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诘在几名心腹的簇拥下,正穿过庭院,往书房走去。
身后是拎着灯烛的女眷,正要去往书房里添灯,两名府中的护院正提着一箱东西跟在队尾。
与乐远的其他府邸都不同,江北会首赵光诘的府邸里有着一派江南景致,这在承平的旧都乐远里,可谓是不可多见。
不同于江北的肃穆巍峨,江南则更喜婉约清丽,尤擅叠石理水。
南山嘉湖产奇石,玲珑多姿,匠人常于此地寻趣石立植庭中,以供赏玩之趣。
后又有叠石为山之趣,除南山嘉湖石外,也用黄石或宣石作景观。江南多出妙手,此石趣经巧匠之手打磨,叠石层峦叠翠,妙不可言。
水景石林,水石相映,是江南一派的特色。
护院小心翼翼地将木箱抬进了书房,随即退了出去。
在众人退出后,赵光诘打开了木箱,里面是成捆的熟皮卷囊,放的都是江北商会上月的账本和货物的调运记录。
赵光诘随手拿出了一卷,摊在案前,一手扶卷宗,一手执寸毫,细细的阅看着卷宗。
这些账目货表,本不用劳烦商会会首亲自阅看。
江北商会兼营之广,体量之大,非寻常商会票号所能相较的,若要事必躬亲,即便是夜夜挑灯,也是阅看不尽,操持不完的。
所以,江北商会历届的会首们都会亲自任命数位大掌柜,而各州郡的卷宗便是先经由他们进行查检,阅拟注标。
直到赵光诘执掌江北商会后,才逐渐变成将部分卷宗先呈赵光诘阅看,随后才由大掌柜们详实的景象。
北商在前赟时期便已是大赟的第一大商,后经王闯窜赟,衣冠南渡,战国春秋之后。原本各自为政的分散北商们在曲阳赵家的拉拢兼并下,一一被归进了赵氏商会当中。
李氏在春秋中,将王闯朝廷西逐,攻占了前赟的旧都永安,并在迁都后改为承安,终结了北方乱局,开疆拓土,将前赟长江上游的十三州都收入囊中,雄踞一方。
一统中原后,与南渡的大赟划长江而治。
而原先在北边的赵氏商会也变作了江北商会。
由于北商们在春秋时慧眼识珠,暗中支持了李氏的承平朝廷,相应的,江北商会也得到了李氏的优待,促成了江北商会成为承平第一大商会的格局。
承平十七州,除庆达商会与景安商会各占据九州外,其余八州的金石矿盐,货运票号,皆在江北商会的掌握之下。
赵光诘任会首后,甚至将商会的生意做到了大赟、北清、南魏、出云等地。
赵光诘从十七州中,挑选出其中两州的来往记录,细细的看了又看,眉头微皱,放下卷宗后,扶额沉思起来。
两个州郡上月的镔铁、铜矿、盐粮,木石、柴薪......的数量相较年前的数目,几乎多了一倍,其中盐粮木石等寻常货物还好说,可用外地转运遮掩。
可这铜铁的进出却是得仰赖州郡批文的数目,若是长此以往,江北商会的入货报关记录便会有所瑕疵,难免会惹人生疑。
此外,江北商会利用漕运从北清和东庭府携有私货入关的猫腻已是被北镇司的探子有所觉察,之后的调运,北镇司将会有更多的探子被放到九江,商会原本的漕运也会大受影响。
他将手伸向了一旁的茶盏,手指触及,却发现已成了凉茶,他略微苦笑,收回手来,提起了笔。
依次在看过的卷宗上批注上了“阅”字。
朝着屋外唤道“青玫,换盏。”
......
