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房间之中,明哲坐在桌边,左手拿起一个杯子翻过来摆在桌上,右手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杯水。从应天府赶到洛阳城,再从洛府赶回客栈,这一路上明哲马不停蹄,东奔西走,连杯水都没时间喝。回到客栈,本想坐下来,喝杯水,休息一下,没想到还没缓过神来,便被天权和开阳两个人架着来到天枢的房间。这都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先前他使用残虹剑,已耗尽所有法力,需要休养一天,才能恢复。奈何天枢的情况比较危急,他迫不得已透支生命力,强行施法为天枢诊断。
诊断结果与那些江湖郎中一样,天枢确实没有什么病,他的气息平稳,心跳缓和,脉搏也没啥问题,与正常人无异。那就奇了怪了,好端端的人为何一直处在昏迷之中?猜测有两种,一种是天枢故意装昏迷,众所周知,你无论如何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同理如是,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昏迷的人。问题是他为何装昏迷?逃避责任,这显然不符合他的人设。
另一种猜测,他中了一种特殊的幻术,或者说他的意识被囚禁在另一个空间。现在躺在床上的他,不过是一具空有灵魂而无意识的躯体,跟死了没两样,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的灵魂还在,又说明他没有死,用一个恰当的词形容,那便是植物人!活着却如同死了一样,动也动不了,意识也没了,这样的活还不如死了。
面对如此棘手的事,明哲也无半点头绪,找不到病因,便无从下手,而且这样的症状,明哲也是头一次见到,若是胡乱下手,恐怕人还没救回来,命就得先搭在里面了!明哲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事也不急于一时半刻,凡事还需从长计议,切不可急功好利,断人生机。不过话说回来,自从他们离开京城,一路上尽是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抛开明哲和韵儿在应天府遇上的异事不说,单是与天枢等人的相遇,本就是一件难以预料的事。或许冥冥之中皆已注定,抑或有人在背后操纵着一切,怎么说都有道理,就看怎么理解啦!
一时半会儿,天枢也醒不过来,不过就目前的状况来说,他应该没啥大碍,最多是行不能为,言不能语,其余皆正常,反正就是死不了!明哲为天枢诊断完,便离开了房间,他可不想干耗着。至于楼下发生了什么,他虽未亲眼见到,但也能猜到大概——他太清楚清寒的脾气了,这些人中,能入她眼的,估计也只有韵儿和鸢儿,只盼她不要惹出什么大事,过分一点可以,但不要太过分了!这算是明哲最大的包容,他的胳膊肘始终向内拐,对于外人,他的善心和忍耐可是有限度的。
“明哲哥哥!”房间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诗瑶望着坐在桌旁的明哲,一脸茫然,难以置信。她明明记得明哲去应天府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莫非是在做梦?诗瑶脑海中浮现出一连串困惑,直至明哲不慌不忙放下手中的茶杯,面带笑容望着她,她才反应过来这都是真的。
“何必一脸吃惊地望着我,我又不是鬼。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便被人强行架着去看病,人做到我这份上,也是难得啊!好不容易忙完那边的事,便想过来看看某人,没想到一醒来,看到我,是这副样子,也是难为你了,诗瑶!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回去待着,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嘛!”明哲有气无力地说,整个人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
话音刚落,他起身正欲离去,身后的诗瑶不顾一切,连鞋都没穿,从身后一把抱住他,“明哲哥哥,诗瑶错了,你别走!”诗瑶的声音很柔和,当然也只有在明哲面前,她才会是这副样子,其他人眼中的她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冷美人,一副高冷而不易近人的样子。
“我的郡主殿下,你可没有错,就算有错,也是小人的错,与郡主殿下无半分干系!还请郡主殿下莫要折煞小人,小人担待不起!”明哲调侃道。
“明哲哥哥,你莫要拿诗瑶说笑了!绥安郡主不过虚名耳,在你面前,诗瑶永远是诗瑶。”诗瑶从身后紧紧抱住明哲,没有松手的意思,她许久没有这样抱过明哲了,难得有一次能与明哲单独相处的机会,她自然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明哲转过身,看见诗瑶光着脚丫,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揽住她的双腿,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朝着床榻走去。走到床边,明哲将她缓缓放在床上,俯下身子,为她穿鞋。
“明哲哥哥,诗瑶可以……”明哲没把她的话当回事,自顾自为她穿好绣履,这一举动将诗瑶的思绪带回从前,那时的他,身边只有小穹和她两个人,却也羡煞旁人……
“诗瑶,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堂堂王府千金,本该在京城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跟着我们奔波来奔波去。很抱歉,明哲哥哥不能帮你分担什么,甚至连陪你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我这个做哥哥的确实不称职!”
