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虹一撇,镜花水月。
城隍庙外,细雨绵绵,街上泛起白雾,此刻虽临近黄昏,却看不见一点落日残霞。
庙中香火旺盛,正殿神明威严,城隍爷前三炷高香,殿中檀香弥漫,礼至上清,太上朗空。
明哲走了,留下他们几个,在庙中躲雨。不是明哲不愿送他们一程,只是使用残虹剑,对法力的消耗极大,之前他把韵儿等人送到这儿,已经消耗不少法力,而今他还要赴约,赎回诗瑶。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委屈大伙在这儿避会儿雨。
不过临走前,他留下了一句话,大伙百思不得其解,玉雪和武烈一头雾水,还没说清楚,他人便已消失不见。不久之前,他曾让玉雪和武烈来一趟城隍庙,投状纸,当时鸢儿等人也在场。
“玉雪姐姐,那状纸上到底写的什么?”
“好像是一首诗!”玉雪隐约记得。
“状纸不应写罪状,为何写诗?”鸢儿一头雾水,不明白明哲的用意。
玉雪摇摇头,“陆公子的心思,连鸢儿姑娘都看不透,玉雪又怎敢多言?”
鸢儿微皱眉头,“哥哥行事向来谨慎,他不会做无意义的事,那一纸状书定有蹊跷,不知玉雪姐姐可还记得那首诗?”
“抱歉,时隔数日,我已经记不清了!武公子应该还有印象。”
众人齐刷刷看向武烈。武烈有些不好意思,“别都看着我呀!我是习武之人,舞文弄墨向来不适合我,我只是无意中看了一眼,哪还记得那么多,不如等陆兄回来,诸位亲自问他?”
与此同时,城郊,一座别院中,满园春色迷人眼,一路歌声醉客心。最是多情杨柳态,半开水上钓金鳞。春风拂面柳丝摇,青山如此多娇,最是多情入云霄。木欣向荣,泉涓始流,点点涟漪,琴音九转绕旧亭。
这座别院位居山林间,依山傍水,鸟语花香,少了红尘喧嚣,多了万籁俱寂。一颗浮躁的心,顷刻间,沉沦寂静。宁静的心,如清风朗月,清丽脱俗;如白云出岫,从容恬淡;如止水无波,明澈无尘。宁静的心,胸藏万壑而不动声色,心怀大海而不见波澜。
庭院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这座别院,不似威严庄重的皇宫,更似闲散的田间小筑,融洽山林,与青山绿水浑然一体,鬼斧神工,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落在最合适的位置,增之则繁,减之则缺。雕梁画栋,檀木雕刻的门窗,每一寸都恰到好处。小路两旁的兰花,尚未开放,后院中的梧桐树,都是他亲手种下,尔来二十有一年矣,有亭翼然于池上,池塘里的荷花,含苞待放,圆圆的荷叶,好似一把伞,为水中的鱼儿遮风挡雨。别院的布局,清新淡雅,朴素无华,都是她喜欢的风格。自她走后,院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从未动过,每日都会有人打理,即便过去多年,看起来依旧如新。
旧亭中,两人相对而坐,细雨落在池塘,泛起点点涟漪,雨声淅淅沥沥,坐上茶杯热气腾腾,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扉。
“三之十三,扑!”他将棋子放入盘中,黑子外围已合,而今转向进攻,将白子死死困住,再逐步兼并,这一招瓮中捉鳖,自开始便精心布局,直至中盘才显现出来。如此一来,白子想要做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就在这时,一位仆人急匆匆跑来,向他禀告:“老爷,有客拜访!”
“让他进来吧!”他显然知道来者何人。
“诺!”仆人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爹爹,谁来了?”诗瑶好奇道。
那群人把她从客栈带走,她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凌云了,没想到那群人居然把她带到这儿。这座别院她再熟悉不过了,熟悉到院中一草一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和爹爹有空,便来这里,祭拜娘亲。
爹爹说,娘亲不喜欢京城的繁华,自嫁进王府后,整日闷闷不乐,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爹爹自知娘亲喜爱的是山川壮丽,喜爱的是大江波涛,可京城遍眼所及,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娘亲已然厌倦这种生活,爹爹身为皇族,本愿做个闲散王爷,带着娘亲游山玩水,也好过一辈子待在京城无所事事,可叹造化弄人,爹爹受先皇之托,稳定朝堂,辅弼新帝,难以脱身,只能着人在洛阳城外,修了这么一座别院,若娘亲厌倦京城的生活,便可来这儿,偷得浮生半日闲。
娘亲并不在乎别院如何,她只想有一天爹爹能带着她,游山玩水,吃遍天下珍味,便如当初他们相遇那样,只可惜再也不会有这一天了。娘亲生下我之后,便染上了重病,爹爹找遍京城名医,但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娘亲日渐消瘦。
数月后,娘亲终是不治而亡。那一日,京城风雨飘摇,天地哀嚎,爹爹守在娘亲灵枢前,一言不发,自那后,爹爹再无心过问朝堂,深居王府,守着那扇窗,便如娘亲一样。
“一位故人,你认识!”诚王漫不经心道。
“我认识?”诗瑶有些诧异。
“别管他了,等会儿你便见到了!”诚王的目光全在这盘棋中,催促道:“赶紧落子吧!你若赢不了为父,哪儿也不许去!”
