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而模糊的字迹停留在这一页,为这个还未结束,却已知晓结局的故事划上了终止符。
在沙沙的书页翻动声中,时间如指间流沙般流逝。
正午已过,日渐西斜。
昏黄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屋内,手背上丝丝的灼热感唤醒了失神中的阳晋。
他的意识仿佛随着这本日记,跨越几十年的时光长河逆流而上,将阳鼎天的一生完整地经历了一遍。
回神后,看着屋内熟悉而真实的一切,他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阳晋默默注视着页面上大片大片的模糊字迹,指尖轻轻划过,纸面传来皱巴巴的触感。
上面早已被风干的泪渍泛起枯黄的圆晕,像是一朵朵凋零的枯菊。
指尖轻放在褶皱的纸上,阳晋仿佛能感受到深埋其中那汹涌如潮的悲伤,在尘封二十多年后喷涌而出,透过他的指尖蔓延向他的全身。
沉重而压抑,让他忍不住鼻头一酸。
他缓缓合上日记本,长吐一口气,抬头看向对面的老爹。
不知何时,阳烈已背过身去,由于坐得离窗户较远,他的大半个身子都被房间的阴影覆盖,背脊不再像平时那般挺直,而是略微弯着。
仿佛肩上扛着一座无形的大山,沉重到连身子都在微微颤动。
此时的阳烈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藏在阴暗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年迈野猫。
看到这一幕,阳晋眼眶一红,感觉心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老爹露出如此虚弱的一面。
对老爹而言,回忆这段过去就像是把心头愈合的伤口再次血淋淋地撕开,那种痛苦的滋味,光是想想阳晋都觉得心里一颤。
当年知晓了这一切真相的老爹,又该是多么痛苦和悲伤,他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那种痛苦。
阳晋强忍着内心的酸楚,急忙走到老爹身旁,握住他的手掌,似乎是想给予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和安慰。
阳烈的手掌颤抖着,一阵冰冷的触感从他那长满老茧的掌心传来,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他那满是悔恨的颤声:
“这么多年来,我控制不住地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能早一点发现真相,也就不会那么怨他恨他,那天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就完全不同……
我不会对他说那些气话,也不会等那么久才上山找他,更不会踩落那块石头。
这么一来,他的那一箭就不会射偏,我们会开心地一起回家,坐在饭桌前一起吃晚饭,庆祝我的生辰……
可是这一切…全都被我搞砸了!”
阳烈手掌陡然捏紧,力量大到连皮糙肉厚的阳晋都痛得直龇牙,感觉手掌像是铁钳牢牢禁锢住了。
他强忍手上的痛意,轻声安慰道:“老爹,这也不能全怪你,就像爷爷日记里写的那样,他也承认自己有错啊。
再说了,谁小时候能不犯点错呢?
就像我小时候,你不也总被我气得不轻,现在咱们爷俩不也好好……”
刚说到这,阳晋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闭上嘴不再吱声。
他突然想到,对他而言,老爹尚在人世,他至少还有弥补过错的机会。
可对老爹而言,他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果然,安慰人这种事情,他还是不擅长啊!
听到这,阳烈差点没被这句话整破防。
他似是不经意地抬起头,眨巴几下眼睛,然后扭过头狠狠瞪了阳晋一眼,泛红的眼眸中满是嗔怒。
臭小子,不会安慰人还瞎安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故意来找茬的。
虽然安慰了个寂寞,可被阳晋这么一打岔,就像是歪打正着,不知为何阳烈心里突然莫名好受了些,没刚才那么堵得慌了。
其实他心里又何尝不知,这件事谁对谁错早已经不重要了,但毫无疑问的是,从结果来看……
他们父子俩,全都是输家。
眼见气氛愈发沉重,阳晋脑筋一动,不动声色地转移开话题,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
阳烈深吸一口气,眸子渐渐泛起迷雾,又陷入了回忆之中:
“后来我改变了之前的打算,在得知这一切真相之后,我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
“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为了让你祖父的在天之灵能得偿所愿,我离开了村子,开始独自一人闯荡世界。”
“我要带着你祖父没能完成的梦想,替他继续走完他没能走完的那条路。”
“对我自己而言,这也是一场自我救赎之旅。”
“告别村子众人,我一路走到县城,从县城到郡城,从郡城到燕王城,最后到达人族疆域的中心——中州皇城。”
“这一路上,我靠着打猎为生,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事,也曾行侠仗义过,就这样走走停停,五年后我终于走到了皇城。”
说到这,阳烈停了下,深吸一口气,眼中浮上一抹难以抑制的激昂之色:
“如果有机会的话,将来你一定要到皇城去看看,当年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被深深地震撼住了。”
“怎么讲呢…那是一种……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震撼。”
“具体的三言两语我也讲不清楚,就这么跟你说吧,中州……”
阳烈顿住,一字一字重重说道:
“就是皇城。”
这句话宛如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阳晋头上,砸得他有些发懵。
“你…你的意思是,皇城…有一个州那么大?”阳晋声音有些发颤。
看着阳烈肯定的点头,阳晋这才狠狠地倒吸一口凉气,内心震撼到久久不能平静。
额滴乖乖,这…这是凡人能做到的事吗?
