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剑雨临州 > 第一百零七章 犹及清明可到家

第一百零七章 犹及清明可到家

    明哲不想与她计较,伸手轻轻触碰她脖子上的血痕,“伤口还痛吗?”

    鸢儿点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痛!”

    “予薇,你还能再假一点吗?”她这点演技,明哲实在不想多说什么。

    明哲又回到了山崖上,不过跟着他来的还有鸢儿,这还是明哲第一次带外人来这里。

    此处的景色,有一分独特的韵味,鸢儿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不一般。望着天边的残阳,沐浴在余晖之下,迎着风,喝着酒,身后即是鸢尾花丛,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鸢儿好不容易爬上山崖,映入眼帘的不是无限风光,而是一座孤零的坟茔。她扫了一眼墓碑,脸上露出震惊之色。墓碑上的字,她至今都忘不掉,她紧紧盯住这块墓碑,眼瞳急剧放大,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一行字——陆氏渊之墓。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边摇头边往后退,甚至差点摔倒。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可直到她看到墓碑角落的那一行字,她彻底崩溃了!

    明哲就猜到鸢儿会是这副表情,“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死了,照样要埋到土里。”

    鸢儿还以为他是来偷懒的,没想到他竟是来祭拜故人的,说是故人,倒不如说是他自己。

    “这块碑是你立的?为何我从未听你提过此事?”

    明哲坐回原位,提起酒壶,就往嘴里灌,相比于刚才的拘谨,现在的他更接近于真实。他放下酒壶,用手擦去嘴边的酒渍,望着鸢儿,平静地说:“确切地说,是代你而立。你是他的亲妹妹,这件事本该让你知晓,但我又害怕你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擅作主张,将此事瞒了下来!”

    “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鸢儿埋怨道。

    “人都走了这么久,世人早就把他忘了,你知道与否,还重要吗?”明哲持无所谓的态度。

    “他叫什么名字?”

    “墓碑上不是有吗?你可以自己看啊!”

    “我当然知道他的姓名,我要的是他的表字!”鸢儿恨不得白他一眼。

    明哲不情愿地回了两个字:“明哲!”

    “我要的是他的名字,不是你的!”鸢儿没好气道。

    “我说的就是他的名字!”

    鸢儿一脸茫然,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为何你俩的名字一模一样?”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世上名字一样的人还少吗?我为何不能和他同名?”

    “这不一样!”鸢儿忸怩道。

    “有何不一样?”明哲一脸坏笑。

    “明哲之志在苍穹,逸尘绝凡玉玲珑。这才是你的名字!”

    “临渊无韵此去远,回首崖畔予此鸢。这不也是我的名字吗?”

    明哲这话,倒是把鸢儿问懵了,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也肯定这句话吧!只可惜,这句话不是我说的,而是我的一位故友!”

    “哦,这样啊!”鸢儿也没震惊到哪里去,就好像她早就知道这件事似的,“让我猜猜,你的这位故友单名渊,字明哲,对吧?”

    “原来你还记得啊!”

    “我怎会不记得?他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可他依旧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想起当年事,鸢儿心里不自觉间隐隐作痛,有时她会想,要是没有那场变故,或许一切都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走了,永远地离开了,再也不会有人叫她鸢儿,再也不会有人关心她,再也不会有人照顾她,她便如浮萍一般,随波逐流。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你何必念念不忘呢?做人嘛,还得向前看,不要把自己囿于过去,人总会有倒霉的时候,也会有幸运的时候,正所谓否极泰来,你所经历的苦难,最终都会变成善果,这便是因果报应!”

    “明哲,你倒是看得开,该不会他的死,就是你一手造成的?”鸢儿质问明哲,犀利的目光似乎要把他看穿一样。

    若是换作别人说这话,明哲或许还会迟疑,但说这话的人是鸢儿,他自恃无恐,“我看你这么有生气,想来你脖子上的伤口也不痛嘛,不如我再划深一点,保证你痛到连话都说不出!”

