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沉睡了多久,朦胧之中,似乎有一个人在喊他。那个声音很熟悉,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模样。一个双马尾的小女孩,穿着一件破烂的衣裳,黝黑的脸颊,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袖,眼泪止不住流下。
那一夜,雨下得很大,小女孩追在马车后,一遍又一遍呼喊他,但他始终不肯回头。小女孩摔倒了,脸上沾满泥泞,她努力爬起来,继续追赶马车。听见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呼喊他,那一刻他整颗心都碎了,热泪盈眶,他恨不得跳下马车,冲向小女孩,紧紧抱住她,但他不能这么做。他克制住情绪,将一切的辛酸苦楚全部咽下,藏在心底。
小女孩再一次摔倒,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眼泪伴随雨水滑落,“哥哥!”
这一声彻天动地,回响不绝,传入少年耳中,泪水决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小女孩,他愿意穷极一生,守在小女孩身边,但上天仿佛跟他开了个玩笑,他看不到小女孩长大的那一天,他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
少年被他们带进了洞窟,一阵惨叫声过后,除了少年,所有人都死了。他靠在石壁上,眼前惨绝人寰的一幕,心有余悸,他看不到任何希望,这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置身于黑暗之中,犹如掉入无尽深渊,一切希望皆化乌有。
他很清楚自己快要死了,但他放心不下妹妹。他若走了,谁来照顾妹妹?妹妹还小,他不想留妹妹一人孤苦伶仃。他对着那几个家伙倾诉心愿,虽不知那几个家伙能否听懂,但他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他垂下了手,闭上了眼睛,气息全无。他终是没能再见妹妹最后一面,带着这份遗憾,含恨而终。
“哥哥!”他又听见了妹妹的声音,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
“醒了,就别再装死了,你妹妹就在你身边!”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但很真实!他缓缓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小女孩,“囡囡!”他想伸手抚摸小女孩的脸颊,却抬不起来。他浑身无力,连说句话都费力气。
“醒了就别乱动,你现在身体虚弱,经不起折腾,好好休养!放心,你妹妹没事,自从找到你,她便一直守在你身边,从未离开半步!”
驾车之人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路上有点颠簸,你忍着一点!我已经尽全力赶往京城,等到了东京,我便找人为你医治,你暂且安心躺着吧!”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还未请教阁下之名!”说句话,他都要咳嗽,看来伤得不轻。
驾车之人直爽道:“我叫上官逸,字凌云,你叫我凌云即可!”
“多谢凌云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咳嗽越来越严重。
本来身体就差,还要说那么多,凌云不知他是咋想的,“别说那么多了,你还是安心养伤吧!还有就是,救你的人不是我,我只是碰巧路过罢了!其实救你的人就在你身边,若不是这份执念,你早就死了,即便蛊仙亲临,也回天乏术!你若要感谢,就感谢你妹妹吧!她为了你能醒过来,无时不刻不在祈祷,佑你平安!”
少年正要开口,却被小女孩抢先一步,“我只要哥哥守在身边!”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道出了小女孩的心声。在少年眼中,小女孩是最重要的,同样在小女孩眼中,少年也是最重要的!彼此相依,互不相离。
“你兄妹俩的感情还真好!”凌云羡慕道。
少年望着小女孩,握着她的小手,多少话语都无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倘若能停留在这一刻,他愿意倾尽所有,只为守在她身边。
此情此景,羡煞旁人。凌云本不该插嘴,但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他不得不说:“抱歉,打断一下!你虽然醒了,但不代表你的伤痊愈了!我救你的时候,发现你浑身上下全是血,但在你身上找不到一个伤口,我怀疑应该是内伤!你按照我说的做,检查一下身体情况。”
少年没有怀疑凌云的话,他能再一次见到妹妹,还得多亏凌云,而且一路上他昏迷不醒,凌云若企图对他俩不利,完全有机会动手,何必要等他醒来,还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凭直觉来说,他和小女孩都认为凌云不是坏人。
少年按照凌云说的做,闭上眼睛,静下心,放轻松,脑海中浮现一个画面。
他置身于苍茫,一眼望去,看不到边界,光亮幽弱,万籁俱寂,给人一种安宁祥和的感觉,仿佛只要待在这里,便可无忧无虑。他整个人沉浸其中,身上的疼痛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温暖,暖流淌遍全身,修补灵魂上的创伤。在意识深处,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呼唤他。
神识之内,空无一物,唯有位于中央的阵法与四周墙壁上所刻的咒文引起了少年的注意。他靠近这些咒文,仔细观看,却始终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他思量许久,依旧无法看出这些咒文的奥秘。这些咒文从未出现于典籍之中。既认不出,他也不再追究,而是转向了位于神识中央的阵法。
此阵分为内阵与外阵两个部分,内阵用于镇压,外阵用于抵御,两阵相辅相成,既避免了外人的入侵,又防止被封印之物逃离。少年不敢靠近法阵,只能远远望着,终于看出了一丝端倪。
阵法散发出的灵力波动,碰到四周的墙壁,就会被反弹回来。这样既避免了阵法被外人发现,又可使得法阵的灵力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散。阵法与那些奇怪的咒文相辅相成,可谓是将两者运用到了极致,这不禁让少年为布阵之人感到一丝敬佩。
阵法的中央似乎封印着一样东西,少年想要靠近看清些,却被一个声音制止:“不要!”
