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本地人?”柜台后,东升诧异地扶了扶眼镜,“我的天,完全没看出来!”
“额……确实,我还挺少和别人说这些的。”莫峥捋着稍微有些偏暗红色的头发,向着面前这位店里最年轻的伙计,露出一个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你不说,完全不可能有人知道好吗!”东升激动地站了起来,“名字就跟我这种土生土长的东亚人差不多,各种生活习惯也没有一点列岛人的影子——哎,原来你每天晚上用木制啤酒杯装冰镇果茶吨吨吨的习惯是……”
“啊,只是喝着爽罢了。南边没这种风俗。”
“哦。”
“别搁这哦哦哦了,明明知道我要来干啥,还愣着做什么?”莫峥催促道,“趁你晚班还没换,赶紧发挥职务之便,冰镇果茶来一桶!”
“得得得,真服了你了……”东升弯下腰,在货柜里翻找起来,“唉,还不是你突然自爆猛料,弄的我情绪都不连贯了……哎对,刚刚就想问了:你既然是伊凡群岛本地人,那肯定经历过十年前那场……真是那样的吗?说说呗!”
“人老了……这么多年过去,总会有记不清的事吧……”莫峥叹了口气,抬起头。他的目光仿佛透过了大厅的天花板,落在远方那堵阴郁的云墙之上。
“这语气……你特么没比我大几岁好吧!”
……
……
说来惭愧,莫峥并没有忘记那天发生的事;相反,他记得一清二楚。
但是,他并不太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过去——无论是对他报以同情,还是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他都应付不来。
莫峥原名不叫莫峥。
这是把他从生死边缘拉回来的医生为他取的新名字。
据说,“乌尔莉卡”事件爆发后,在他思维混乱、意识不清的那几天,他口中最常发出的一段音节听起来类似于“Mungkin”。当人们对他说这个音节的时候,他便会稍微安静一些,不再大哭大闹,重新回到平时晕晕乎乎的状态。
一开始,只有和他所发出的声音差不多时,他才会安静下来;后来人手越来越不足,帮忙的志愿者也顾不上那么多,就干脆根据东亚地区的语言习惯叫他“MoZheng”。对这个新音节,他一开始还不会有什么反应;但久而久之,他好像也能习惯这个称呼了。
搜救队发现莫峥的时候,他躺在伊凡群岛内一间棚屋的床上,已经饿得只剩皮包骨头了。离他的头部三米远的地方,墙壁已然坍塌;一辆破旧的吉普车慌不择路地冲进房内,车上的人早已没有了动静。搜救队的队员都认为,这个能在接二连三的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孩子,是被命运女神青睐着的。
要说临时方舱的人们对这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没有一点好奇,那是不可能的。当时,他每天晚上二十三点到次日早上零点都会突然大吵大闹,用着连伊凡群岛本地人都听不懂的语言哭叫着。不管在白天身体状况有没有好转,不管在月升前是否已经睡熟,当那个时刻一到,他就会不受控制地陷入这种狂乱的状态。人们很难不去忽略他的存在。
但,这里的难民实在是太多了。除去那些被关押进监狱的、表现出较大危害性的个体,剩余难民的精神状态似乎或多或少都产生了一些不稳定的倾向。世界政府只能先将大部分难民集中起来,有病动手治疗,没病动口话疗,待到他们身体无恙、行为举止恢复正常,再在受到严密监视的前提下让他们回归正常的生活。仅仅在每天轮班的3小时内,每一名方舱中的工作人员就要和上百号难民打交道;对这个平时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小男孩印象是不太深,还是很正常的。
直到有一天,在一个月光不为风之墙所遮挡的夜晚,这个小男孩突然于睡梦中醒来,在床上坐直了身子——
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说老板来一份炒饭。
朦胧的月色下,莫峥的眼里发出诡异的光,好悬没把守夜的志愿者吓出心脏病。不到三十分钟,营地内的记录员便在巡视员的带领下骑马赶到了方舱,对这名可以说是最晚清醒过来的“轻症患者”进行笔录。
一切正常到不能再正常了。
没有失忆现象。甚至能对伊凡群岛的一草一木如数家珍。莫峥被发现的房屋是村子内的“医院”。他在风之墙扩张前一天不慎落海,发了高烧,一直在那间棚屋内静养——这与搜救队的记录相吻合。
没有疯狂倾向。谈话进行到本来应该陷入狂乱状态的时间段时,莫峥也并没有不正常的举动。
醒来的第一句话并没有什么神秘的意义,只是孩子输了几天葡萄糖,嘴馋了。
……
唯一的问题:所有人,包括莫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这是小问题,无伤大雅。至少在表面看起来,莫峥已经与寻常的东亚小孩无异。但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莫峥还是被送到了距离方舱最近的北望城军事监狱接受进一步检查。
多天观察期过去,结果与记录员的报告基本一致。至于汉语无师自通的问题,专家们毫无头绪;但事实就是这样,专家们也很惊讶。最终,在每六个月进行一次心理状态评估的前提下,他在东亚槐广市第三儿童福利院住了下来,完成了中学至本科的十年学业。
只是近些年,他的心里突然时不时产生这样的想法:
回家。回南方。调查清楚这一切。
这个想法像海潮一般,一阵阵冲击着他的心扉,让他不由得想起十年前那个不慎落水的下午。
回家。回南方。调查清楚这一切。
也许是受环境影响了吧——槐广大学所属的很多科考队都对风之墙发起过调查,他也随之对风之墙产生了兴趣。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又不想和科考队一同行动。于是,在本科毕业的那天,他放弃了进入编制内深造的机会,回到了南方,回到了伊凡群岛,回到了他的故乡——
然后在旅社打了两个月的杂。
……
……
“行动力似乎有些下降了啊……”莫峥嘟囔着,头疼地扯了扯自己的头发。不过旋即,他的脸上便挂起笑容:“嗨,就当为以后的旅途积累两个月的生活经验吧!我果茶呐?”
总不能被自己的使命压死啊,隐性的咸鱼之力可是会成长的!
“貌似,果茶都卖完了……”东升站起身子,指了指旁边的一张酒桌,“那边,刚刚突然来了一大群科考队,也没人写个信预约,好像是槐广市那边的;他们刚买了三大扎……”
顺着东升手指的方向看去,莫峥却意外地看到了一群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