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六月是黄白色的,街道各处的槐树纷纷开花。尽管官府早早贴了告示,禁止采摘街道旁的槐树上的槐花,但每天早上槐树下总是散落满地的槐花,以及凌乱的脚印。
晌午时分,丞相府。周若逍站在大门口打量着一旁高大的槐树,槐树上零乱地点缀着几点槐花。
周若逍哑然一笑,摇了摇头,迈步进了丞相府。一进门,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周若逍大笑道,“丞相府就是不一样,香气四溢,仙气飘飘啊。”
“哈哈,你又怎知不是有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王道凡的声音从府中传来,“逍遥王来的真早,我这槐花包才刚开始包呢。”
周若逍大步进了门,一旁的侍女刚要奉茶,他却并未接茶,而是循声向后厨走去。
后厨。王道凡正往装着剁碎的肉末的木盆中倒着酱油。一旁的两个厨子一个正在洗槐花,一个正在揉面团。
“这做包子啊,关键还得看馅上的功夫,就像给这肉末喂酱油,你不能一次就把酱油倒进去,这样这肉不能吃住味。你得分三次喂,每次喂完你都得搅拌均匀,这样这肉才能入味。”王道凡拿着一双筷子慢慢搅拌着木桶里的肉末,酱油与肉末在他的筷子搅拌下,逐渐融合起来。
“没想到丞相不仅会治国,还精于烹饪。”周若逍赞叹道。
“治大国若烹小鲜,我也就只会做几个小菜。”王道凡又撒上葱末,姜末,最后倒上一点茶油,“这茶油可是兖州州牧冷思大人用长白山上的油茶茶籽给我捣鼓出来的,来,给你闻闻,香不香?”
周若逍凑过去闻了闻,小小的玉瓶里,淡黄色的茶油散发着浓烈的香味,“真香,看来我今日可有口福了。”
“逍遥王既然肯赏脸应邀来我府上,那我岂能让逍遥王失望呢。”王道凡笑道,“这馅已经做好了,逍遥王有兴趣和我一起动手包吗?”
“乐意至极,不过我要是包的不好,还望大人多多指教。”周若逍挽起袖子说道。
一个厨子端来擀好的包子皮,另一个厨子端来一盆清水,手里还拿着一条毛巾。周若逍与王道凡就着清水洗净了手,又拿着毛巾擦干。
王道凡拈起一块包子皮,一边填着馅,一边说道,“这包包子也是有讲究的,馅放多了,这皮包不住就露馅了。馅放少了,这吃着也没啥意思。”
周若逍打量着手里刚包好的包子,只见包子上面的褶皱整整齐齐,“那这馅到底多少算多,多少算少啊?”
“这得看吃包子的人胃口有多大了。”王道凡抬头看了一眼周若逍手里的包子,笑道,“逍遥王不愧是行伍出身,胃口果然不小。”
“丞相觉着,九州这个包子包多少馅合适呢?”周若逍又拈起一块包子皮,说道。
“这得看州牧们做的包子是给谁吃了。”王道凡说道,“不过现在的馅,可不好找咯。不过逍遥王倒是过得逍遥,从玉门关回来没多久,就把我们三公主的一池春水搅动了。”
“丞相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我与三公主不过平日走动的较多罢了。”周若逍表面上云淡风轻的辨解着,心中却是没由来的一顿,莫名想起那一日在晚风的遮掩下,那个手里抓着鹦鹉,偷偷看他的女孩。
“没想到啊,我以为逍遥王捏的包子褶皱都是如那第一个一般,棱角分明,藏有铁血锋芒。如今看到这第二个却是开了眼界,想不到逍遥王也能做到这虎嗅蔷薇的境界啊。”王道凡满脸笑意地看着周若逍说道。
周若逍这才收回心神,低头看着手中刚做好的包子,褶皱光滑圆润如羊脂。
大皇子府,李安领着霍雪敏提着食盒来到一间紧闭着门窗的房间。房间外,两个侍卫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他们几眼。
“两位官爷辛苦了,我是来给大皇子送饭的。”李安满脸堆笑,从怀中摸出几两碎银分给了侍卫,说道,“两位官爷拿着去买点酒喝吧。”
两个侍卫环视一周,见四下无人,这才接过他手里的银子,说道,“行,进去吧。不过不要逗留太久啊。被人看到我们也不好交代。”
李安领着霍雪敏进了屋,由于门窗紧闭,屋子里也是十分闷热。桌上放着早上李安送来的三个肉包子,皆是一口未动。床上,姜凤青正静静躺着,微闭着双眼。
“大皇子,霍小姐给你送饭来了,起来吃点吧。”李安一边收拾好桌子,一边从食盒端出饭菜摆好,说道。
“你放桌上吧。”姜凤青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却是不想面对他们。
霍雪敏柳眉微蹙,看着每日就在床上躺着的姜凤青,只觉得他是如此陌生。
“我就如此不堪入目吗?让大皇子都不愿看我一眼。”霍雪敏一字一顿地说道,“既如此,我这每日前来又有何意义呢?不过是打扰大皇子休息,白白招人嫌。”
霍雪敏的一字一句皆如利刃般在姜凤青的心上一下一下刮着。他回想起两年前他刚与霍雪敏相识,那年的姜凤青意气风发,带着赤卫军在荆州剿匪大胜归来。而作为霍家家独女的霍雪敏,在迎接赤卫军凯旋的宴会上舞了一曲《惊鸿舞》。
