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成走的当天,悄无声息地恍如一粒水滴坠入微暝的海峡,脆弱的光亮处不见其踪影,却由无声的浑浊中出世,从始至终未泛起丝毫波澜。时间、地点均无从知晓,更没有前来送行的人。好似所有人都忘却他了,当然,这之中也包括应雨,他曾经的挚友。
但照应雨的话来说,他那天并没有真的忽视正成,事实上在此之前,所有的瓜葛早已在那日黄昏下交代清楚,其他就无需在做赘言了。除此之外,相比为正成送行,还有另一件要事指望着其着手应对。
就在不久前,松平家举办的例行会议上,众臣们分别讨论了本月的两件公事。这第一件事嘛很简单:在三河国内逐步推行“检地”。自脱离今川家后,摆在家康面前的首要问题便是如何以贫瘠狭小的西三河为据点,积极谋求对外扩张,而与此相应的钱粮财源之事也尽早提上了议程。
那钱粮从何而来呢?作为一方大名的家康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了领地内的豪族寺庙,公鸡养肥了也是该给他拔拔毛了。此事本来按照规划的步骤,渐趋施行下去便可,与老狐狸们谈好条件,遇到难啃的骨头暂且避开,但奈何家康非要事事躬亲,哪怕细枝末节都得经由他过目允许下,才能通行。
在众臣接连表示听命中,第一件公事暂时告一段落。紧接着随之而来的才是众人近日来所真正关切的事——与尾张织田家结盟,也就是和以往的敌人结成朋友,并且对方已先行派遣了本次同盟商洽的人员,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件事大家早有耳闻,背地里也做过各自的盘算,只待家康作出定夺,派谁出马参与谈判。家康稳坐中央犹如靶心,被臣子们用恳切的目光所不间断的贯穿。然而,可惜的是他们都不是答案所在,家康未有迟疑,将众人如潮水般排挤至两岸,眼神直冲幽暗的角落而去。
“我不明白,那么多合适的人选,为什么偏偏要派我去商谈”应雨不解地问。虽是身处家康的殿内,却还是出于隔墙有耳起见,把声音故意压低了些。
“先说说你的顾虑吧”家康稍显疲态地歪着头说道。
“嗯…,这项差事没有那帮资历甚深的家老们的份,反倒让我捞了去,怕是更洗脱不了眼中钉的罪名了”应雨说。
“你放心,此事定不会让你自己单独承担的。据我了解此次商洽事务,对方牵头的是我的舅父水野信元,他嘛好说,有些无法直说的事待之后的家宴中,我自会同其深入交流。咱们这边嘛,夏目吉信最近有些闹情绪,那就由高力清长打头,这样事情可靠了许多。目前奈何我也是分身乏术,要不然就不会如此为难了”家康说。
“你也知道,这个家除了你和正成,其他人从来只当我是界外人。现在的种种皆依托于你。等到正成走了,你又忙于政事,我……”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还在,你恐惧什么?”家康打断应雨的话说道“你的顾虑暂时解决了……松千代”家康抿了下嘴招呼道。
“嗯?”应雨应声。
“终于又要与他见面了,你我儿时口中的他。不过那时他还是个傻瓜,无曾想如今却因桶狭间一战异军突起,果然!这家伙非等闲之辈啊”
“他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亦不容小觑。脱离今川家后,松平家在你带领之下,也算是有了当年的阵容”
“别说这种话,松千代。太自大往往会颠覆自身,当年东海道第一弓取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今尾张全境尽归他所有,而我却只能屈居西三河方寸之地,实力太过悬殊了。想来这次同盟,除了当年的情谊叙旧作为引线外,更主要的还是互相补充实力的同时,又互相作为战略上的后方依靠”
“嗯,背靠背,阻击四方来袭之敌。依我所见,现阶段他正积极筹划着攻略美浓之事。后方的我们同今川家如针芒在其背,最近所幸我们抽身力求独立,虽实力不济但也非同小可。毕竟,鹫津一战三河武士世人胆寒,拉拢总比擅自攻伐明智得多”
“你知道,我所顾虑的是什么吗?”家康问。
“能猜出个一二,他已经知悉我的存在了吧?”
“不仅是知悉,而且是特意点名,要你以今川应雨为名,来接待今川氏的宿敌。怎么讲,我和他都属于战场上的瓜葛,偃旗息鼓便可言和。你这里就难办了,我怕会多做刁难”
“事已至此,再多的掩饰只会导致事态恶劣,无妨大胆承认”
“随机应变吧,如果对方没有与你交恶的意思,那就正常谈判。若有的话,就把氏真推出来”
“嗯”
“另外,还有我方前往清州会盟的人员和规格的问题,数量无须多,人多势众无益友好。可又要分量足够,休让他们轻视,不知你有建议的人选吗?”
