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城郊二十里有一棵突兀在平原上的橘树,树上有莺雀跳枝,口衔晴花,掠影过青碑,碑刻隶书,朱漆斑驳,刀锋可辨:魏丞相晋安之墓。
“鼓声大作,我心不安啊。”
“你我兄弟死且不怕,还怕败阵?”颜荣挽刀齐整了一身战袍,亲自从士兵手里抱过装满烈酒的大肚铜壶。
颜功仰天叹了叹,拿了两个碗接好酒,走到墓碑前道:“我们若是死了,算作哪朝的鬼啊。”
颜荣撇嘴把铜壶交还,端着碗盯牢了碑文上晋安两个字。
“大业兮,明公兮!”他越是呼啸越是忿懑,不待和颜功碰碗便一口吞了酒,旋即挥拳向身后。
晋衎被两个士兵押住正正吃了颜荣这一拳,颜荣再变本加厉的单手揪住他的后领子,拽着他直逼碑石之际且一脚给他踢跪下去。“明公可知我颜氏东望了几代人么?明公!”
“不…不敢承当。”晋衎双手撑住饱受折磨的身体,白色的橘花飘落在他发间。
“君何需这般卑和?麒麟郎过江以义合兵,所用无不是豪雄与明贤,匡扶乱世之功岂以成败论之!”激壮言语之人正是同样受制兵卒的陆进。
他眼伤堪堪结痂还用药巾裹头,便是独明的一束目光亦如齐飞彩霞的孤鸿。“晋安者,颜瑾者,齐民安域,古之英雄!奈何今日可见,晋氏子孙犹是贞节,颜氏兄弟俱是不肖矣。”
颜荣唰的拔出刀,怒发冲冠就要让陆进食铁而亡,却是瞬息被颜功拉住手臂。
“弟莫忘大哥说陆进是个义士,还就是史册滔滔,对我们的评议差不了他这三两句话。”颜功趁着颜荣松了几分力气将其推开到一旁,自让士兵再往碗里倒酒。
“大将军,你我祖上未尽之霸业,再无复得之日了。”
晋衎闻言哽塞着喉咙,有窒息的压迫感激活了他面前的碑文,每一笔每一划都睁开了晋安的眼睛,黑不见底的审视着这个浮生若梦的时候。
“来,”颜功把满满的一碗酒递给晋衎,意味深长道,“晋氏而今既丢了性命,也没了天命。愿大将军九泉之下无怨无悔。”
“哼,我倒愿颜晋两家在九泉之下再不相见,来世也再不相识了!”颜荣送刀回鞘用手把刀狠狠往下一压。
晋衎挤出一抹寡淡而最显哀伤的笑,慢慢背靠墓碑坐望着那棵枝冠茂密的橘树。
真可谓一世婆娑而翩然,忽视死而如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唱起悠转的诗文。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他嗅见清烈的花香。
“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他饮下浓醇的美酒。
颜功心酸地回看墓碑后被挖开的一个大坑,比起死无葬身之地,这里何尝不是个好去处。
“请君自裁吧!”
晋衎看着一柄长剑被颜荣扔到自己脚边,剑身反光折影,任凭岁月如何流逝,谁都不能忘记它从前饮血夺命,杀生如麻。
“初徹台。”(初傲表字徹台)
“是初傲的剑!”陆进听晋衎念出剑的铭文而挣脱束缚,扑上前捉住了晋衎的手,斜瞪颜功道:“初傲伏杀麒麟郎,尔等还欲此剑饮血晋氏,丈夫怎至于这么恶毒!”
“晋衎有辱祖志,就该死在初傲剑下!”颜荣酒气熏胆,恼怒地踢踹着陆进。
“安玉,安玉不杀贼而自误才是辱祖啊!”陆进一边抗受着雨点般落下的踢击,一边和晋衎争夺长剑的归属。
晋衎咬了咬发抖的唇瓣,且用额头和陆进撞在一块,陆进砰的往后仰倒,而他扶碑站起来,叹息着漫长的取舍。
“狡兔死,良狗烹。我若不死,亲友何以退居于山水之间?国之正气,又何以革新!”