    “明明是刀子嘴豆腐心,却偏要装作一副傲世凌人的样子!”鸢儿与明哲生活这么久,她也逐渐摸清了明哲的为人。可她不知道的是,明哲把仅剩的温柔一并给了她。

    “过来,坐下!”明哲挥挥手,招呼鸢儿过来。

    鸢儿虽不知道明哲要干嘛,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明哲从衣角撕下一块布,蘸了点白酒,“有点痛,忍着!”

    他用浸湿的白布为鸢儿擦拭伤口,白布轻轻触碰伤口,鸢儿就招架不住了,“好痛!”她本能地躲远,明哲就是想为她处理伤口也处理不了。

    “予薇,你刚才那番毅然决然的骨子劲呢?怎么一转眼竟害怕成这样?”明哲嘲讽道。

    “常言道,女子如玉。明哲,你就不会怜香惜玉吗?”鸢儿娇弱道。明明一位绝代佳人就坐在他面前,他却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处理伤口的手法还这么粗糙,也不知是谁教他的。

    明哲摇摇头,忍俊不住道:“予薇,在我眼里,你可不是弱女子,动不动就拿性命威胁我,纵观天下,也只有你一人敢这么做了!”

    “别人威胁你,你在乎吗?”鸢儿随口一句话,竟让明哲迟疑了。他明明不在乎他人生死,唯独对鸢儿,他相当看重,这一点也不像他,想当年哪怕那人苦苦哀求,也没能让他回心转意,而今鸢儿的一点举动就让他胆战心惊,他这是怎么了,为何会变成这样?

    “你若不想留疤,就先把伤口处理完再说。”明哲赶紧扯开话题。

    明哲正要处理伤口,她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明哲,你以后还赶不赶我走?”

    明哲望着她那双水灵的眼睛,一本正经道:“望断崖,水月寨,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不拦你,但有一点你要记住,这是你一个人的权利,其余人没有我的允许,休想踏入此地一步!”明哲可以许给鸢儿自由进出望断崖的权利,同样也希望鸢儿能做到他说的话。这里是他的安葬之所,逝去之人所求的,不过一个宁静罢了。他不希望别人打搅他歇息。

    “明哲,我们拉钩,说话要算数!”

    明哲实在受不了鸢儿的幼稚,“都多大了,还拉钩?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只要你不违背我们的约定,此言一生无悔!”

    “明哲,你真好!”鸢儿笑靥如花。

    对于鸢儿,明哲不知如何评价。前一秒还在责怪他,转眼间就和好了,这变脸的速度,简直比翻书还快,“现在可以让我为你处理伤口了吧?”

    这一次鸢儿乖乖听话,不哭也不闹,哪怕明知很痛,也装作无事的样子。她挨了这一剑,却换得明哲一生的承诺,似乎也不亏。

    明哲轻轻为她擦拭伤口,一点一点抹去伤口上的淤血。若不是他一时恍惚,也不至于把鸢儿弄成这样。话说回来,明哲还是觉得鸢儿很像他,一言一行,仿佛出自同一人。

    明哲擦拭干净伤口,又从衣角撕下一块布,围绕鸢儿的脖子,捆了一圈。

    “差不多了,回去擦点药,过几日就好了!”一切完工,明哲总算能松口气了。

    鸢儿也很懂事,拿出手帕,为他擦汗。鸢儿的手帕带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她的体香,也是鸢尾花的味道,手帕上还有绣有一幅鸢尾图,看来鸢儿对鸢尾花喜不可餍,在她身上处处可以看到鸢尾花的踪影,也难怪她叫这个名字。

    明哲自知受不起福气,握住鸢儿的手腕,“好了!陆大小姐为我一介匹夫擦汗,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鸢儿噗呲一笑,“明哲,你若是匹夫,那天下之人还不成了傻子?”

