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元十七年,八月二十。
兵部终于收到了与南魏交战以来的第一份捷报。
“西路军大捷!大风口大捷!”
西路的安王李铎在邺州督抚劳戊圭的掩护下,奇袭大风口,大获全胜!
为防止李铎南下,南魏在大风口驻有守军五千。
此役,魏军主将被劳戊圭诱出营寨,埋伏已久的李铎趁夜劫营,斩首一千余级。顺利打通南下的道路。
李铎留下步军殿后,亲率三万精骑急进,连战连捷,竟是将巴州大半失地又收回囊中。
惊得兵部尚书朱桦连连惊呼“这仗打得,就像孩童嬉闹般儿戏。”
在李铎的一路高歌猛进下,南魏先前的大胜,一夜之间变成了跳梁小丑的把戏。
西路军追着南魏的行进路线,绕过肴关,携尾而去,直扑向陈关外的魏军主力。
西路军的骁勇善战,李铎的频传捷报,让远在承安城的太子李元长长的吁了口气。
其实并非李元太过松懈,只不过南魏偏安已久,国力羸弱,军备衰微。
自开战起,李元就没将南魏的北犯当一回事。
南魏数次对外用兵的失利,早已让其丧失逐鹿天下的雄心。
南魏后主重文治而轻武功,民间促农重商,朝堂痴于诗词歌赋。载歌载舞,歌舞升平。
其间又不乏词中大家,文墨奇手,诞生出不少惊世之作。
甚至掀起一股魏词之风。
如此风气之下,南魏保境尚可,若要北伐,那便有些痴人说梦了。
战端初起时,非是太子李元一人,即便满朝文武也觉无关痛痒。
毕竟与百年前的鼎立局面相较起来,南魏如今的北伐,只算是对承平南境的袭扰而已。
只不过李元的置之不理,让言官们难以苟同,也阻碍了武将们的建功机会。
双方才合力上书请战,如今的捷报在他们看来,只不过是顺理成章而已,丝毫不觉大惊小怪。
太子李元甚至已经让钦天监算起了日子,准备着手替自己筹建新殿,甚至准备用俘获的南魏嫔妃们来装点新的宫苑。
整座承平朝堂之上,只有寥寥数人还在未雨绸缪,其中便有着东庭府的靖王李豫。
李豫自开战时便上书朝廷,望太子李元准他率十万东庭府军南下。
被驳回后,又上书李元,告捷他调遣西边的汉王兵马入关,举大军以雷霆之势覆灭南魏的北伐势头。
起初太子李元还召集内阁斟酌,在安王的西路军连连告捷后,便再没理会过靖王的文书。
其实想来靖王也能料到这个结果,毕竟本就在捉手削藩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让这些封疆大吏们入关。
承安周边仅有数万兵马。京师当中,禁军数量也只有区区三万之众。
昔日前赟引王闯入京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
如今圣人病重,太子初立。
谁知道这些手握兵权的“忠臣”们是要南下还是准备北上。
会不会入了关便里应外合,黄袍加身。
信王龙共平也进言让皇子李吉带兵南下,可惜不但被驳回,更是让李元急得将寿州备郸军调往朔州布防,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离西京也曾进言释放圈禁的枕崇义重领青军南下。
却是惹恼了李元,明令他不得再插手南魏战事。
南境距京师本就路途遥远,少了北司衙门的探子谍报,军报的传递速度缓慢了许多。
在中路军曹仁还在磨蹭踌躇时,东路的枕尚孺与崔让却是上书朝廷,由自己率步军压阵,枕尚孺领骑军朝着汜州急行。
不过,对于王公贵胄们来说,只当他是抢功冒进而已,对枕尚孺的作为嗤之以鼻。唯有父亲枕霄青看出了儿子的担忧。
南境,西路军大营
“安王殿下,别驾纪丰醉酒胡闹,此时正在三军营前胡乱言语,将军不知该如何处置。派小人前来禀告殿下,请殿下定夺。”传令武侯在帐外禀报道。
“进来说话。”
李铎话音落下,却是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始终聚焦在眼前的“巴汜地形图”上,以手中短杖作笔,他在图志上反复比划着,只有偶尔的若有所思,会喃喃自语几句。
武侯掀开帘幕,踏入帅帐,面色却显得有些惶恐不安。
帅帐是临时搭建,方方数十步而已,此时遍布灯烛,将整个帅帐照得灯火通明。
案台上刚送到的军报、图志清晰可见。
武侯跪倒在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在灯火的映照下,越加的映衬出他的无所适从。
李铎身边的谋士许良瞧出其中端倪,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冷笑,看似替心腹手下解围道“张副将有何事要你来禀报安王?”