明哲满怀歉意,心中有愧。他把诗瑶带出京城后,与她之间便很少有言语之交,明明两人近在咫尺,却隔着一堵墙无形的墙,心中有话也只能藏在心里。这些人中,只有她知道明哲的真实身份,换而言之,只有她记得曾经的凌云。韵儿作为凌云的亲妹妹,是失去了记忆的小穹,她根本就不记得凌云是谁,即便明哲站在她面前,她也认不出。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当年之事?寥寥几人罢了!
诗瑶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就连星辰与之相比,也觉黯然。她望着明哲,摇摇头,“没事的!诗瑶不怪明哲哥哥,这是诗瑶自己的选择,既然当初选择陪在明哲哥哥身边,那诗瑶一定会做到!不管有多么辛苦,诗瑶一定会矢志不渝陪在明哲哥哥身边,不离不弃!”
“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我不可能一直将你绑在我身边,你有你的自由,我不想约束你,林中之鸟终有一天会离开这边林子,你也一样,终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便会离去。人注定要经历悲欢离合,感受世间的冷暖,不必觉得残忍,人走茶凉,曲终人散,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相识即是一场缘分,缘逢缘离,好聚好散,不必计较于是是非非,跟着自己的心走即是,祝愿你早日遇到那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明哲这席话听起来有离别之意,难不成他又要走了?诗瑶才与他说了一会儿话,还有许多心事都没倾诉,怎舍得让他走?诗瑶二话不说挽住他的胳膊,死死拽住他,“明哲哥哥休想再丢下诗瑶!不管说什么,诗瑶都不放手!今天明哲哥哥除了陪诗瑶,哪儿也别想去!”
诗瑶这么一说,明哲哭笑不得,“诗瑶,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谁说我要走了,我好不容易才回来,怎么可能走嘛!再说,除了和大伙待在一起,我还能去哪儿?钱都在玉雪那里,我身上可是身无分文。”明哲掀开自己的衣袖,以证实自己没有说谎,他身上真的一分钱都没有。进城的时候,还是花清寒的钱。他这个人论实力,没几人是他的对手,但论钱力,他身边的人,个个都是身价千万的贵人,如此差距,他真不想多说什么。
“既然明哲哥哥不走,为何要跟诗瑶说这些离别的话?”诗瑶不解道。
“这些话以后你自会明白,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不可多言,你等着看便是!”明哲刻意卖了个关子,说话闪烁其词,没句准话。
与此同时,清寒三人正在街上散步。她不想双方的关系闹僵,也不想明哲难堪,所以并未与天璇等人有太多的纠葛,带着韵儿和鸢儿便离开了客栈。来到街上,无数双眼睛望向她们,街上的路人哪见过这阵仗,三位貌如天仙的姑娘,并排而行,步步生莲,一颦一笑百媚生,一肌一容似秋水,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难得有一次机会出来逛街,却被这令人不快的一幕坏了雅致。清寒虽然不在乎世俗的目光,但也不习惯这么多人望着自己。一群凡夫俗子,看中的不过是她们的容貌,若是他们知晓自己的身份,还会是这副表情吗?清寒不想搭理他们,自顾自带着韵儿和鸢儿便往洛水之畔走去。
洛河,自隋唐至宋五百余年,经历无数人的整顿治理,既有舟楫之便,又有风景之胜,引得无数人流连忘返,桃李夹岸,杨柳成荫,长桥卧波,未云何龙,一年四季,风景如画,春秋之客,观者如山。特别是“金风消夏”“半月横秋”的时节,更是充满诗情画意。千百年来,洛河景色使许多诗人流连忘返、不舍离去。早在东汉末年,三国时期,曹子建便在洛水之畔遇到一位神女,借此胜景,聊表心中之感,写了一篇流传百世、脍炙人口的骈文——《洛神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不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解玉佩而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川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节选自三国时期曹魏文学家曹植所创作辞赋《洛神赋》)
而今的洛水之畔,不见神女,也无赋中那般瑰丽,但仅眼前之风景,便胜却人间无数。眉月晚生神女浦,脸波春傍窈娘堤。柳绿袅袅风缲出,草缕茸茸雨剪齐。特别是清寒三人沿着河畔散步,此情此景,如临仙境一般,令人慨叹:“应是误入太虚境,幸见仙子笑颜倾。”河畔的行人,看见三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目瞪口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纷纷驻步停望。清寒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痴迷而情深,与方才在街上那般相差无几,肤浅而无趣。
“清寒姐姐,你觉得这洛浦之景如何?”鸢儿问道。
“也就这样吧!称不上令人惊叹,但也不输于苏堤春晓,两者差不多吧!”
