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府中,凝语坐在凉亭里,望着池塘中的荷叶,黯然伤神。
清风拂过河畔的垂柳,牵动她的思绪。池塘中的鱼儿,无忧无虑,游来游去,荡起了涟漪,惊动了荷叶几片。碧绿的荷叶,浮在水面,懒洋洋的,享受着日光浴。时值春末夏初,荷花尚未绽放,荷叶占据了整个池塘。如此良辰美景,缺少了个说话的人。
石桌上,摆着一套茶具,一个火炉,还有两杯冒着热气的茶。
“你知道我会来?”一个倩影悄然靠近。
“这里是洛府,姐姐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我不知姐姐几时回来,只得叫人每隔半个时辰,换盏沏茶,恭候姐姐。”
“听上去,像是一场鸿门宴。”槐序走至桌旁,坐了下来。
“你是凝语的姐姐,做妹妹的,怎敢对姐姐出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凝语不敢为之!”
“刘邦将项羽视为兄长,可项羽一心想要刘邦的命!”
“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想要刘邦死的,不是项羽,而是范增,项羽还保下了刘邦的命!”
槐序将断月剑摆在桌上,眼神带有怨意,“在梦中,你可不是这个样子!宁愿玉石俱焚,也要留下我们!凝语,你口口声声叫我姐姐,可在你心里,曾几何时把我当做过姐姐?”
“姐姐来找凝语,是来杀凝语的吧!”凝语平静道。
“我可没这么说过!”槐序两手环抱于胸前。
“姐姐若要对凝语出手,凝语绝不还手,愿引颈受戮,以彰其咎!”
“你明知我不会对你出手,为何还要说这种话?”
“不!姐姐,你变了!自从姐姐被明哲带走以后,姐姐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姐姐的心思不单单在我和清寒身上,特别是姐姐得知明哲的身份后,整个人大惊失色。姐姐万万没想到,差点死于自己手中的,竟是自己的师兄!”
凝语一语成谶,戳中了槐序心中的痛处。
“你提这件事干嘛?莫非是想提醒我,离经叛道的,不止你一人?”
“姐姐误会凝语的意思了!残害同门师兄,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姐姐是不会做的!即便姐姐看不惯清寒和明哲待在一起,也不会对明哲出手。当然有一点除外,任何伤害清寒的人,姐姐都不会心慈手软。明哲伤了清寒的心,姐姐绝不会坐视不管,姐姐布下此局,妹妹顺水推舟,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只是姐姐没想到,明哲竟是儒圣的弟子!他不再是清寒师兄这一个身份,他还是姐姐的师兄,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桩悲剧就此酿成。幸好明哲没出什么事,可做妹妹的,心里始终过意不去。姐姐都是为了帮凝语,才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槐序轻蔑一笑,“你这不明摆着,说我目无尊长,欺师灭祖?”
凝语摇摇头,“妹妹的意思是,做错事的,不是姐姐,而是凝语。此事因我而起,姐姐只是被我利用的一枚棋子,从头到尾,不知实情。对明哲下手,也是受我指使,与姐姐无半点关系,儒圣或明哲等人要个说话,尽管来找我,我愿为姐姐担下所有!”
若是以前,凝语说出这种话,槐序必然心存感激,但现在不一样,她有些看不透凝语,特别是经此一役后,她觉得现在的凝语,已不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凝语。
“你把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是为了博取我的怜悯之心吗?”
“姐姐不相信凝语?”凝语迟疑道。
“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凝语,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凝语吗?你说我变了,但我觉得,你比我变的更多,你变得可怕,变得诡计多端,你变得……”槐序不愿再说下去。
“凝语没有变了,只是姐姐从未完全认识我。我就是这么一个诡计多端的坏女人,为了报仇,可以利用姐姐的怜悯之心,可以利用洛老爷的爱女之心。天下什么坏事我没干过?我骗过了世人,但我骗不了自己,我已经坏透了,无可救药!姐姐若要除恶扬善,尽管动手,凝语还是那句话,你永远是我的姐姐,我可以伤害所有人,但决不会伤害姐姐。这大概是我仅存的一缕良知。”
凝语脸上带着微笑,望着槐序的眼睛,她的眼神透露着坚定。这些都是她的心里话,她这辈子做的坏事已经够多了,多一件少一件也无所谓了。只要槐序一句话,她可以为姐姐背下所有,也可以为姐姐牺牲所有,哪怕自己的性命,她也在所不辞。在这个世上,给予她温暖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娘亲,一个是姐姐,还有一个是那时的他,可惜已经回不去了!
“凝语,听姐姐的话,放手吧!别让自己陷下去。”
“姐姐,我已落入泥潭,只会越陷越深,你救不了我,莫因我而害了你!”
