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主座上头戴切云冠,身着江南服的江州牧瞧见安阳来的使者到了,便不顾室内莺歌燕舞,起身抚掌唱诵道。
使者原是齐州议曹的令史,官职并不足以做齐州的代表,之所以被左融挑中来与白路窃通,是因为他另外的身份即是谢栩的三叔伯。
谢嵩自知受不起白路暗室逢灯般的殷殷期盼,假装舞乐太过喧闹地捂住双耳,一边和颜悦色的陪着笑,一边冷落着白路低头跟随侍儿的引领走到自己的位席旁,拱手道:“仆方才到临沧,使君就请来相见,实在受宠若惊。”
“侬与连中可算旧友重逢,想当年连中被大使君僻去,至今已六年。”白路离席来迎,示意吹笙抚弦的都先停下来,捻着胡须精心打量了一番谢嵩。(江州话自称我作侬;谢嵩表字连中)(大使君:在关东专对齐州牧的尊称)
“哈哈哈,”谢嵩趁着白路还要寒暄就表露无辜道,“侬也无晓个大使君何故对侬青睐有加,侬这憃佬日日抄录文书,不通窗外事久矣。”
白路眼珠子转溜转溜,亲手扶着谢嵩落座,且感知到谢嵩自有想法而坐得不安生,干脆冷下脸把歌舞都给撤了。
“使君何故不快?”谢嵩瞄着热场子的男女依次往外退,偌大闲室只剩下填肚子的酒肉,先想好应策再顺着白路问话道。
“寤寐难安,有怀二人。”白路回座不消凭几而坐就端起一觞酒,满脸不是滋味的要敬谢嵩,还因侍儿还在为谢嵩斟酒而放觞长叹。“令侄右升江州刺史,可喜可贺啊!”
谢嵩待酒斟满捧起羽觞再请白路饮酒,不露喜忧地笑道:“侬向大使君辞行个,大使君也讲这么个。”(个:常作江州话助代词)(我向大将军辞行时,大使君也如此讲)
“既如个,连中总晓得是谁个授了令侄官职嘢。”白路和谢嵩互敬后吞了口醇甘棉柔,后味清冽的贪泉酒,斜眼等着看谢嵩这下怎么脱套。
“喔唷不都录名在禄典,殊途而同归嘛。”谢嵩讨巧就是不触及那个是白路心腹之患之人的名字,说着起筷尝了蒸鲈鱼鲜不鲜。
白路绝不认可自己和晋衎是哪门子殊途,又是哪门子同归,闷声把酒喝光后对谢嵩拒不配合的态度增添了憎恶。
“哼哼,谢氏古时名术士,占卦相面梦角等无一不通。连中说殊途而同归,竟已识我前占卦象正是咸卦。”白路不再用乡音和谢嵩热络,横起腮肉把一只眼睛挤剩一条缝,缝里凶光乍现。“解,憧憧往来,朋从尔思!”
谢嵩心中蓦然有细沙疏漏之感,不安地取来案上扁壶倒酒,见壶身上漆画着一头羝羊,仅一忖就将酒抖洒在衣裳。
他不禁沉住呼吸哪怕还想不透左融和白路要如何私相授受,也要在千钧一发中想开生与死的抉择。
“不诚则不问,俚所问之卦,是江州牧之事。”(江州话俚同你)
白路错以为谢嵩听从了自己方才的胁迫尚在故弄玄虚,便耐着性子请教道:“奈何办耶?”
“山上有泽,咸。君子以虚受人。”谢嵩拿筷的手仍在微微发抖,夹起肥美的鱼肚皮的肉吃了一口又一口,分明没有多少细刺在嘴里,却每次都挑理了许久。
“肃整政务,较索军情。拔擢贤士,亲爱民心。行此四事者,是江州牧。九四所贞者,是江州牧。”
“鬼佬敢讲晋衎来后侬已不是江州牧!”白路忍无可忍,顺手就着筷子怒指谢嵩道:“亨贞者是晋衎,侬为侬求咸卦,何解!”
