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偷袭时不远处便是安平古桥,又称五里桥。这石桥横跨之地是万重溪水域开阔处,所以这石桥延展能有数千尺。过了这座桥便离赤斗林氏的北良山不远了。虽则如今林氏富贵的人都已搬到了安平镇安家落户,但是毕竟做的是南北货生意,往北贩糖往南贩丝货,或多或少都与那北良山山坳田园脱不了干系,于是便经常往返此桥。而犁头陈氏的祖宅宗祠便是在这儿之上,更往上走便是乌石张氏了。安平镇这三大姓氏可以说算是团聚在安平古桥周围了。
犁头林氏被断了水利,犁地春耕耽搁了不少,南方都是水田,没有水那还了得?五行缺水再找便是,幸亏闽海最不缺的便是此物。于是犁头陈氏慢慢地也开始跑船,最初多去的对岸东番,运些玛瑙、布、盐换些鹿脯鹿皮。跑船多是苦命人,要不是没地种没水浇没水稻收,很难说他们还会走这条路,每年夏秋之交海上起“风台”,没少船员船覆人翻,或者就此杳无音信克死异乡。陈挽父亲陈财添,最初是家里几个兄弟和亲戚给凑了份子钱,购置的几艘船,陈财添也可说是英勇也可说是好运,自然也可说是祖先神明保佑,几次跑船中幸存了下来。经商赚的是一来一回踏板差价,比种田一瓢水一粒米确实来得险但是钱也来得快,陈家慢慢地开始壮大,也带了家族里年轻的后生来跑船,也有更多的亲戚攒了更多银两入伙。陈家因此慢慢得以开辟了更多的航路,从去东番,开始去占城、去暹罗……门路也多了起来,慢慢地也收了码头开了货栈。
陈家虽说是很多人洗了水稻土上岸去踏浪了,但是还有很多人也还在种地攒着那经商的资本,几年过去,这回乌石张氏又来犯,并且还宣称自己死了族人,陈氏的人怎能不慌张,都派了家中长辈来问族长陈添财。
这天陈财添正吃过早饭边喝茶边和几位族人说起此事,就看到手下闯了进来,说出事儿了。
来人慌慌张张也顾不上通报,跨门槛的时候都差点踏错跌倒,进了门只得一句话:“死人了!就在码头旁边的滩涂上!”
虽说出海入港或者货运搬运是赌命的活计,但是最近几月顺风顺水比往年都来得安稳,怎会这个时候死人?今年确是三年一次的“送王船”的年份,掷筊算到的日子也在最近了,这个时候死了人,难免会让人觉得不吉利,估计愿意交货的商行都会减少。
陈挽正巧回乡后第一次开始和阿爷一起参与议事,他一听出了人命了,赶忙细问来人:“过身的是船员还是码头搬运?昨晚最后一班船是几时?官府可有开身来验?”
来人一一报来。
陈财添听了之后,先是吩咐账房按照日常的标准多加一倍的银钱去送给伤者家属,而后转身问陈挽:“官府那边好打点,我们几个船行商行日常没少走动,那边不会太过为难我们,不过你觉得这件事究竟……”
陈挽说:“虽说仍不知是不是因公而死,但是毕竟还是死在了活计上,阿爷如果你要去抚恤家属,记得等我一起。我只是觉得,最近风向和星宿都是顺风顺水的意思,算过时日,这几日也无大浪,自然不会是因为干活办事死的,如果能够撇清这个,那么商行来货方面,以及工人安抚方面,或许可以好办一些。”
陈财添抽着烟斗,听着儿子这么说频频点头。
“那若不是因为风浪海事而死,自然,大家会想到那伙人,不过如果没有完全证据,还是不好与人对质,也不好令人信服。”
陈财添听了之后拍了拍陈挽肩膀:“你差不多也要开始学着料理船行事务了,这几日你便带些人去查探查探。”
“那……可是师父还召集我练兵都兵书。”
“这才几件事你都不能周旋?还是你想着跑到哪儿去会哪个小姑娘来一起练兵?”
陈挽听了也不好再言语,只得退去,临走时看了一眼正进来找阿爷的陈淑,指了指百千堂那个方向,陈淑没有开口回应,只是点了点头催他赶紧去办阿爷交代下来的事情。
……
这边,仙桃也拿了那陈淑给的绣样去找自己阿爷阿娘。
“阿爷你看,前港渔村传的这个龙蟒桌裙,怎地和我绣的一模一样?”
卓氏拿过女儿手上的两条绣件,细细比较了起来。
林良看了也没直接回应到:“许是你画的图样被谁拿了去,就此照着描摹了起来了吧,这也算是好事,绣样做得好才有人愿意照搬着来。”
卓氏听了则拉了下林良:“老三那儿的金苍绣铺,不是算着日子要开业了吗?这是不是……”
“还有为何那日伯父在宗祠上说,世人多夸锦织绣得好,如果这绣样真的是锦织那铺子里流出去的,那便不能说是锦织绣得比我好,也不便说要让我跟着锦织来一起做这个铺子。”
林良叹了口气说道:“那你想着如何?”