    “若天下之人都是傻子,那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动荡,天下或许真的能迎来太平。”

    明哲虽久居南疆,但九州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数年来,九州动荡不安,朝廷风云变幻,为的就是平定北方战事,战事虽然平定了,可战争带来的危害,让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如果是那样的话,世间还会有趣吗?”鸢儿有不同的见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机,他们便如百花园里的花,五颜六色,绽放不同的生机,可如果有一天,大家都变成一个样子,就好比百花园的花只有一种颜色,那样的风景再美,看久了,也会觉得厌烦。一枝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不愧是陆大小姐,世事看得透彻不说,目光所及远胜于我,将来定能有一番成就,为天下建功立业!”明哲难得赞扬鸢儿一回。

    “明哲,你话中有话吧?”

    明哲尴尬道:“我去,我都说的这么隐晦了,你还听得出来!”

    “你刚说不赶我走的,转眼间就想毁约。”鸢儿当场不高兴了,两手抱在胸前,闷闷不乐。

    “予薇,听我一句劝,你早晚是要回去的,你是陆家的女儿,自然要继承大统,家主之位,舍你其谁?我想你也不忍心看到他失望吧?”

    明哲苦口婆心劝了半天,鸢儿依旧不为动容,“说来说去,你还不是想赶我走!”

    “予薇……”明哲刚想开口,却被鸢儿按住嘴唇,“明哲,咱们今日不聊这些烦心事,你和我说说你和你妹妹之间的故事吧!”

    鸢儿从失落中勉强挤出一抹微笑,明哲也不想打击她,索性随她吧!

    明哲陪鸢儿说了半天话,在讲述他与小穹的故事中,他刻意省略了一些情节,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整个南疆除了君影知道外,其他知晓内情的人大多已经去世了,还剩下的一小部分人,他们也不愿提起当年之事。

    在听明哲讲述往事的过程中,鸢儿渐渐明白他为何总是装作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为何会沦落到这个地方,“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你天性冷酷,不愿与人说话。”明哲陪鸢儿说话,自己也渐渐敞开心扉,将沉积在心底的这些事一并说出,心里畅快许多。但有些话他还是不能说出口,这关系到的不仅是他一个人,他只能将这些话憋在心底。

    “所以说这些年,她一直在等你回去?”

    明哲眼中满是惆怅,“风铃响,故人归,我在等风起,亦在等她回……”

    “风铃?”鸢儿望了眼四周,“哪里有风铃,我怎么没看到?”

    明哲轻轻戳了下鸢儿的额头,“你当然没看到了!你和君影背着我,偷偷跑到这里,一心只想着寻我,怎会注意到种在那边山上的梨树?”鸢儿顺着明哲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如他所言,那边的山上种有一棵梨树,树上还挂满了不同颜色的风铃,每个风铃上又挂有小纸条。

    鸢儿耐不住好奇心,“明哲,那些纸条上写了什么?”

    明哲受不了她的软磨硬泡,“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稀。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

    “这应该是小穹写给你的诗,我猜的对吧?”不得不说,鸢儿的直觉还是挺准的。

    小妹日成长,双鬟将及人。

    已能持宝瑟,自解掩罗巾。

    念昔别时小,未知疏与亲。

    今来始离恨,拭泪方殷勤。

    长兄更弱冠,归来不相识。

    同居虽渐惯,见人犹未觅。

    宛作越人语,殊甘水乡食。

    别此最为难,泪尽有馀忆。(选自唐代诗人王维之作《别弟妹二首》)

    “这是你写给小穹的诗?”

    明哲点点头,“不错嘛,这也猜得出!”

    “还有吗?”

    “你若想知道,自己去看便是!干嘛一直问我?”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这些秘密说出去?”

    明哲无谓一笑,“我既然敢把以前的事告诉你,这些自然也不例外。算算看,你是第三个听到这些的人!”

    “第三个人?”鸢儿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除了君影,还有谁听过这些?”