“平八郎,以及九三郎”应雨不假思索地答道。
闻言,家康方才略微紧绷的面容瞬间舒展,稍作沉默间,他举起了面前的茶,邀应雨碰杯,啜饮开来。
以上这些画面,从头至尾重新翻过应雨的脑海。
他置身于天守阁上,瞰着底下微缩成蚂蚁大小的一队人马,款款通过城门。设想着也许在清晨破晓之际,正成就是从这扇门走出这个世界的也说不定。如若那家伙还在,想必是断不会独留自己面对陌生面孔的。他这样想着,然后心思与手一并指点在队伍里那个魁梧的身影上。
“奇怪,莫非我眼花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庞大的人呢?像熊一样”应雨说。
然而,事后证明,他所想非虚。熊一般的人的确是存乎世上的,只不过今日才凑巧让他遇见…
在应雨和高力家老静候时,手中原来平稳的茶水自某一刻开始,突然荡起层层涟漪,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是地震吗?”应雨问。
“不是,马上你就知道是为何物了”高力清长摇了摇头答道。
随着震颤的结束,率先进门的乃是一位身形清癯的中年人,在他那锐利的目光投注下,竟立刻引得高力家老连忙起身相迎。后在两位的寒暄中,应雨得知此人正是家康的舅父——水野信元。
然这更加深了他的疑虑,隐约间将视线锁定在了门后那呼吸粗犷的方位上。
“快让我见见真身吧!熊!”应雨在内心呼喊道。
“桐志弥镪,进来吧”水野信元冲门外招呼道。
紧接着,屋内顷刻间暗了下来。应雨刚开始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只是盯着门外(被一幅躯体所塞满的门外)良久,直到那庞然大物决定弯下腰侧过身,从狭窄的门口处挤进来,才终识得其真面目。
“当真是熊啊”应雨如是脱口而出。
“?!你说谁是熊?!”对方愠怒道。
“护吉郎,休得无礼”水野信元冲其嚷道“我们是来进行友好会晤的,别图一时冲动,耽误大事,惹了信长大人的不快,后果自负”
一听信长大人的名号,这头熊倒也识相,赶紧乖乖地挨着信元入座。他面朝应雨,脸上虽无怒气,却依旧不像个善类。双颊处的横肉随呼吸颤抖时,也牵连着两束指天的浓郁眉刃上下磨砺。
后来在信元的介绍中,这头熊的形象逐渐得到饱满。他名叫桐志弥镪(但大家更习惯称他乳名:护吉郎)奥州人士,早年出过家,却因一些不知名的缘由惨遭驱逐。流浪四处,最终投到织田阵营里,履立战功。
“倒是会挑人来撑场面”应雨思考着,怎样尽量在谈判里避开这家伙的盘问。剩下的水野信元好说,交给高力家老尚可。
于是,半个时辰里应雨极力避开护吉郎的眼神(幸好后者也未置一辞)。待到谈判结束,一切已然明晰。本次谈判对方具体提出了两件事:一是联姻,二是予地,两项皆有示好的倾向,基本无可指摘,这里不再展开叙述,最终决议交由家康拍板。
眼看本次商谈即将结束,应雨高悬的心,也算有了着落。
“今川阁下,您的义子马上就要成亲了,怎么也不见您欢喜呢?”水野信元维持着笑容说道。
“果然,在这里等着我了”应雨想到“欢喜自是欢喜,我不过在思考,以后两家结作儿女姻亲,怎样相互扶持共创大业,为孩子们开展一片崭新天地”
“说得好”水野信元拍手叫好道“还望您见谅护吉郎刚刚的失礼之举”
“哪里的话,我从未介意过”应雨说。
“其实,咱们两个见过面的”护吉郎说。
“哦?是吗?在哪里?”应雨问。
“大府郡的火海”护吉郎打了个哈欠说道。
“是吗?何等有缘呐”应雨展露出与信元相似的笑容。
“好了,应雨别再打趣了。趁这个时间,不如让二位客人提前见见你所挑选出的两位会盟人员,如何?”高力家老打圆场道。
“没问题”应雨说。
在对方的注视下,他举起手拍了拍,企图从昏暗召唤出两位稚嫩又不失坚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