仙桃说:“那明明这个铺子该由我来管!”
卓氏低低喝了一口茶,轻声细语地说道:“那人锦织母亲娘家啊,本来就是前朝东隅‘衮绣铺’给做朝服的,人有相传的技艺,有帮衬的绣娘,也有门道能够贩售,你如何与人争?”
林良听了此话,拉住了一边的卓氏,语气和缓的和女儿道来:“这经营铺子,本来就是有好些个门道,得有好几方出力的,你若擅长绣件,那仅仅只是其中一方,招收绣娘,和寺里庙里住持往来,包括记账分账,件件都是学问,你若真想着自己经营铺子,你先看看别人怎么做的,后面铺面开大了,也拜了铺神,再开一间又有何不可?”
仙桃忍气吞下回房,想着阿爷阿娘这自然是问不出什么了,那事情也如此办下了,等金苍绣铺开业那自然自己也还是要过去的,那时再去细看要后续如何,但是如今家里必然是“遭了贼”了,于是吩咐贴身丫鬟,别再让家里随便谁进出绣房!
到了那初九日,是择日算出的开业的好日子,仙桃和春生也算是熬到了这么个日子,家里长辈不再有人记得罚了谁不让出门,甚至还会问“可有此事,为何就不让”,况且开铺子这样的大事,家中长子长女如何能不去。林家行脚辛苦贩来的北边的绢丝绸罗,除了直接让船商出海以外,如今肥水不流外田,制成庙宇桌裙大旗等物,价格必然要上翻,今年应当还是个好收成。
开业阵势很大,锣鼓喧天,舞狮舞龙,行了祭拜仪式摆了茶果以后,仙桃也和锦织招呼着客人。这也是好几日后仙桃才和锦织遇上,仙桃正想着要怎么问前港村绣样的事情,锦织倒是先开了口:
“阿姊,我那日去你房中玩耍,见你绣架上的龙蟒图样好看,便描了来做桌裙,没想真能卖了出去!阿姊果真好绣艺,之后我们一起经营铺子,绣样花样还得是靠阿姊多多辛苦了。”
仙桃倒是没料到锦织会那样说,她原本想着锦织或许不当一回事绝口不提,不然就是直接否认说没那么一回事。但是说实话,虽然也算亲堂姊妹,但是哪怕没分家都住百千堂,但是俩人也不那么时常玩一起,说来也怪,春生带着仙桃淘气的时候,总是没记得要带上更小的那一帮孩子。
正想着应该要怎么应承,旁边想起了轻柔有力的声音:“没想锦织妹妹会经营也会说话,我日常和丫鬟典衣房和绸缎铺子里走动的时候,都听人说是锦织妹妹擅织造,妹妹真是谦虚。”
锦织转头拉着那人的手回应:“不不不,路人谬赞了,我都借的阿姊的图样,厉害的人是阿姊。”
丫鬟赶忙过去和锦织介绍:“这是陈家大小姐。”
仙桃开心地走过去:“阿姊,你们今天也来了啊。”
锦织看到仙桃迎过去,正要过去问说你俩是不是早认识啊,便被母亲拉住:“这铺子开了给你,你身份可要拿住,一些七零八碎的事情,你派了别人去招呼就行了,还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的。”
仙桃听了不悦:“叔母,这位是犁头陈氏大小姐陈挽,他们家行船走货的。”
陈淑拉了拉仙桃,示意她别在意这些。那边叔母听了,只得转过头来:“原来是犁头陈氏,我们娘家也开货栈搬运的,也是我们老人,只认得排面上的那些人,不识得小辈,没想,小辈一个个也都开始料理事情起来了。”说完这话也只顾着去理了理锦织的比甲。陈淑笑了笑低头不接话。
那二人走后,陈淑才得以好好和仙桃说话:“那绣样的事情,你可清楚了?”
“人原是正儿八经地要了,也明明白白上了台面说了,我又能如何,这说出去,都是自家生意,外人知道,还得说是我不懂事不顾着自家事呢?”
陈淑笑着说:“我这个外人可不这么觉得,什么‘自家事’,女儿家之后都要嫁给别人家,顾着哪家姐妹,都不如顾着自己重要。”
仙桃思忖了一下,顿时被点醒了一般,但是转念又觉得不对,悄声与陈淑说道:“那人原是衮绣铺传下来的……”
“你不会还以为人拿你的,还是看得起你?”
仙桃不吱声。
“小时候见你那砍竹劈石的暴烈势头怎么长大了之后全没有了呢?”
陈淑接着悄声和仙桃说道:“过段时间,轮到我们坐庄普度‘送王船’,那时候少不了凉伞、大纛、幢幡和阵头绣旗,我回头让丫鬟送了清点了的样式过来,你就开始做吧。”
“不经过我们这‘锦绣庄’吗?”
“不经过,经你手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