“说。”安王李铎背对着他,看不出表情如何,只觉不怒自威。
“是...是大人!”武侯紧张的应了一句,哆哆嗦嗦的说道“那...那别驾纪丰在营前妖言惑众,不但...不但...”那人警惕的瞥了许良一眼,见他似乎早已料到,心下安定不少,作为小小的执戟朗,他可不想招惹这位毒士。
“那纪丰不但辱骂许良大人少智无谋,还说殿下目光短浅。”武侯颤颤巍巍的说道。
武侯本以为李铎会勃然大怒,甚至迁怒于自己。
“这个纪丰,这又何必呢。”
没想到安王一阵云淡风轻,只淡然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纪丰还说了许多惑乱军心的忤逆之言,他...他说恐汜州的布匹不够,凑不齐日后所需的数万万素缟。”
安王剑眉一撇,但仍旧没有发声。
“他还...还说工匠不够,即便日夜不停息,也打不够棺...棺椁,可怜庚州好儿郎,多少忠骨曝荒野。”
武侯说完,纳头一拜到底。
脊柱看不出一丝挺拔,似乎成了一摊烂泥。
一声脆响,安王手中,足有三尺见宽的短杖应声折断,随后便是一阵让人窒息的肃静。
武侯面色大变,连连磕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只是传话,这些话,全是狂士纪丰所说,不光小人的事啊。”
一旁的许良目光阴冷,却少见的没有落井下石。
整个庚州都知道,这位代表庚州本地士族群体的毒士许良,与隶属他州谋士集团的云中纪丰向来不对付,许良明争暗斗已久,纪丰本与他平分秋色。
但此番平乱当中,由于两方策略大相庭径,而安王却倾向于许良的谋划,导致纪丰连番进谏被驳,但纪丰为人刚直,仍旧直言不改,致使其被逐出帅帐。
“纪丰安敢欺我!”李铎回过身,遥指帐外骂道。
正欲发作,却是想到些什么,准备下令的手又缓缓垂下,吩咐道“你先下去。”
“许良,你也看出来了?”李铎平淡说道。
安王是一方重臣,能让云中纪氏效力,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并非庸碌之辈。
“回禀殿下,许良自是看出纪别驾的心思,但纪别驾扰乱军心乃事实,虽另有缘由,却不可纵容。”许良中肯回道,但也对安王提醒催促道“如今兵贵神速,迟则生变。还请大人慎断。”
“行了。”安王神色归于平淡。
“纪丰无非是想面见本王,劝本王退兵而已。”
李铎目光如炬,心中暗道“多年来戍边未建寸功,如今,名垂史书的战功唾手可得,自己难道要拱手让人,将这个机会留给曹仁这草包吗?”
“别说是形势一片大好,即便九死一生,自己也要去抢一抢。”
李铎打定主意,转身回到案后,重新专注起挂在帐中的地形图。
“许良,你下去劝劝纪丰,若是听得听去,能回营帐好生休养,本王便既往不咎,但若仍旧胡言乱语,那你就让人将他拿了,押回庚州。”
“纪丰是名士,别为难他,让人好生送回去。”语气坚定中透着威胁的意味。
“既然纪丰想见我,那本王就偏偏不让他见。”
营帐外,看着远处走来的许良,纪丰心如死灰,跌坐在地,朝天感叹道“庚州的爷娘们,纪丰有心,无力回天!”
“纪丰无用!愧对家中爷娘,无颜面对天下人!”纪丰说完,起身朝着营门立柱撞去。
张副将见状连忙上前阻拦,可惜纪丰心怀死志,饶是衣角被官兵拽住,仍旧没能拦下他。
“嘭”的一声,纪丰一头撞上立柱,登时头破血流。
一代名士倒地不起,生死未卜。
......
兴河县参军府邸
一个黑影翻墙跃入院子,院中,关喆与罗且早已等候多时。
“阿兄,与我所料不差,县内武库都是空的,戍所里晚上根本没几个人。”
黑衣人摘下斗笠,正是徐温。
罗且闻言,不经眉头紧锁,心下暗道“我这岳丈将我置于此凶险之地,莫非瞧不上我,要借刀杀人不成?”
“阿兄,这个上永不太不对劲。远比小弟想的麻烦,得好好捋捋。”徐温生出几分担忧。
“朱由东难缠之前为兄就知道,不想这个唐吉也不简单。”罗且意味深长道。
陈知县虽是一方县官,却怕牵连其中,不敢透露丝毫细节出来。即便是只言片语的谈及,也都浅尝即止。
陈知县如此畏惧的表现,让罗且记忆犹新。
“此事牵连过多,咱们来的时机敏感,已经让他们觉察到威胁了。”
徐温虽有担忧,却也不怯惧。
“留给咱们出手的机会太少,必须打蛇七寸,一招制敌。若不能一击制胜,咱们就再无机会了。”徐温说着,宽慰罗且道“阿兄也别太过担心,局势仍在预料之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见招拆招就是。”
“况且阿兄你也是康家的人,难保他们不会狗急跳墙。”
徐温若有所思,小心的提醒着。
“如今我们的人手太少,得尽快回营提调些兵马前来才是。”
罗且暗自叹息,自己作为赘婿,本就不受康家待见。
如今自己更是影响到他们,这些人如何会念及一分情面,定是会对自己斩尽杀绝。
“敌暗我明,阿弟,咱们得投石问路。”
罗且少有的真知灼见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