显元十七年,六月十一,长亭郡。
时辰刚过未时。
数十辆被遮覆了货板的双辕驮车,正由远及近,朝城门口缓缓蠕动。
虽然有所遮掩,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从深陷的车辕痕迹可以看出,车上的货物并不轻巧。
随车而来的,却并非镖师,而是近百名寻常百姓。他们穿着破烂,均是些旧麻破袄,面黄肌瘦,个个面露疲态,脚步虚浮,行进当中时有停歇,可眉眼间却是饱含欣喜,目中带光。
“张老三,怎的又混去给神使当差了。”城外的茶摊小贩朝着人群中呼喊着,语气中说不出的艳羡。
说话着,瞥见了队列中的黄皓,端得一碗茶,殷勤上前道“黄上使,一路辛苦,稍歇喝口茶,解暑。”
“上师这些时日可有回来?”黄皓接过茶碗,询问着上师的行踪。
“上师昨夜归来,这会正在城南布施符水,又有好些仲亲前来投奔上师。都盼着上师救济他们。”
“小人听来的仲亲说,那寿州,青州白鬼闹得正凶,郡府里的老爷们也没了办法,听说正寻人来与上师说情,求上师去治那白鬼。”。钱巨刚说完,茶摊里的人也零七八碎地议论了起来。
一人道“幸得上师走前,留了立帅替咱们诸位坐镇,不然,咱们也得遭祸害。”
“立帅若在,白鬼怎会敢来,莫说是长亭,便是当下宁州境内,也未有患痨疾的。”另一人接茬道。
“长州八郡有咱们永乐道的八方神帅护佑,白鬼嚣张不得。”
“上师此番去青州便是要救那青州的仲亲,之后上师还要让立帅到青州设坛,传道治病,解更多仲亲之疾。”
黄皓没有理会茶摊的议论,喝了茶,便是继续往前。
货队刚接近城门,黄皓便远远朝着戍值吏官亲热喊道:“今日原是二郎值守。”
唤作二郎的那门吏也朝他笑道“神使别来无恙啊。”
此人乃是城内郡守外甥,虽只是寻常值守小吏,不过头脑机灵,私交甚广。
除了郡守外,与郡中大户,街边地痞,山林贼匪皆有干系,平日在郡里颇吃得开。
黄皓客气上前,勾住二郎肩膀,亲热说道:“二郎兄弟,哥哥好些时日未与你吃酒了,不知二郎兄弟这些天酒量可有长进了”
说话间,从怀里将酱肉提溜了出来,油纸包鼓囊囊的,看着足有四五斤肉量。
黄皓讪笑道:“哥哥此番替上师置买济民之物,未敢耽搁,路上紧赶慢赶地回来,没带回什么好东西,二郎兄弟且把这肉带去,一会哥哥与上师交了差,与你好好喝上几杯。”
“哥哥这是什么话,路上这般辛苦还记挂二郎,二郎心里感激得紧,今晚你我兄弟定要决出个高低来。”二郎见黄皓如此热络,也不推辞,伸手便要去接油纸包。
二郎手刚要接过,立时就发现其中玄机,肉不过四五斤而已,油纸包却不是这般重,他连忙由接改推,将油纸包推了回去。
黄皓见状,压低声音说道“二郎兄弟莫怪哥哥,略有些盈余却布施给路上的仲亲了。”
二郎连忙解释道“哥哥误会了,这些惯例是定与寻常人的,长亭郡承的是上师福荫,二郎断不敢卡要诸位仲亲,况且哥哥乃上师钦定神使,此番又替上师办成差事,二郎只觉心中欢喜,未有其他。”
黄皓面露难色道“二郎兄弟,此番赶路,仲亲们皆是一路未歇,若是卸下检查再过,恐劳累了仲亲们,但二郎兄弟又是城门值守,若是让弟弟受人构陷,落得个徇私的罪名,哥哥心里有愧。”
二郎心领神会道“哥哥放心,二郎说话有些份量。”说着,大手一挥道“都是仲亲,一并放过。”
在二郎的指挥下,遮掩了货物的队伍顺着城道鱼贯而入。
见队伍走完,黄皓也准备跟上,只觉手被一拽,心里瞬间紧张了起来,但面上还是一脸笑意。
二郎凑上前,低声道“二郎也请哥哥帮个忙,前日舅舅与我说,咱们宁州有些个郡守想与上师见上一面,求上师赐福,求个平安,二郎还请请哥哥做个说客,帮帮兄弟。”
黄皓笑道“好说,哥哥一定替弟弟转告上师。”
二郎见黄皓答应了,又从怀里摸出一袋银钱,央求道“哥哥,方才那事是我舅舅的主意,弟弟知道难办,但这一份,是我与兄弟们凑的份子,还望哥哥替守城的几个兄弟多讨几碗符水,谁家没些个亲戚啊,是吧,哥哥。”说着,郑重的递给黄皓。
黄皓明白这个钱不拿,自己是不好脱身了,接过后,一边走,一边应承道“二郎放心。”
又说这永乐道,景元七年时,上师立霄雨尚是位清修散士,四处云游地方,会些方术,也乐于扶危救困,在坊间赚有不少声望,时有人与其问疾,后于勐龙乡天成山中感知天人,坐而悟道。
遂出山后,开坛立教,聚得徒众十数名,携众祈禳瘟疫,救济百姓,也对众宣扬“天下一同,同生同母,同田同屋,同享安乐。”的教义。传世人永乐道,永乐道中人人互称仲亲,意为除天地外最亲的人。
此番长州横行疫疾,疠气流行时,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病者日渐消瘦,面露惨白,每日咳血斗升,有时呼吸不得,似是被厉鬼扼住了咽喉,也被百姓称作“白鬼索命。”
而立霄雨称其已授天命,可察见白鬼横行,能策役神兵天降,以天雷霹雳化入符箓之中,济世苍生。
将符水布施疾众,不想却有奇效,遂教众日多。
行至长亭郡外时,已聚有教众万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