颜功听之心房一颤,回头望冲天的硝烟与战火,摇头道:“侯非侯,王非王。”
“自误,何其自误!”陆进拳砸地面,抬眼见晋衎已架剑项上,忙不迭伸手痛击了晋衎的腕子,促使长剑短暂的脱飞在了空中,进而一骨碌接在自己手里,反掌用剑柄敲晕了晋衎。
“陆进怎么自寻死路!”颜荣吃惊地看晋衎歪倒在墓碑旁,连忙领着两百余兵士拔出刀严阵以待。
陆进持立白钢,钢面映出他更为锋锐的五官,瞬息阖目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接着剑光快过几阵疾风,他目之所加,血之所溅。
颜功不比颜荣擅于厮杀,旁窥陆进挥剑削落人头,思虑此人旧伤犹重必然无力久斗,便回身爬上马背,取下挂鞍的弓箭。
“啊!”陆进不过转腰旋步时的一处破绽,立刻遭一支冷箭射穿左肘。
那些斗红了眼的士兵乘机围攻,颜荣则专欺陆进左盲于陆进吃力招架时连捅了他数刀。
陆进一手止不住伤口的血,插剑入土不屈地挺起了脊梁。
但看手里的这柄剑往日穿破了魏朝天子的肚肠,斩灭了晋安一统天下的大业,它的主人至今还在放声大笑,问古今几人能使君臣陪葬。
“唉,”颜功低下挽弓的手,听得城内噪声大乱,无暇沉思道,“将他二人埋进坑里。”
“不如直接杀了了事!”颜荣提刀步步紧逼陆进道。
“晋衎为国舍命,陆进荡气相陪,你我既识诗书怎能让他二人曝尸荒野。”颜功厉声肃容不许颜荣再行抗辩。
颜荣悻悻收刀叉腰,嘴上不饶的命令士兵道:“也罢,给我拉坑里活埋了!”
“啪!”一名士兵踢开陆进杵地的剑再和别人搭手把陆进和晋衎先后丢进墓坑,然后招呼来许多帮手往坑里填土。
陆进任由土块从头泼下,些些疲倦的挨着晋衎坐。现时的天空一碧如洗,积落在肩膀上的似乎不是埋身的泥土,而是弹冠的繁星。
“如此死地,我已料到。”他脱下被数不清的刀鞭破了洞的外袍蒙在头上,且将晋衎拖到顶角处,用自己弓伏的身体尽可能为他挡住窒息的危险。
“你为天下人许下的丰功伟业,怎能半途而废,速求一个解脱呢?”
陆进的眼睛里透着越来越微茫的光线,黑暗里只剩下最属于这个世界的血腥味。他一边轻轻说着,一边用五指想要在泥土的洪流里刨开一个通向光明的小孔。
“你一定要去找他们共享太平,休要追我到黄泉啊。”细微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痛苦,却足以澄明这个人最终的一切。“听清了么,晋衎。”
咔嚓!咔嚓!
是刹那之间痛得陆进毛骨悚动的怪响,陆进不知身上骤重的巨压是颜荣命兵士推倒了墓碑,以便他们惊忙回转去和颜充同生共死。
陆进耳边充斥着骨头不停断掉的响声,肺腑被两面三面的扎伤,温热的血呛进了鼻腔,竟是一个字都难以表达。
“我……”他几乎感受不到他的手指还在土里蠕动,何时死亡已不是他的所思所想,因为他竟可以看见他所想看见的每一个人。
君等勿念,见天下人如见我。
霎时间,黑暗里唯剩有一股单薄的呼吸。那只掘光的手不再动了,孔洞中的光却没有停下,哪怕夜幕降临,替之有清风徐来。
“吁!”残损的墓碑骤然被火把照亮,马蹄在原地踏起些许碎石子。
“伯和,快来瞧这是什么!”
陆登循声纵马,借着火光看清一地狼藉。“此处本是晋安旧坟,唉,让颜家兄弟报复得不轻。”
“可叹啊,”齐惇踩镫落地,朝着断碑三次行揖,“寻不着大将军却见此种残损啊。”
“嗯。”陆登焦急地皱着眉头四下打望,冷不丁瞧见近处血迹,撒缰下马,蹲身仔细观察,不时就找到了初傲的剑。
“剑上有血!”齐惇凑近惊呼道。
陆登拿着剑起身,另手举着火把一路跟着血迹的延伸,在一脚踩到新填未覆平的泥土时,悚然倒退了几步。
“挖!快快挖开土堆!”他摇臂大喊,许多燕兵闻声赶来。
当火光齐刷刷把人影投在乱石和黄土上时,齐惇像是崩断了心弦,直直跌在地上瘫坐着。
“哀哉安玉,痛哉安玉!苍天啊,竟为奸贼所害!”