少年望向四周,却不见任何人影。明明声音来自耳边,可四下无人,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除非提醒自己的不是人!正当少年陷入沉思之时,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少年蓦然回首,他的身前忽然出现一个人影。少年还没看清身前之人的容貌,连忙转过身去,不敢直视此人。
“公子不必如此惊慌!”他的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少年连忙道歉,不过回过神来,他的心里多了几个疑惑,虽然难以启齿,但还是忍不住问:“敢问姑娘为何独身一人在这荒无人烟之地,而且全身衣物又为何如此破败不堪?”
闻其言,她看了下自己,方才意识到他为何背对自己,“我困于此,已有千年之久,全身衣物早在数千年前便被烈火焚烧殆尽!”话音刚落,少年倏感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敢问姑娘何许人也?”
“如公子所想,我并非生人,而是一缕残魂,栖息于剑中!”她解释道:“数千年前,轩辕乃征师诸侯,与兵主战于涿鹿之野。轩辕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兵主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轩辕乃下天女日魃,雨止,遂杀兵主。兵主既殁,有熊、神农相继围攻九黎,为抵御两大部落的围攻,我族中人不惜以血肉为祭,逆天而行,终锻造出一把扭转战局的绝世之剑,并以兵主之名命之,而我便是献祭者之一。”
“依姑娘所言,此剑便是蚩尤?”少年惊讶道。
“不错!此剑因献祭而成,所具有的威力,非凡物所得及也!我族中人便是凭借此剑,扭转战局。但可惜的是,此剑的威力虽非同凡响,但终为残缺之剑,难敌两大部落的围攻。遂败,亡于边夷。”
“如此说来,此地便是蚩尤剑的封印之所?”
她摇了摇头,“非也!此地乃公子的意识深处,但兵主剑的确封印于此。”
她的话把少年绕晕了,“此话何意?难不成蚩尤剑封印在我的神识之中?”
“公子可曾听闻剑契?”
“未曾听闻,不知此乃何物?”
“剑契便是契约者与剑灵之间的一份契约。倘若签订剑契,剑灵便会成为契约者的一部分,栖息于其神识之中,与其同生共死。故有言曰,剑若无缺,人便永存;剑若残败,人便身亡。此乃剑契之意也。然纵观古今,剑化成灵,实为罕见。即便有人缔结契约,也不可存活至今,此因寻常之剑易隳也。故剑契之说,未尝流传于世间。”
“不知签订剑契,有何代价?”
“既为契约,必有交换。然于不同之人,其代价也为不同。兵主剑乃杀伐之剑,戾气极重,剑成之日,天地异象,焦土千里,饮血万人,故此剑之内封印着成千上万的怨灵,他们怨念颇深,哪怕过去千年,也未曾消散。如今兵主剑封印在公子的神识之中,此阵便是为了封印剑中怨灵,以免公子受怨灵影响,迷失心智。然此阵亦有不足之处,每至月圆之夜,此阵便会削弱,虽可束缚怨灵,但不可抑制怨气。怨气迷人心智,乱人神魂,稍有不慎,极易暴走。这便是剑契的代价!”
“这么说,无论我愿不愿意,都已经是蚩尤剑主。”少年面无表情道。
“我知道你不想卷入尘世,但当时你已经命悬一线,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倘若不签订剑契,你再也见不到你妹妹。当然你是兵主剑主,有权利解除剑契,只要你愿意,仅需将兵主剑放回原处,剑契便会解除,你我再无瓜葛!这样做的代价便是,你会立即死去。你本来已经死了,剑契保住你一命,失去剑契,一切便会回到原来的命轨,你注定死去,你妹妹也注定孤苦伶仃!”