那一日,姜凤青醉眼迷离地盯着台上翩翩起舞的霍雪敏,两人对视,眸中皆是一样的心高气傲,眸静,静不起波澜;眸清,清的只容得下一人。而他们的婚约,早在刚生下时,就在姜南初和霍龙手下签订了。
后来,他要去治理黄河,留给她一句承诺,“等我回来就娶你。”而她也相信了他的承诺,她等了很久,等到他回了城,却等不来他的转身。她看了长安万眼,他却未看她一眼。
霍雪敏轻轻带上了门,离去了。她已经对姜凤青失望至极。她很清楚姜凤青这次是被暗中算计了,她也并不在意姜凤青失去了皇子的身份,甚至她可以去求父亲在给他一次东山再起的机会,但是她不能接受姜凤青就此一蹶不振,她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的背影中只有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还活在过去的泥泞中,等待着堕落,腐朽,最后剩下一座孤寂的墓碑,等待路人看到,然后叹惋他的遭遇,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多么深的债啊,偌大一个九州都躲不掉的婚约。
多么薄的情啊,我在你身后你却不回头看一眼。
李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把已经凉透的肉包收进食盒,然后在外头侍卫的催促下离去。
一个侍卫又探头往屋里看去,确认了姜凤青仍在床上躺着,这才关上了门。
“嗨,这大皇子可真能睡,这都晌午了还在床上躺着呢。”
“人家都躺了好几个月了呢。”
“不过这大皇子也是自找的,有了这么个漂亮又有钱的未婚妻,还去凤来楼偷香,还偏偏被抓住了,这还能怨谁啊。”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闷热的屋子里,姜凤青却是紧紧裹住被子,枕巾已是被无声的泪水湿透了。姜凤青紧紧咬住被子,被子已经破了一个口,棉絮入口,他却毫不在意,心中的痛早已填满胸腔,让整个身体都在不住颤抖着。他又何曾不想回头看一眼霍雪敏呢,可他又该用什么面目去面对她,失去了皇子身份,他又拿什么去认下那一纸婚约?
“我只有一次机会了,我不敢带着你去赌了,那样的话我输不起…”姜凤青无声地痛哭着,苍白的脸上已是布满泪痕。
二皇子府。院子里摆放着近三十把椅子,椅子上坐着的都是朝中的三品及以上官员,个个都是手握重权的权贵。但此时他们大多都是带着讨好神情地看向坐在上方的姜若霆。无他,大皇子已经废掉了,四皇子还年幼,如今姜若霆继承的皇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昨日我给长安里正三品及以上的官员都送去了一封请柬,请他们今日来我府上商量点事,如今能来的就只有眼前这二十七位大人了。”姜若霆起身拱手一拜,说道,“各位大人能在百忙之中应邀而来,我十分感激,请受我一拜。”
“二皇子这是哪里的话,二皇子有命,我们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东朗声道,“诸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皆是附和。
“陈大人言之有理。”“二皇子德才兼备,我们皆是唯二皇子马首是瞻。”
“诸位大人如此抬爱我,我实在受宠若惊。”姜若霆赞许地看了陈东一眼,说道,“今日之所以想请诸位大人来,是想请诸位大人帮我掌掌眼,前几日有人送我一件宝物,我不知是真品,还是赝品。”
姜若霆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手。四个手下吃力地从屋子里抬出一个箱子。这箱子一抬出
,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味。
“这股香味…莫非是前些年皇上在南海打死的那株七品天香木打造而成的?但是它不是被收进了国库吗?”一位正二品的老人惊叹道。
“大人果然见多识广,正是那株天香木。”姜若霆笑道,“我见它一直被冷落在国库中,想着物尽其用,便用来打造这宝箱。”
众人皆是一阵赞叹。
“二皇子果然慧眼识珠,聪慧过人。”“一直藏在国库里,那不是暴殄天物吗?就该拿出来物尽其用。”
四个手下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放到了姜若霆的面前,这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满头的大汗。
姜若霆得意洋洋地打开箱子,从中竟取出了一件龙袍!