    “一位故友,也可以说是一位亲人。”明哲每次想起小穹,总会想到她。

    “她叫什么名字?”鸢儿狡黠一笑。

    “我答应过她,要替她保密,哪怕她不在这里,我也要信守承诺!”

    瞧明哲那副毅然决然的样子,再问下去,怕是他也不会说什么。鸢儿也没有深究,很快就把这一页翻了过去。

    “明哲,你和小穹分开后,便再无往来?”

    “不错,那棵树上有多少风铃,我便与她分隔几月。”

    鸢儿抬头看向那棵挺拔的梨树,树上的风铃少说也得有数十个,看来他和小穹分别很久,这段离别的日子,他们二人心里应是度日如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对方,实则不然,明哲心里清楚,牵挂的人,不过他一个罢!

    晚来不见日,雾绕群山头。

    白衣撑伞过,暮雨下西洲。

    西洲在何处?东泽隐曜中。

    世人寻而往,终得一场空。

    步姿轻盈态,白衣随风舞。

    宛若出水蓉,惊世难一睹。

    花随雨而落,飘至玉手中。

    斜伞举目望,玉雨漫长空。

    绛唇秋水目,黛眉素颜妆。

    额有金钿纹,举世亦无双。

    披发展面笑,形影花自惭。

    持伞雨中景,世有几回览?

    笑颜复愁容,欲语心难说。

    人有千愁绪,何物可堪托?

    今忆往昔事,长叹亦忧愁。

    欲忘以萱草,却感愁更忧。

    “明哲,这是你写的诗?”鸢儿问道。

    明哲点点头,“觉得如何?”

    “三分《西洲曲》,六分曲中情。”鸢儿给出了评价。

    明哲对着鸢儿行了个礼,看起来彬彬有礼,“敢问鸢儿小姐,剩下的一分丢在了何处?”

    鸢儿攥紧拳头,强作笑颜,“明哲,你要是再拿我打趣,后果你懂的。”

    “一向都是我威胁别人,如今竟变成你威胁我,真是可悲可笑啊!”明哲哭笑不得。

    鸢儿白了明哲一眼,真不想搭理他。

    “明哲,你有匕首吗?”

    “你要匕首干嘛?不会是要自尽吧?”明哲惺惺作态道。

    鸢儿终是忍不住了,用力地跺了下脚,“明哲,你就只会欺负我!”

    “好了,别生气了,我开玩笑的!”明哲及时止损,“给!你要的匕首!”

    鸢儿一把夺过匕首,“这还差不多!”她走到另一边,在石壁上费力地镌刻,她故意遮住明哲的视线,不想让他看见。

    刻了半天,她终于刻好了,抹了一把香汗,“大功告成!”

    鸢儿挪开身子,明哲终于看到了她刻的内容,那是两句诗: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明哲走上前,轻轻抚摸石壁,手指划过鸢儿镌刻的诗句,心中喜不自胜,“鸢儿,谢谢你!”

    鸢儿没有回应,明哲也觉得身后没了动静。待他转过身来,只见远处,鸢儿撑着伞,站在鸢尾丛中,一身白衣素裙,梨花随风而至,恰似诗中之景。

    看到这一幕,明哲也傻眼了,此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字:“像!”

    无论是气质还是妆容,鸢儿都与小穹别无二致,宛若一人。鸢儿拾起一朵玉雨花,攥在手心,放在胸前。她微微斜伞,宛若秋水的眼瞳,看向蔚蓝的天空,黛眉微皱,似有愁绪。

    横走斜伸叶碧青,竖探直挺花湛蓝。

    一顾二望三远眺,五颜六色七重浛。

    几点秀丽枝头缀,满园清香出墙来。

    婀娜蝶恋鸢尾丛,故人予薇赏翎涵。

    鸢儿缓缓转身,裙摆随风而扬,恰似惊鸿一瞥,含情脉脉望着明哲,“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鸢儿摊开手掌,那片玉雨花完好无缺,只不过花瓣上多了一滴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