他一袭青衣,身长七尺,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威严而不失谦冲,规矩而不失怀柔,手里握着一把折扇,胸有成竹,英姿飒爽,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已经年过半百。
父女二人一直在这儿下棋,从未离开,有什么事都是他人禀告,诚王知了一声,便将所有事交给他人,自己守着诗瑶。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陪过诗瑶了,把自己锁在府内,望着那一幅画像,睹物思旧人,却忽略了自己的女儿。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爹爹,今日你怎么有兴趣来这儿?”
被带到这儿,诗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至爹爹出现,她才回过神来,才知晓这一切都是爹爹所为,但他为何要这么做?派人打声招呼,接过来不好吗?为何要袭击客栈,把她带走?他就不怕引起误会吗?凌云知道她被人带走了,会不会担心?会不会来找自己?她心里装着一个又一个问题。
“我来见我的女儿,有何不可?”诚王理所当然道。
“爹爹为何不提前打声招呼?”
“你是怕凌云担心?”诚王一眼便瞧出了女儿的心思,嗤笑道:“他身边有那么多妹妹,有你没你都一样,你何必执着于他?为父不明白,天下那么多英俊才子,为何你偏偏看上了他?而今他不过是一枚弃子,流离失所,有什么资格配得上我的宝贝女儿?”
“我知道呀!但我相信,凌云哥哥一定会来找瑶儿!”
“你就这么相信他?”
“除了爹爹,瑶儿能依靠的,便只剩下凌云哥哥!你们都是瑶儿的亲人。”
诚王摇摇头,“可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上官凌云,他有新的身份,他叫陆明哲,他的妹妹叫陆予薇。你何必把大好年华浪费在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人身上?他若心里有你,为何还要沾花惹草,跟那么多女子不清不楚?他若心里有你,为何过去这么久,还不来找你?我的傻女儿,你涉世未深,人心险恶,他的心里早就没有你了!”
诗瑶并未把爹爹的话放在心上,“或许他不再是凌云,但他仍是瑶儿的哥哥,瑶儿相信他,他一定会来找瑶儿!”
诚王看她执迷不悟,摇头叹息,“为父跟你说句实话,你那哥哥早就醒了,他告诉了所有人,唯独瞒着你。他带着婉仪、予薇等人一起去了城隍庙,唯独留下了你,你还觉得他心里有你吗?”
“瑶儿不信!凌云哥哥不是这种人!”诗瑶差点拍案而起。
“我的傻女儿,你太天真了,这世上最难看透的便是人心!”诚王叹息道。
“别人或许会,但凌云哥哥一定不会抛下瑶儿!”诗瑶偏执道。
“那他当年一声不吭,抛下你,独自离开京城,这一走便是数年。经久重逢,等来的却是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值得么?”诚王反问道。
这一次诗瑶沉默了,脑海中闪过昔日的光景,忆起那些伤心之事,有些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不得不承认,爹爹说的这些都是事实。
当年凌云一声不吭离开京城,她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丢下她一人,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她为凌云背下了多少耻辱,遭受了多少菲薄,这些痛苦只有她自己知晓。
她等了凌云十年,也找了凌云十年,整个大宋,不敢说天下处处有她的脚印,但她也踏遍了半壁江山,淌过了万千川河,却找不到凌云的一点线索。凌云便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当她心灰意冷之际,凌云又一次出现在她眼前,阴差阳错之下,救了她一命。这大概便是安排的缘分,注定他俩还有相见之日。
自从凌云走后,诗瑶变得绝情刻薄,这都拜他所赐,若不是他弃妻而走,诗瑶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可怜二人青梅竹马,却落得这般下场,诚王心中怒火熊熊,但他也深知凌云离开京城的原因,不管怎么说,上官氏覆灭,也有他的一份力。
外人眼中,凌云与诗瑶,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相府与王府,门当户对。
凌云与诗瑶的婚约本该是一段佳话,但这其实是先帝为打消上官世家的顾虑,精心布置的圈套,凌云与诗瑶不过两枚棋子罢!诚王也是参与者之一。
明面上先帝下旨赐婚,促使相府与王府结为亲家,打消上官世家的顾虑;暗地里调集南宫世家的军队,潜藏京都,待时机一到,血洗相府,除去心头大患。果不其然,先帝驾崩之日,临终下旨,命南宫明除掉上官世家,取而代之。
凌云侥幸逃过一劫,但他一时间也不敢回到京城,只能流浪在外。这一走便是数年,京城物是人非,婚约之事,就此作废,无人再敢提及此事,也就渐渐被人忘却。这些年来,诗瑶忘不掉凌云,诚王也放不下当年之事,只是木已成舟,已经发生的,再也改变不了。
诗瑶酝酿许久,缓缓开口:“没有值不得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可你的付出,换不来想要的结果,你还愿意么?”
