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元十七年八月,南边的战局正如火如荼的发展着,兵部接连不断的收到各郡县的告急军报,而兵部呈上的折子,早已在天子案前堆积如山。
北斋已是门庭若市,文臣与武官难得的统一口径,他们络绎不绝的进禀上书。言语间充斥着对战事愈演愈烈的担忧。
日夜轮转,却不停息。
太子李元不得不暂缓新政,将各节度使的拟任事宜放到一边,专注于南方军务。
李元擢新晋节度使曹仁为征南大将军,统御云、汜两州兵马,不日出关,迎战南魏。
曹仁乃当朝国舅曹崧的长子,先帝尚在时,曾评价曹崧为人谨小慎微,动不失时。
其子曹仁从小耳融目染,有过之而无不及,隐隐有胜过其父的架势。
虽为武将,但曹仁的擢升多是仰仗家世,凭借圣人提携。
况且有着东庭府的靖王作依靠,御下的备郸军多年未曾再上战场,曹仁早已疏于兵事。
此番出战,他便将这种防微杜渐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每逢开拔,便是十几路先锋开道,而自己则稳坐中军,等候回报。美其名曰“羽扇纶巾谈笑间,料敌先机,决胜于千里之外。”
常常数日未有行进。稍有风吹草动,大军便扎帐结寨,稳固营防。
直至巴州总兵樊文沾弃城突围时,曹仁的大军还在云州打转。
满朝文武无不哗然,国子监大祭酒韩嗣信更是在朝堂上说出“即便是从北顺府调兵,现今都能追上他了。”的大不敬话语。
一时间,言官们把矛头从太子转向曹仁,大笔一挥,一道道弹劾曹仁的奏折如雨汇集,纷至沓来。
曹仁却是振振有辞:“南魏国力衰微,战事难以持久。若是贪功冒进而致大军蒙难,岂不误了三军,辜负天子圣恩!”
看着魏国越加凌厉的攻势,太子李元恨不得亲临阵前,在曹仁的脸上狠狠抽上几下。
但如今听凭他调遣的武官中,也只有曹仁可用。李元只好让司礼监太监童忠持尚方锏,与北司衙门的副指挥使赵南星,共同前往监军,督促曹仁出关。
巴州总兵樊文沾集结的五万守军在魏军攻城时已损失过半,弃城突围时,十不存一。仅有数百骑随樊文沾逃回庚州下永。
显元十七年八月十二,巴州全境落入南魏手中。
周围郡县,从者甚多,南魏号称三十五万大军,已是饮马汜州陈关外。
迫于军情紧急,李元将曹仁变为中路军,改道汜州,迎击来犯魏军。
任安王李铎为西路军,从庚州出兵,策应汜州的曹仁。
东路军则由宁州督抚崔让为帅,长州副总兵枕尚孺为副将,率长、宁两州兵马从云州出关,策应沛水关的曹玉鸣。
......
上永郡,乃是汜州边陲重镇。
往南七百里便是南魏的疆界。常驻有守军万余,战时归汜州督抚统领,闲时由上永郡守操练。
上永下辖五个县,各县驻有府兵数百,多是由各县参军自募的乡勇组成。
寻常时开垦军屯,戍卫县镇。每有边事,则归上永统一调遣。
其中除云盘县,就属兴河县最远,兴河县距北魏仅三百里,时有南魏边军造访,寻衅生事。
前任参军赵四下落不明后,位置一直空悬。在徐温的撺掇下,罗且便暂代了兴河县参军之职。
南魏本就陈兵在侧,参军乃是武官,有守境安民之责,旁人见此时有人要接下这掉脑袋的差事,自然乐见其成。
徐温到兴河之后,不曾张扬,只是让罗且与他一同深居参军府邸,作着谋划。
虽说一路轻车简行,未有仪仗。
但整个兴河县,乃至整个上永郡,几乎没有不知道这位新上任的参军的,他是汜州督抚康嵘的乘龙快婿,
康嵘是平王的旧部,深得平王李硕的信任。
汉王李真势大,圣上近年来,都比较倚重平王,以此来制衡汉王。
可以说此时站到了平王这边的,少不了加官进爵的,而这位参军又正赶上好时候,南魏边军与康嵘是世仇,时有摩擦,军功颇多。
此番康督抚奉旨随征南大将军曹仁讨贼,又任命罗且来到此地。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这个罗且就是来讨个军功的。
多少人庸碌半生,也未能遇到转机。
如今太子李元储君新立,又遇如此战事,正是建功立业之时。
若是罗且能侥幸立下战功,少不了天子的大加封赏。
即便只有微末战功,待到上永郡守率军前来平乱,随意与其讨些首级。