清寒的回答倒也中肯。她去过的地方多了,西湖十景,洛阳八景,这些与她而言,不过是世间的一方景色罢了,不论过去多久,风景依旧,但看风景的人却换了换了一批又一批,这大概便是世人所言的物是人非吧!她是修仙之人,寿命非一般人可比,寻常人的浮梦一生,对她而言,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她的一生很长,可陪在身边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而且都是凡人,就连她最在乎的人,也注定而立即终。世人叹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她却言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悲也,伤也,何人叹,几人许,聊且过往云烟。
“也对!凡间的景色,怎比得过仙山?绿水青山,鸟语花香,没有尘世的喧嚣,有的只是溪水潺潺、万籁俱寂。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幽静的自然风光,再配上独一无二的仙泽,堪称天下绝景!”
鸢儿没有去过仙山,但从明哲的口中,或多或少知道一点仙山之景,凭借自己知道的,再加上想象的,便拼凑出了一幅“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晚照秋水风景图。
“仙山之景再美又如何?堪称天下绝景又如何?只有一个人赏景,这样的景色注定孤寂,可我讨厌孤寂,也不喜热闹,只想一个人陪在他身边,孤寂地依靠孤寂的他。他就是一片风景,却不是属于我的风景。我自知走不进他的心,却还是试一试,可笑我的天真终究只是痴情!”清寒自嘲道。
“清寒姐姐,你没事吧?”看见清寒这副伤感的样子,鸢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自然听得出清寒这番话的意思,只是在这件事上,她也帮不了清寒,一方面这件事还得看明哲的态度,另一方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韵儿虽然和清寒相处的时间不久,但她很清楚意识到清寒和明哲的关系,在这件事上,她和鸢儿的态度一样,她也帮不了清寒,明哲那个老古板,谁劝都不好使,他若是不接受,就算鸢儿苦口婆心地劝他,他也不会改变主意。除了这个原因,她和鸢儿一样,也有自己的私心。
“你个小屁孩儿,没钱还敢来买东西,你娘没教你,没钱白拿是为偷吗?”前面不远处,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指着趴在地上衣着不整的小男孩,怒骂道。他甚至还在小男孩的背上踩了几脚,一边踩一边骂,旁边的路人看到这一幕,什么也没做,只是在旁边看着。
“前面好像有什么事,咱们过去看看吧!”韵儿看见前面围了一群人,心里好奇,便想过去瞧瞧,反正她们也没什么事,也不怕耽搁这一时半会儿的!
“大哥哥,你行行好吧!我妹妹生病了,她一直吵着闹着要吃糖葫芦,但家里的钱都用来看病了,实在没钱了,你就行行好,帮一帮我妹妹吧!”小男孩苦苦哀求,甚至不惜向小贩下跪磕头,但小贩仍是不为所动,还有些不厌烦,“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老子不吃你这一套,今天要么你把钱给了,要么老子送你去见官,要怎么选,自己看着办吧!”小贩一脚踢开小男孩,还往小男孩身上吐口水。旁边的路人就这么看着,连援手都不肯伸,看着小男孩受人欺凌,脸上还露出了笑容,仿佛这件事与他们无关,他们便什么也不用做,当作看热闹便是。
“大哥哥,我身上真的没有钱,爹娘走得早,就只剩下我和妹妹相依为命,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可千万别告官,不然家里躺在床上的妹妹就没人照顾了!”小男孩挣扎着爬起来,爬到小贩身前,向他苦苦哀求,可小贩还是没当回事,又是一脚,把小男孩踹开。小男孩滚到一边,鼻子、嘴巴都在流血,可他还在挣扎,他若被官差带走了,那家里的妹妹该由何人照顾?他撑着一口气,又一次爬到小贩跟前,磕头谢罪,苦苦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