“人生执于一事、执于一人,同样是为一念而活,又有什么高低呢?我知道爹爹看不上凌云哥哥,但瑶儿就是喜欢他,是他在瑶儿孤独的时候,给予瑶儿一缕光芒。瑶儿身边本就没有几个能说话的人,爹爹算一个,凌云哥哥算一个,除了你们,瑶儿什么都没有。但只要有你们陪着瑶儿,瑶儿觉得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有你们在,瑶儿什么都不用担心。”
诚王终究还是折服在女儿的笑容下,那一抹灿烂无邪的笑容,和她娘一模一样,叫他难以拒绝。
“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安心下棋吧!还是那句话,你若下不赢为父,哪儿也不许去!”
诗瑶撒娇道:“爹爹棋艺高超,瑶儿怎可能下得过爹爹?”
“少来这一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为父岂会不知?老老实实下棋,下赢了,为父便放你回去!不然你休想踏出别院半步!为父就在这儿守着你,十天也好,半月也罢,何时能下赢,何时能离去。”
此话一出,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诚王把她带到这儿,目的就是看住她,别院里里外外都是他的眼线,哪会让她轻易逃走。
诗瑶两指夹住棋子,犹豫半天,始终不敢落子,以目前的局势,她离输不远了,可她已经下不动了,下了好几盘,都是她输。
“犹豫便会败北,快点吧!”诚王催促道。
诗瑶夹着棋子的手不断颤抖,她看得出这盘棋已经是一场死局,不论如何挣扎,都逃不脱黑子的包围。
“再不落子,便算你输了!”
诗瑶屏住呼吸,心提到嗓子眼,她不知该怎么办,她根本无力翻盘,可就这么认输,她又不甘心。思来想去,无路可走,她不知爹爹为何把她困在这儿,以这种方式,她根本不可能下赢爹爹。
她夹着棋子的手即将落下,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握住她的纤纤玉手,把棋子落入棋盘,“四之十七,夹!”
诗瑶回头一看,惊喜道:“凌云哥哥!”
凌云这一子,扭转乾坤,为逼至绝路的白子开辟一条活路。黑子虽已占据外围,但内部空虚,利用这一点,将白子的优势做大,以内部之柔势,攻外部之坚硬。
诚王摩挲下巴,思量下步棋的同时,也在暗中打量凌云。从外貌上看,他和当年没什么两样,但心里就不一定了。
“凌云哥哥,你怎么来了?”
凌云深吸一口气,“你被人带走了,你说我能不来找你吗?”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诗瑶好奇道。
凌云似笑非笑,目光投向诚王,“当然是王爷告诉我的!”
诚王并未接话,而是思量下一步棋应该怎么走。凌云未出现之前,他自认诗瑶不是他的对手,他的黑子不断蚕食白子,甚至将白子逼至绝路,明明只差一点,偏偏这个时候凌云出来捣乱,把他布置好的棋局全打乱了。
“八之十三,拐!”
“六之十一,围!”
“十二之七,驻!”
“十四之五,粘!”
两人看上去,针锋相对,不分伯仲。可两人心里清楚,黑子的优势正一步步削弱,白子的优势正一步步强盛,已至官子,不出几个回合,便可见分晓。
诗瑶看不懂二人的对招,不明觉厉。两者棋逢对手,每一步棋都暗藏玄机,一枚看似不起眼的棋子,或许便是制胜的关键。两者差距太小,根本算不出结果,就在这时,凌云夹起一枚棋子,放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
“十九之十三,神之一手!”
这一子便是制胜的关键,凌云等的便是这一刻。白子在边上一点,黑子不得不回挡,白子趁势扼住黑子的咽喉,将外势和内部彻底分割,形成掎角之势。黑子外势坚不可破,白子不可硬碰硬,合理运用内势,找准时机,一击制敌,才是制胜关键。
诚王微微一笑,两枚黑子放在棋盘上,投子认输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果然人老了,不中用了!”
“王爷客气了!若非王爷手下留情,这盘棋我不可能是王爷的对手!”凌云谦虚道。
诚王一开折扇,“虚伪!赢了便是赢了,哪有什么客套话,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岂会在意这些输赢?输了便是输了,我都敢承认,你不敢,抑或不愿?”
凌云连忙回应:“王爷言重了,在下只是实话实说,若非王爷让着小姐,只怕我出手,也无法力挽狂澜,侥幸取胜,愧不敢当!”凌云谦虚地行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