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掾吏书帛所在,其中淳于意、郯子有知,不知打虎救父是何郡杨氏?”
“杨氏可易,但不知君闻知法雄、刘平、童恢三人乎?”蒋休是不能直言打虎救父是在晋朝继兴后的典故,可另举涉虎事例,他还是得因机缘,稍有略知。
“此三人修习德政,使虎畏而走避,民以安生,为当时推奖,名教称颂。”陆绩不愧识文鉴知,一语正中题义。
“君既知其详,可否解其理?”蒋休几近脱口而出,有意去将古人之境还归古人之理。
“此三人……皆仕于州郡,作为循吏。”陆绩不称害,不比量,道出让蒋休难以出续之语。
“以吏择举,需识文亦善数体者,法雄初为功曹,刘平、童恢时命郡吏,而后二人受辟,一人孝廉,从容转仕,得治一地而明德望,固是汉制之仕造功也。”
蒋休着意营构的“风俗教化”、“天人感应”以是作罢,脑袋就像被兄长蒋壹锤了一下,不禁出口闷气,低首叹服:“君所解,正是此时常理。”
蒋休折服,陆绩的神情反而凝重起来,或者说,这让蒋休的颓态也得以刹住,不由得振作精神,耐心听他关于此题背后的见解:
“掾吏谓此时常理,窃以为不可。广陵臧洪以吏入进,立义讨贼,反身死城破;北海郑玄为吏治学,困受党锢,素身以终;京兆韦端以孝廉出于州牧,其下将争,莫言清平,荒芜满目。”
“此三人论其学识未必轻于其上者。然观其终,难为此理,不可附以同类!”陆绩峭击协同砍倒的大树坠地,震得蒋休心一颤一颤的。
陆绩其人,也与上述六人在发展中相似。初以奏曹掾,转为郁林太守,终于其位。临终遗言是:“有汉志士吴郡陆绩……”
蒋休有想摊倒的感觉,可另一种更为强大的合力支撑自己要立身正色于此,向那一人压眉为请:“陆太守,今汉之英士尔!”
陆绩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人垂拜,又再度起身,摇摇头好似解脱的说:“何必誉我?继续说杨氏之名吧。”
蒋休至此也不掩托,诚实尽言:“尔后一朝,有一女子名杨香,与父相倚为命。虎欲杀父,香扼制咽喉,虎遂亡匿。”
这应该会使这位儒学素养持正的太守拍掌发笑吧。
“嗯,汝也懂《易》?”陆绩沉思良久,冷不丁的讲出这样一句话。
“我实不知,可常于梦中现。”蒋休任取一辞点饰,还是明白世事与志悖的常态,暗中叹息一声。
陆绩并未太多成念,不过存疑似的提问道:“我新有一小女,君既能知后世人,不若姑且演之?”这次他竟然拱手相请。
陆绩之女是略有知晓,不过自己一旦漏嘴,误失其中机理而被识破,那才有更多的麻烦。
陆绩眼见对方神情飘散,闭口不言,终于等到了一句话:“能否可请太守出帐,数刻后应声入帐。”
“此事固然。”陆绩不等蒋休下一句话,背身就走到帐外,再正身等待结果。这其间,树木不再坠落,十分清静。
“陆太守。”
陆绩几乎是跨步而来的,他极想视看这一份实在兴由过甚的结果。进入帐中,蒋休闭眼面朝桌内,桌上放有一张帛纸,陆绩用手撑在案桌,从“陆绩怀橘亦见同”旁分明窥见有“陆郁生”三个字。
虽然字形拙劣,结构未型,明昭的结果足使陆绩屏气,连连轻敲案桌,呼出一口憋不下来的顺气:“于南越之地能有此事,实为可幸。”
蒋休趁背身之际深呼吸,正向此位名士,特意用压下来的腔声:“太守谬赞了,小吏梦中所传示人、物需应乎良风才现,祛灾避难之术实难预知。”
“可矣,可矣。”陆绩面色唯喜,轻轻拍毕掌,凑着这张新拿出的帛纸说:“之前不明汝何将绩怀橘一事杂文于其里,唯我摸鱼放长线一句也甚为不明。现在既知梦见后事,实知君重孝义而列名人,不过绩与杨香、先贤一比着实差妄充其中。”
“不然,不然。”蒋休深明无论陆绩是真心歉让还是愿入其列,自己都不能在这样的事上表现太多情感。
“摸鱼一词,吾仅知庄子所述任公子事,难道汝欲从其高逸,侔立远志?”
“太守谬赞了,休还没有加冠,岂能取士从论?”蒋休还是应实作答,只是神情不太紧张了。
“哦,不知年龄几何?”陆绩的声音轻若鸿毛。
“下旬再长一岁,应为十八。”
“好,好。”陆绩学着父亲陆康的样子,捻起自己若有若无的隐须。
“蒋休,临走前我有一言,可要听之?”
“太守尽言,休当尽纳。”
陆绩又一次摆摆手,语气虽重但并非是让人沉闷的感觉:“这就是我想说的,蒋休。你不同于寻常文流,也非好战武官,兴许是因学易,往往能察人之先,掌握先机。”
蒋休只是说:“太守请继续讲下去。”
“为人行言,长此生弊。文者执词却为他人代状,即使并未陷废,不为亲近,后必当因难弱之处而去之。蒋休,绩还要重提一句,我所思或有异汝所见,勿要见怪。”
“蒋休明白,蒋休明白。”
陆绩不再留有任何顾存了,身体坦当竖存,套在衣服最外围的,有人称外衣,有人称袍泽。
蒋休看着这二件帛书,不禁有些难受。但非要解释的话,陆绩这一句“为人行言,长此生弊”确实评自己用的很好。迄今为止,用的依然是古人的东西,自己又非生为古人,难以融入其中。
从密封的匣里取出一只笔,摆掉毫毛因发湿而生的水滴,将它静放,等它风干时可用。
“建安十六年十一月,转入郁林为掾,太守陆绩通礼晓文,更兼学易。”
“从他身上,我感觉到了另一种古人的气息。不同于父亲蒋钦的遥上可触,不同于江东周郎、故鄣朱治的仰视难近,也不同于黄柄、韩综的切身体会。陆绩,是轻身可交又必须保存在局格里的人。”
“我没必要完全变动自己,或许代人言者,有众多不便,可也缺少了另一边的无所不争。”
“代人言者,形禁势存。”
明日蒋壹休息,陆绩突然到来,让他不知所措,好在自己休息时并无太多异常,稍刻就放好了坐席。
对方理解现在不同的环境,对摆放推辞委拒,夹来一句:“督曹甚知礼法,不知汝以为掾吏如何?”
“休弟……诚习武能文,某确实不如其流著辞风。”
陆绩凝目,也不再虚实,一声拣问:“此又是汝弟所教?”
“不敢隐瞒,确是幼弟所托,并付一言相告。”
蒋壹从甲装上的缝带内取出那让陆绩眼光流转的帛书,递交过去。
将折叠帛书轻轻抖开,陆绩发觉还是昨夜写下小女的那张,只是在原“摸鱼”一句同写了三个字:
“虚亦真。”
陆绩之后没有私自去寻,安心与卷起来的竹筒为伴,注《易》时谈天语地,挟飞仙以遨游,注《礼经》时抱守不惊,不嗜、不喧、不解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