“执其随,利主,勿相颉颃,可居吉。”
白路发狠把室内所有不相干的人都赶了出去,再瞪着谢嵩愤恨这个人吃鱼吐刺儿就是不多吐一句好话。
“主?”他丢筷扶了扶切云冠,放手在身后漆画博山海兽纹的屏风,道:“晋衎生长在中原,只知江州话音,不识江州话义,他算个瘟主!左融但凡能让他做江州的主,还让俚来做甚?”
“江州何时凭景乾马首是瞻了?白文道做这个江州牧何曾问过大使君。”谢嵩乜眼包藏祸心的白路,接连喝了两碗酒。(白路表字文道)
“谢嵩糊涂不糊涂!”白路气不打一处来。“江州官籍于你我两家从未旁落他人之手,十三郡荣华听凭你我用遣。就说州郡兵马,上官氏自就是部曲私兵争天下,巴不得州司兵员尽是老弱以防叛乱,不然关北胡马何以不能自除?”
“晋衎为燕廷卖命是侮辱祖志,自取灭亡!而你我手握十万精锐,即便打不过大江也能守得住天堑。齐州管不得,燕廷管不住,连中怎么拱手让权呢?”
谢嵩背靠着凭几又吃又喝的没什么过激的情绪。“大将军收集各郡公书法案,恐怕现下已经明了文道这十年是如何巧立名目,欺上罔下了。”
“那些个受到你我打压不被重用的士人能不落井下石么?要不是晋衎破除燕律不再因地置官,在齐州,他们会有什么出路!”
“那使君起初怎么不把晋主这么个变数拒之门外?”
白路顿时语塞,一屁股坐下去借着酒承认道:“别说是侬,左融不也信了他的假仁假义。”话到这舌头忽然变得跟刀子似的。“令侄本该是为俚家退仕隐庙而去的玉安,侬也与令兄定下日后绝不亏待俚家。到头来,令侄带着晋衎赚开了城,实在伤了侬的心。”
“内侄天真,就惦念着往日江州君臣是如何戮力同心呢。”谢嵩把用心两个字咬得很重。
“咦——-”白路端着羽觞发觉谢嵩太过平静完全是准备赴死的神情,冷冷笑道:“连中句句往真了讲,一点儿不掺假,是未卜先知了吗?”
谢嵩仰起头闭眼冥想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扁壶更加快意平生的对着嘴灌了个干干净净。
“夬卦,凶。”他手抹胡须上的酒水,把扁壶扔到地上,指着羚羊图案道:“牵羊悔亡,闻言不信。”
“哈!”白路惊其玄虚的呛了一声,且可笑谢嵩知命之容易而改命之太难。“介如个,连中还有何言相告?”(江州话介如个,既如此)
“文道就时罢手,便是罢官问罪亦无失归田之乐。”谢嵩用箸尖沿着鲈鱼的脊骨滑动,自己已六年未曾食江鱼,饮南酒,及不见家中兄弟就要黄泉路去,何能说这种悲戚?
白路忽莫有些动容,只是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包裹不住锋芒毕露的杀意。“左融当年叫俚代谢氏出仕在安阳,便是今时今日为侬为他顶罪的。假使谢栩如约行事,或是俚心无二主,哪至于举族受祸?”
“临大节,无可夺志。当危事,无可贪生。”谢嵩投箸撑案而立,抿住发抖的唇不让自己在徐徐春风里落下一滴泪。
“喔唷!”白路摇着头无意瞥见映在羽觞清酒上的自己的脸,瞬间憔悴了心气儿。“差些忘啰,还就是俚教的俚侄儿读书。罢了,侬受教了。”
谢嵩了无遗憾的朝白路拱拱手,在白路传唤门外刀斧手时最后问了他一句:“可当君与侬同一境地之时,君如何自处?”
白路怅然失音越发不敢看谢嵩,牵袖遮在眼前,寒心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