她将利弊一并说出,不是笃定少年不会解除剑契,而是还他一个选择。当时少年已经命悬一线,但他的执念触动了她的内心,在少年身上,她看了一个身影,纵使过去多年,那个身影无时无刻不在脑海中浮现。这也是为何她选中少年作为兵主剑主。她擅作主张,为少年签下剑契,进入少年的神识后,她看到了少年的记忆,每一个画面都有妹妹的身影,便如她的记忆里,也有姐姐的身影。
自诞生之日起,她便一直待在山上,望着山下的风景,想要下山,爹娘却不许,他们总说山下很危险。可她知道山下并不危险,只因她乃九黎之人,兵主战败,有熊、神农合纵缔交,相与为约,攻伐九黎。
她待在山上,幻想着山下的繁华,想着如果有一天下山了,定要好好游玩一番,这是她一生的夙愿。只可惜,两大部落的围攻,将她唯一的心愿化为灰烬。她的父母死在了九黎之战中,失去了双亲,万念俱灰,仅剩的一位亲人便是姐姐,那是她活下去唯一的依靠。就在这时,九黎之人不惜违背天道,坚持打造兵主剑,妄想凭借此剑,击退两大部落的围攻。可兵主剑岂是这么容易打造的?
历经多次失败,九黎之人终于参悟打造兵主剑的秘诀,那便是献祭者必须直面绝望,不留一点希望。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这样打造出来的剑,凌厉莫敌,且有天成之象。此外执剑者与献祭者之间必须是血亲,否则就算打造出兵主剑,也不过是件废铁罢了!她知道姐姐一心想为爹娘报仇,作为妹妹,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为姐姐了结心愿。
祭剑前,她留下了一封信,信里有她想对姐姐说的话。她瞒着姐姐,不顾众人反对,纵身一跃,投入铸剑炉中。霎时,天地异象,电闪雷鸣,兵主剑因她而天成,也因她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缺陷,故称残缺之剑。她顺理成章成为兵主剑的剑灵,她的姐姐便是兵主剑的第一任剑主。
九黎战败,被迫逃往边夷,途中不慎遗留下兵主剑,巧合的是,兵主剑落在了兵主尸解之地,自此伴随兵主长眠。其间闯入兵解之地的人有很多,但无一例外,皆惨死于洞中。原来当初兵主与轩辕决战涿鹿,早就料到或许陨落于此,便留了个后手。凡入兵解之地者,皆尸解矣!
千年已逝,沧海桑田。她于剑中沉眠,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少年的出现,打破了千年的沉寂。她于睡梦中苏醒,看到少年已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她的恻隐之心隐隐作祟。听到少年在弥留之际,还在念叨妹妹,更是触动了她的心。一时间,脑海中涌入无数画面,她记起了过往,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终于明白当初手持兵主剑的姐姐为何战败。
“你在想什么?”少年见她沉默不语,看上去心事重重。
“没什么,往事不堪回首罢!”她浅浅一笑,并未吐露过往。过去之事终已过去,念念不忘,反受其害,不如埋葬于岁月长河,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沉默的悲伤。
“我想好了!只要能陪在妹妹身边,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死不可怕,我只怕再也见不到妹妹,只怕没人照顾妹妹!”
“你可想好了,一旦作出决定,便不可更改!”
少年点了点头,“既然做了选择,便别无他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无论是对是错。世人总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对我而言,既然苦海无边,回头又何曾有岸?已行的事,终不能改变;已做出的决定,终不能收回。我不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我只剩妹妹一个亲人,付出什么我都愿意,只盼她安然无恙,安稳度过此生!”
“既如此,剑契终成!”此话一出,少年的神识中掀起轩然大波,她化作一道光,融入剑中,自此刻起,少年便正式成为蚩尤剑第二任剑主。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不见姑娘的身影,少年一脸茫然,四处观望。
“已经过去了千年之久,我也早就忘了自己的名字,不如便由公子为我取一名?”少年的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这怎么可以?名字乃头等大事,马虎不得!我怎可为姑娘取名?”少年推辞道。
“名字不过一个代号罢!无论叫什么,我还是我。公子如今已是兵主剑主,我的名字理应由公子赐取,还望公子不要推辞!”
少年犹豫半天,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那我便却之不恭了!我想为你取作熙悦。愿你永远欣然,忘却不悦之事。”
当她再次从剑中出来之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艳红的执流裙,配上她那眉间一点彼岸花的花钿,活脱一个美人胚子,“便依公子所言,即日起,我便叫熙悦。”
她这副样子,少年都不好意思了,“你也不用称呼我为公子,叫我明哲即可!”
熙悦暗自一笑,点头答应。
“明哲,你要小心凌云!此人深不可测,连我也看不穿他。他方才传授你内窥术,便是察觉我的存在,故意将你引入神识。他出现在兵解之地,目的肯定也是夺取轩辕剑,或是夺取兵主剑。虽然他救了你一命,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有就是,在救你的时候,他身边似乎有一位大能,境界不知,但在我之上,你还要防着一点!”熙悦好言相劝,就是不知明哲能听进去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