槐序表现得再怎么坚强,也难掩恻隐之心,“姐姐从未觉得你会害姐姐,为你做的这些,都是姐姐心甘情愿,姐姐怎会留你一人独自承受?今日姐姐来的目的,不是兴师问罪,而是劝你回头,你若不愿,姐姐也不会强求。无论何时,姐姐都是你坚强的后盾,姐姐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姐姐,仅凭你我,是斗不过他们的!你还是离我远点,和我断绝来往。你是儒圣的弟子,他们不敢欺负你,你若与我为伍,他们便有了理由。”
“当年姐姐把你从那伙匪徒手中救出来,都不曾感到害怕,为何现在却要临阵脱逃?既然你叫我一声姐姐,那做姐姐的,自然要保护妹妹。我自知对不起师父,也对不起师兄,但我已下定决心,从始至终,姐姐都站在你这边!”
槐序握住凝语的手,便如当初那样,两人四目相望,千言万语也抵不过这一刹那。
就在这时,小莲急匆匆跑过来,“小姐,有人送来一封信,说要你亲自打开!”
小莲认识槐序,也知槐序和凝语的关系,“槐序小姐也在呀!”
凝语接过信封,只见信封上写着四个大字:凝语亲启。
“小莲,这是谁送来的信?”
小莲摇摇头,“这是阿岚交给我的,他听见有人敲门,但他打开门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了这封信。他四处张望,街上一如既往,没看见任何人影。”
凝语点了点头,挥挥手,“小莲,你先退下吧!我还要跟姐姐说几句话。”
“那小莲先告退了!”小莲很识趣,自觉退下。
“是谁写给你的?”槐序好奇道。
凝语把信封凑近鼻子,“我不知道,但这封信有古怪!”她把火炉上的茶壶提开,把有字的一面放在火上烘烤,不一会儿的功夫,信封上的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风亲启”。
客栈中,房间内,鸢儿等人死死盯着明哲,连喝口水,都不敢松懈,生怕一不留神,明哲就跳窗跑了。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了!
被这么多人盯着,明哲怪不习惯的。他好说歹说,鸢儿她们就是不放他走,清寒还特意加了一层禁制,生怕他钻了空子。
明哲皱着眉头,苦涩道:“我说三位,不至于吧!我的房间就这么大,容不下三位,当然你们非要留下,我也不会请你们走。你们想住在这里多久,我都没意见。我只是想出去透透风,不至于一直盯着我,还用那审视犯人的眼光望着我。我有哪里对不住三位的,还请指出来,别这样对我,我压力山大的!”
“不行!”鸢儿不容置喙道:“前几次,哥哥就是没有修养好,导致伤口裂开,新伤加上旧伤,哥哥如今遍体鳞伤,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还不好好珍惜,一天到晚,到处瞎跑,哥哥不心疼自己,鸢儿心疼!这次不管哥哥怎么说,鸢儿就在这儿守着哥哥,哪儿也不去!也请哥哥打消出去的念头,鸢儿不会放哥哥出去的,什么理由都不行!”
“鸢儿说的对!师兄不爱惜自己,我们看着都心疼。既然师兄不听话,那我们只好采取一些强硬手段。这次师兄就算把嘴皮磨破,清寒也不会放师兄出去!如果师兄埋怨清寒,那就埋怨好啦!这一剑是清寒刺的,师兄心里觉得不舒服,尽管往清寒身上也刺一剑,清寒绝不皱一下眉头!”清寒义正辞严道。
以前最喜欢热闹的韵儿,这次却是最安静的,她坐在位子上,手中握着一杯茶,眼神望着窗外,不管鸢儿和清寒说什么,她都当作没听见似的,什么也不说,安安静静坐着,就像一位大家闺秀,温文尔雅。可她本来就是大家闺秀,只是平日里活泼了一些,这次她一反常态,选择了沉默,好似换了个人一样,与以前的她,大相径庭。
“有心事?”明哲开口问。
韵儿回过神来,“你在跟我说话?”
“这儿就咱们四个,这两位一直在劝我不要出去,只有你缄口不言,傻傻发呆,你觉得我不跟你说话,在跟谁说话?”
韵儿低头看着茶杯中的倒影,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庞,但倒影中的这个人,她开始感受到陌生,她竟有些看不透自己。特别是遇见明哲之后,她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一样,心里有种莫名的冲动,她渐渐开始依赖明哲,还觉得理所当然。
她嘴上说向着鸢儿,但那不过是借口罢了,她心里在乎的还是明哲,直觉告诉她,她这么做没有错!但理智告诉她,这么做是错的,明哲是鸢儿的哥哥,她不该有那种想法,更不该依赖明哲。
她开始看不透自己,为何有这么龌龊的想法,为何心里开始抵制鸢儿,特别是看见明哲和鸢儿在一起的时候。那一声哥哥,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枷锁,唤醒了一个沉睡已久的人格。她的脑海中出现一些记忆碎片,那个凌云的名字,似乎贯穿始终。她想要问明哲,却担心他回绝。他之前的话,很明显是在刻意避开这个话题,既然他不愿提起,那越是说明其中有问题。她在纠结也是这个问题,为何明哲总是避开这个问题,凌云是谁?小穹又是谁?他到底瞒了多少?