“嘭”
陈东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手抖的半天才扶住椅子重新坐了回去。他只觉得今日明明是个晴天,脚底却一阵冰凉。心中暗暗想道,“二皇子此举这不是在接地气,而是在接地府啊。”
其他官员也是一阵骚动,都在交头接耳地商讨二皇子的意图。
姜若霆却毫不在意这些官员的各种眼神,或惊讶,或阴沉。他张开双臂,任由四个手下帮他穿上龙袍,只见龙袍外面的八条金龙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威武不凡。
姜若霆走下台阶,来到闹哄哄的官员们跟前。官员们立马停下了议论,一齐看向他。
“诸位大人可是讨论好了?”姜若霆温和地笑道。
“二皇子啊,这龙袍可是皇上才能穿的,您现在用怕是早了点啊。”一位发须皆白的礼部官员小声道。
他的话语引起一些官员的附议。
“是啊,二皇子现在就穿不妥啊。”“二皇子还是再等等吧。”
姜若霆一直保持着脸上的笑容,静静看着那位礼部官员。等到附议的官员们都安静下来后,他才说道,“现在我想请觉着我身上这件龙袍是真的的大人们站到我身后,觉着我身上这件龙袍是假的的大人们就请继续坐在椅子上。”
陈东瞬间如坐针毡,这龙袍是真是假上哪去鉴定啊,他又没穿过。他也不敢多看那龙袍几眼,这种东西看多了没好处。他心中也打定了主意,到时候看哪边人多就站哪边。于是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两个,五个,七个…
官员们皆是三三两两地起身站到了姜若霆身后,而姜若霆依旧笑看着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的那位礼部官员。尽管众多官员纷纷起身,但他依旧面不改色,无喜无悲。
终于,庭院里的椅子空出来二十四把。陈东站在众多官员中间,只觉得那三位坐着的官员颇为孤单,官场如战场啊,人少怎么斗得过人多。这三位皆是老官员了,在陈东看来,老了就该退出这个战场了,因为人老了就容易糊涂,就容易犯错。在这官场行走,可是如履薄冰,若是糊涂了,可就踏进冰窟窿淹死了。
陈东觉着,这三个老官就是犯糊涂了,这明摆着就是二皇子在让朝中的重臣们表明立场,准备重新洗牌朝中的势力。出头的椽子先烂啊,非得在这时候计较个时候早了,不能穿。人家二皇子早晚都要穿的,早点试试这龙袍合不合身又能如何,难不成谁还能给他废了不成?废皇子?陈东忽然想起一个人,一个在朝中或许真的能废了皇子的一个人。也许这三个老官员并不是没有表明立场,不起身或许就是表明了立场。不站在二皇子这边,只是他们觉得有更好的选择。
夕阳西下,官员们三三两两地从二皇子府中走出,上了各自的马车,或者结伴步行。陈东回头看了一眼偌大的二皇子府,透过陆陆续续走出的官员间的缝隙,他看到姜若霆正负手而立看着天空,嘴中还在念叨着什么。他顺着姜若霆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平平无奇的晚霞。他也没多想转身上了马车回家。看不懂的,不看便是,也少去几分烦恼。
周若逍从丞相府走出,王道凡在后头笑着说道,“逍遥王慢走啊,有空下回再来喝茶。”
“多谢丞相今日的招待,下回有空我一定再来。”
周若逍静静走在回府的路上,傍晚的街道上有的小贩们已经开始收摊准备回家吃饭了。路过大皇子府时,一只燕子突然从他眼前飞过,飞进了那块写着大皇子府的牌匾后头。牌匾是用金丝楠木做的,在经历风吹雨打后依旧结实牢固,除了表面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但这并不妨碍燕子利用它的里面来筑巢,它并不在乎牌匾的表面是什么样子的。
周若逍在牌匾前站了一会儿就离去了。燕子依旧飞来飞去衔着泥巴或者树枝往那牌匾里面塞,也没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