其岳丈康嵘再稍加运作。这位主簿日后便是平步青云,入朝为官也未尝不可。
所以自打罗且来兴河县后,巴结他的人络绎不绝,哪怕深居简出,依旧硬塞进来不少拜帖。
这一日,徐温带着罗且和关喆二人,破天荒的没有闭门谢客,而是径直走向兴河县衙。
三人接近县衙,本打算让关喆先行通报县吏。
但院外衙役一见是罗且到访,连忙迎上来,一顿点头哈腰。
罗且也不多作寒暄,言语几句,问明县官陈进财正当值,便带着徐温和关喆朝县衙值房里走。
踏进值房,年过不惑的陈知县正在埋头翻阅各种卷宗,一见罗且造访,受宠若惊。连忙起身相迎。
“罗大人,您怎么到这来了。”
陈知县对着手下吩咐道:“来人。在偏厅奉茶。”
“罗大人这边请,这里是下官平日办公之所,过于杂乱,不便待客,还请罗大人移步偏厅。”说着,就要把罗且三人往偏厅带。
三人来了多日,还未曾与陈知县打过照面,此时正打量着眼前这位知县,身上官服虽说还算光鲜,但脚下的官靴却是有些破败,甚至还带着些泥渍,案台上摆放的还是早食。此时尚剩下半个馒头。
整个房内放满卷宗,铺满案台和卷架,但一卷卷都被他细细立了名目,虽说繁多,但乱中有细。
陈知县瞧见三人正打量自己,也看出他们的目光已从四周卷宗堆里转移到自己脚上。
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官靴上沾上不少泥渍。
陈知县见状心道不好,连忙请罪道“大人饶命!下官今年已是领到了新靴,但见旧年的官靴也还结实,不舍弃置,便未换新鞋。”
“旧年欠收,今年又遭旱害。昨夜下官至田舍与百姓同商对策,今早忙于查阅县志,一时失察,竟是穿污鞋当值,有失仪态,有损圣人天威!”
依承平制,本该在罗且官职之上的县官,却是将头上的乌纱一低到底。
“还望大人念及下官初犯,法外开恩。”陈知县低垂着头,看不到面上是否同样卑微。
眼前陈知县的卑躬屈膝,反倒让罗且关喆两人面面相觑。
“陈知县言重了,我等断不会为这等琐事登门。”
徐温深知其中缘由,沉声解释“罗大人初来乍到,对本县尚未熟悉,想来和陈知县讨教一二。”
陈知县眉目舒展,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他还以为是罗且回府时看到自己没给贿银,向他兴师问罪来了。
罗且继任兴河县参军消息初到时,乡绅富贾们便来找过他,连邻县的县吏们也都一一造访,都在盘算着该如何巴结这位的渊源颇深的主簿。
本是商议用兴河县的税银凑一份礼钱。
可惜年关刚过,承平天灾人祸接踵,兴河县衙实在太穷。如今尚欠户部不少银钱。
此番南魏北上,县衙更是没了指望。陈知县也觉着用如此民脂民膏来作人情,实在有违一方父母官的身份。
再三的推辞无果后,陈知县拂袖而去。
陈知县谢绝后,县吏们只得用民和县的赋税来置办此事。
被踢出局,陈知县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有些表示。
陈知县翻遍家底,七拼八凑之下也只摸出七八十两银钱,这些碎银自是拿不出手,好在他平日体恤民情,与民更始。
不少受其恩惠的百姓都替他谋对策。或是举家出劳力,有手艺的则替陈知县打制器具。
眼看日子临近,陈知县一跺脚,花光手上碎银,高价请来工匠。
将安置罗且的前任参军宅修葺一番,并送上自家老婆子从娘家带回来的一腿腊肉,但同僚们得知此事后,都笑他不知轻重,此礼分明是在欺辱罗且。
“陈知县,今日前来,是下官有事要问”罗且面眼带笑,并没有摆出官家子弟的架子。
“下官入住时,宅中无故有着一腿腊肉和一袋银两,本要送还大人,只是这几日我等三人在府中商议要事,耽搁了。”
罗且的这番话,让陈进财原本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莫非果真嫌自己的贿礼欺辱于他。
“腊肉倒是昨夜吃了些,但这袋银子恐是放错地方了,特来让大人领回去的。”罗且话语真诚,目光清澈。
陈知县阅人无数,但此时竟是辨不出眼前这位参军的话中意味,究竟是情真意切,还是意味深长的敲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