陆登奋身在最前,别的人好歹借着刀在铲,他却靠着一双手一直挖一直挖。
“我可如何向陛下交代啊!”齐惇痛捶胸口,催人泪下。
“允裕休要号泣!”陆登绝望地盯着这片土,却不让眼眶里有一滴水。“丈夫忠节,死之荣也!”
齐惇听后手抚碑石,强忍泪水,不敌那锥心之痛愈演愈烈,忍的已经是冲到喉咙口的血。
“火!看火!”陆登铁青着脸不知挖了多久在碰到什么异物时狂吼道。
燕兵哪敢拖沓,跑得踉跄一下也要把火把递近,随之看过来的一双双眼睛都看见陆登挖破了的手指正滴血在另一只发白的手上。
陆登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怎般都控制不住自己流血的十指在发颤。
冷,他稍稍碰到了那截突出黄土的指头只觉得深入骨髓的冰冷,紧接着,他隔着生死各一方的距离紧紧握住了弟弟的手。
“挖,快挖啊。”陆登的声音沙哑了,众人铲起的泥尘正巧入了眼,疼得眼睛血红血红的。
随着明亮的光像一柄镰刀般割开了夜的浓影,陆登收获了一个死亡的结果。
他沉默地跪在弟弟的身边,想抬手拍拍弟弟,却看见弟弟断掉的骨头像刀片一样从体内往外插出了背。
最近的几个燕兵无话声张,自做主的把尸体下护住的一个人拖了出来,当场惊呼道:“是大将军!是大将军!”
陆登扯过陆进蒙在头上的袍子抱在怀里似乎没听见,齐惇则跌跌撞撞地赶来,甚至脚下虚浮给滚进了坑里。
“侍中小心啊。”士兵们急忙忙搀扶齐惇,不想这个人连滚带爬的扑到晋衎身边。
“有、有有气,大将军还有气!”齐惇抓着晋衎的袖子像抓着救命的稻草。“快,快救大将军!”
士兵们于是合力抬晋衎出墓坑,拽着随队的大夫把晋衎围成一团。
齐惇找回魂儿般对着星空又叹又笑,忽见流星曳过,自己的肩膀似乎被谁捏了一下。
“仲谦?”他自觉得自己的直觉有些奇怪,且在此时看见陆登仿若一尊泥塑,哭的没有声音。
蓦然惊心间,齐惇注视着那具弓着背由谁怎么摆动都无法复原的尸体,不需要多余的预感,只是走向陆登,走向他。
悲痛比起夺眶而出的泪水终究是到的迟了些,且不比从前离别的那一刻在心里回忆了一遍又一遍。
“仲谦……”
陆登因为听见了弟弟的名字而转头看齐惇,即一开口,又是两行泪。“侍中是守信君子也。往来奔走,不辞辛苦,足下…足下寻见吾弟了。”
“仲谦!”齐惇猛地闻见陆进的血混着泥土的味道,连连不曾歇息的身体经受着大喜又大悲的刺激,一个信字一个义字对他二人而言不用命则无解。
陆登扶住摇摇晃晃的齐惇,抽手狠掐齐惇人中穴,余光依稀辨见那衣袍的襟边书有一行字。
“侍中,齐允裕!”他用恳切的呼唤支撑起齐惇的精神,道:“我们不能负了仲谦啊。他道是君见天下人如见我!”
齐惇费劲睁开眼,这行字染上了不少血污,且可能是陆进自愿被颜充擒得之前就留下的遗言。
“痛哉…惜哉。”
陆登和齐惇各自拭泪,忽听人声炸响又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他们远看晋衎于一片葳蕤中走出,灾厄之后的单薄身影无法应对清冷得使人徒然生恨的月光,只能当作漫天洒下的是凄惨得发白的日光。
“我,我为何衣上都是血?”他虚一步倒一步的朝着记忆最想抹灭的地方走去,断碑捣进目光里,把人和物都捣烂得很模糊。
“我还活着吗?”
“大将军幸得天佑,伤不碍命。”大夫亦步亦趋地跟在晋衎后边时刻关照道。
晋衎止步在墓坑旁有如临深渊的错觉,在对视上星月银河的一刻,恍然道:“恐怕是陆仲谦佑我性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