣对臣闻:古昔帝王之治,不外乎养民也……”
万历皇帝眯着眼睛听,听到“赋税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这些话,不免龙颜不悦,不过这些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言官们的奏疏比这激烈的多得是,就连骂他酒色财气、荒yin无道的都有,所以倒也不至于发怒,继续听下去——土地兼并、豪强不法、宗藩占田、天灾**,这些尖锐问题一一提出,万历皇帝的脸色愈发不豫,但张原不是光提出问题一味的指责,都有相应的解决问题的策略,这让万历皇帝暗暗点头,他虽处深宫之中,但外臣的重要奏疏他都是看过或者听过的,也知大明天下并非尧舜治下那么美好,弊端实在不少——待听到张原提出的“冰河说”,万历皇帝身子不由得坐正了一些,示意秉笔太监暂不要读,对卢受等人道:“这个张原是有见识的,可笑外廷那些腐儒,把灾异全怪到朕头上,一有天灾就上疏要朕俾加修省,认为是朕失德导致天灾,真是岂有此理”万历十三年京畿旱灾,万历皇帝还从宫城步行十多里到天坛祭天祈雨,很是虔诚,但现在,他已不再相信那一套,他的内心充满了挫败和失望,谁能相信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会是这种心态呢。
卢受顺着皇帝的意思说道:“荀子曾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尧时还有十年洪水呢,这才有大禹治水,天灾是有定数的,怎么能怨得了万岁爷。”
万历皇帝心情好了许多,让太监继续往下读,张原这篇策论虽然洋洋万言,但没有空洞的套话,言辞恳切,分析透彻,忠君报国的惓惓之心溢于言表,大半个时辰听下来,万历皇帝竟不觉得疲倦,随即又听了文震孟和钱士升的策论,吩咐道:“朱笔侍候。”从龙交椅上站起身,扶着一个矮壮内侍的肩,走到一张紫檀御案边坐下,又看了看三份卷子的卷首,说道:“竟有两个浙江人——”,当即提朱笔在钱士升试卷卷首写下“第一甲第三名”六个朱字……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捧了御笔钦定的一甲三人试卷来到皇极门内阁,十四名读卷官都在翘首以待,一看已经拆封了,问知是皇帝下令拆封的,众官还能怎样,当即把其他卷子全部拆号,由首辅方从哲用朱笔写黄榜,榜单用黄纸装裱两层,金光灿灿,所以又称金榜,交由尚宝司用皇帝宝印钤于榜上,制敕房官随即开写传胪贴子,黄榜授给礼部尚书刘楚先,传胪贴子授鸿胪寺卿筹备传胪典礼,一切都有条不紊——传胪乃是国之盛典,只有皇帝登极、大婚、万寿、出征凯旋和进士登科才举行传胪大典,而且内侍传旨说明日皇帝将亲临皇极殿接见新科进士,这是近四科以来未有过的事,负责大典的礼部和鸿胪寺官员登时紧张起来,连夜筹备,生怕出差错——三月十八日一早,丙辰科中式的三百四十七名士子齐聚国子监,领取进士巾服,袍服是大红的,胸前无补子,立即换上,由国子监祭酒教导他们相关礼仪,然后由国子监分乘马车,在五城兵马司军士的开道护卫下,浩浩荡荡来到承天门,再由礼部官员领着来到皇极殿丹陛外,文武百官今日能到的都到齐了,难得啊,皇帝十多年未上朝了——张原依旧按会试名次排在第五位,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袍,精神奕奕,喜气洋洋,巳时三刻,鸿胪寺卿奏请皇帝升殿,但听韶乐齐鸣,导驾官前导,万历皇帝在两个内侍左右看护下,努力缓步走了出来,很多官员看到皇帝,不禁热泪盈眶,多年不见啊——皇帝升座,音乐停止,殿中举行赞礼,文武百官叩头如仪后,三百四十七名新科进士跟着行四拜礼,两名执事官抬着榜案,礼部尚书刘楚先宣读御制诰书:
“万历四十四年三月十五,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第二甲六十七人赐进士出身,第三甲二百七十八人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毕,传胪官开始唱名,大殿上文武官员和诸进士屏息倾听,传胪官唱道:“第一甲第一名张原——”
张原身子微微一震,这是巨大喜悦突然降临的悚然,自从会试遭割卷陷害涉险过关后,对于状元他就极为渴望,殿试第一,名扬四海,这是普天下有志于科举的士子梦寐以求的荣耀,谁能淡泊?
“第一甲第一名张原——”
传胪官又唱了一遍,一个赞礼官走过来轻声道:“张原出班跪下。”
张原赶紧走出队列,正欲跪倒,却听殿上一个太监尖声道:“圣上有旨,张原近前跪见。”
赞礼官便领着张原往前走了十几步,离宝座上的万历皇帝还有五、六丈远时跪拜行礼,万历皇帝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位大明朝开科以来最年轻的状元——传胪官又唱道:“第一甲第二名文震孟。”
文震孟也随赞礼官走到张原身边向皇帝跪下,两位翰社巨子分列状元、榜眼,喜何如之第一甲第三名钱士升也出班跪拜,而二甲、三甲则仅唱名不出班行礼,三甲唱完后,韶乐再起,新科进士四拜,起立平身,执事官举着榜案出皇极左门,伞盖鼓乐迎导,诸进士跟在后面,黄榜将挂在长安左门——顺天府的鼓乐、伞盖、仪从早就等在长安左门外,顺天府尹李长庚率属官亲自送新科状元归第,这是只有状元才有的荣誉,一名差官牵着一匹毛色雪白的高头大马恭请状元公上马,说道:“状元公放心,这马温驯得紧,从未骑过马的也无妨,有小人侍候着。”
张原虽未骑过马,但却骑过骡,白骡雪精神骏不逊于良马,当即踏蹬骑上大白马,在李府尹的陪同下向东四牌楼而去,沿途民众夹道争看状元郎,夸赞今科状元年少英俊——商周祚今日也在皇极殿上列班,传胪大典结束后,皇帝留两位阁老说话,其余大臣都退出大殿,商周祚的喜悦不在张原之下,乘车赶上顺天府的鼓乐依仗,一起回到东四牌楼自家四合院,商氏家人和张原的几个仆从已经得到喜讯,欢天喜地在门前相迎,爆竹锣鼓,喧闹喜庆——景微为避爆竹,拉着芳华的手立在一边,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看着骑大白马、穿大红袍的张原,脸上的笑意如芙蓉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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