那一日,微雨朦胧,汴京城内,不见昔日之繁华,街上许多小贩都闭门歇业,就连往日里人来人往的虹桥上,也看不见几个人影。酒楼的生意冷淡,茶铺的生意也没好到哪里去,汴河渡口停满了船只。若是放在以前,要想在渡口看见船只,除非是日落黄昏,船家泊船归渡,否则所有船只都被他人租用,唯有在汴京的河道里,才能看见船只的身影。
凌云撑着油纸伞,小穹挽着他的胳膊,两人沿着汴河,边走边欣赏两岸的风景,有说有笑,不亦悦乎!
雨水沿着伞檐滑落,溅落的雨珠,拍打在石板路上,淅淅沥沥,掷地有声。空中微雨朦胧,清风拂面而过,撩起耳畔的青丝。
小穹衣裙单薄,紧紧贴着凌云,使劲往他身上蹭,孱弱道:“凌云,我冷!”
凌云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你冷关我什么事?明知下雨,还穿的这么单薄,冷坏了身子,那是活该!出门也不知道带把伞,跟我挤在一起,你不觉得碍手碍脚吗?”
小穹理直气壮道:“我也不知道外面这么冷嘛!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卖衣服的铺子也没开门,要不然我就去买一件外衣凑合着穿了。至于带伞嘛,我看见你带了,就想着跟你共用一把伞,反正你我是兄妹,共用一把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穹天真的笑容彻底把凌云打败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摊上这么一个冤家。下雨天,不穿厚一点的衣服,不带伞都说得这么振振有词,这话估计也只有小穹敢在他面前说了,换作别人,他早就一巴掌呼过去了!
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把她丢在雨中嘛,凌云于心不忍,可紧紧挨着自己,又有些碍手碍脚,凌云左右为难,早知如此,就不该听她的鬼话,带她出来,真是找罪受!
“行,你说啥都有理,我说不过你,你爱挤着就挤着吧!”凌云还是心软了。
“哥哥真好!”小穹狡黠一笑,使劲往凌云身上靠。
“别挤了,再挤我都要被你挤出去了!”走了几步,凌云还是觉得,两个人共用一把伞实在有些碍手碍脚,走起路来不习惯。
凌云一咬牙,“算我上辈子欠你的!撑着!”他把油纸伞塞给小穹,蹲下身子,驼着背,“上来吧!”
看见凌云这个样子,小穹有些意外,“哥哥这是要背小穹?”
凌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你觉得这附近,除了我们,还有谁?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不背你背谁?上来吧!你看你的裙摆都湿了,回去肯定又要挨爹娘的骂!”
这么好的待遇,小穹当然不会放过,俯下身子,趴在凌云背上,双手缠在凌云的脖子上,高兴得像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走咯!”
凌云起身,接过油纸伞,摇摇头,叹息道:“果然,受苦受累的还是我!”
小穹凑近凌云耳边,“哥哥,你别叹气了!大不了以后换小穹照顾你。”
“等你照顾我?那要等到猴年马月?你先把你自己照顾好,再说别的吧!”
凌云从不奢求小穹能照顾自己,她只要不给自己惹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凌云背着小穹,走在岸边,他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还要扶着小穹,生怕她掉下来摔伤了。
“好大一艘画舫!”小穹指着停在河道上的一艘画舫,惊讶道。
凌云已经习惯了小穹的一惊一乍,他顺着小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脸不屑道:“不就是一艘画舫嘛,有什么惊讶的?你若是喜欢,大不了叫爹爹为你打造一艘,一定比这更大、更豪华!”
小穹脸上的表情从高兴变为失落,“其实小穹不需要什么画舫,小穹只希望爹娘还有哥哥能一直陪在小穹身边。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即便有一艘更大、更豪华的画舫,那又如何?再美的画舫,也会随着时间渐渐黯淡,小穹不需要这些,只要你们能陪在小穹身边,小穹便已知足。”
凌云理解小穹的心情,她一个人呆在家里,亲人都不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种感觉确实不好受。凌云理解她,不想让她继续消沉下去,“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干嘛这么悲观?多想点高兴的事,比如我现在不就陪在你身边么?你也知道,爹娘忙,没时间陪我们,但每逢佳节,爹娘不也从百忙之中,挤出一点时间陪我们么?傻妹妹,无论何时,哥哥都是你坚强的后盾,你大可放心地向前走,哥哥永远在你身边,直到苍穹的尽头!”
小穹欣然一笑,“哥哥,你说苍穹有多远?”
凌云抬头望着苍穹,喃喃道:“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远在天涯海角,近在彼此心间。”
小穹趴在凌云背上,雨声淅淅沥沥,却也盖不住两颗靠近的心。
朦胧细雨中,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苍穹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