一座方圆百万里的城池,他想都不敢想那会是怎样的场景。
真想亲自去看一眼……
想到这,他忍不住握紧拳头,颤抖的眸子深处燃起熊熊火光。
对于阳晋这般反应,阳烈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当年他也是如此反应。
等阳晋心情稍微平定下来,阳烈这才继续说道:
“当时我也才二十四岁,正是意气风发、满腔壮志之时,一时间在皇城的繁荣中迷失了自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在皇城建功立业,干一番大事业。”
“可是,我却远远低估了现实的残酷。”
说到这,阳烈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下来,语气难掩苦涩,“在混迹了一年后,慢慢的我才发现,虽然自己本事不差,可是在这座繁茂的城池里……”
“却毫无用武之地。”
“皇城作为整个人族疆域的核心枢纽,商贸繁盛,来自各州各地的商队络绎不绝地涌进这里。”
“他们带来的东西里,什么奇珍异宝,山珍海味,无论是我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应有尽有,一应俱全。”
“在竞争如此激烈的环境下,连一些小型的外地商队都混不下去,我一个除了有几分力气外,就只会打猎的山野之人,没有人脉,没有本钱,没有背景,没有才学,连安家混口饭吃都无比艰难,更别谈出人头地了。”
“就连我辛辛苦苦打猎得来的野味和皮毛,拿到集市上都没有一个人肯要,因为人们有更好吃的食物和更保暖的衣服。”
“他们嫌我这个乡下人的东西太腥,太脏。”
“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我感觉自己就像挤在人群里的猴子一样,被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
“与此同时,我还要被同行的竞争对手嘲讽和排挤,因为我不懂那些所谓的规矩,不懂得妥协,不懂得收敛身上的锋芒。”
“我学不会像他们那样察言观色,溜须拍马,也学不会偷奸耍滑,投机取巧。”
“对于从小生活在深山里不谙世事的我来说,他们口中那些‘想要混出头你就必须得会’的人情世故太复杂了。”
“我学不来,也不想去学,最后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撞得我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皇城虽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阳烈感慨地叹了口气,语气萧瑟,仿佛又想起了当年的那段艰苦岁月。
阳晋感同身受地伸手拍拍老爹的肩膀,压低嗓子沉声道:“老爹,我能理解的,你真的很不容易啊!”
“理解?你能理解个头啊!”
听完这话,阳烈没好气地白了阳晋一眼,眼神中满是不屑,仿佛在嘲笑阳晋的大言不惭。
毕竟站在阳烈的角度看,阳晋一个连村子都没出过几次,从小到大都没吃过半点苦头的孩子,比起当年的他差远了,又谈何能理解他当年的苦?
可对阳晋而言,阳烈的这段经历,和前世的他又何其相似。
一边努力学习认真读书拼个前程,另一边还要兼职打工,努力筹钱攒手术费。
一个孩子早早地就混迹于社会,其中种种不易与辛酸,只能自己默默承受,连个可以倾诉的家人都没有。
这也是为什么阳晋能感同身受的原因。
只可惜这一切,阳晋是绝不会让老爹知道的。
心里百般滋味不吐不快,他却只能憋着不敢说出口。
于是,他只好强行压住杂念,注意力重新回到原来的话题,“再后来呢,发生什么了?”
阳烈轻嘬一口茶水,“再后来,我就这么混迹了一年半载,就在我即将失去信心,打算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时,有一天,我突然遇到了一位贵人。”
“正是因为这位贵人的出现,改变了我原本的人生轨迹。”
“他姓顾名期,是一个家族商队的领头人,常年往来于燕州和皇城之间。”
“有一天,他在集市游逛时无意间看到了我,然后一眼就认出我来了。”
“虽然我并不认识他,但是他却认得我。”
“原来,当初我路过燕王城时,因为射术精湛,机缘巧合下当过一段时间私人教习。”
“我所教的那位学生姓顾,正是顾期所在家族的小少爷。”
“而那时他正好回到家族汇报业绩,与我见过几次面,所以他才能认得我。”
“在他的帮助下,我在皇城终于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后来在他的引荐下,我轻而易举地进入一家和他有着密切合作的家族中,重新干起我的老本行,当起了家主独子陆离的射术教习。”
“陆家经商,做的是玉石珠宝生意,听闻他们祖上曾经掌管过铸兵司,只不过后来朝中失势,家族渐渐没落,就转做玉石这行了。”
“当时我是万万没想到,当初一时兴起的玩闹之举,竟成了我在皇城谋生的手段。”
阳烈摇头哂笑,继续说道:“就这样,我过上了一直想要的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
“穿的是锦衣貂裘,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玉砌雕楼,出门骑的是高头大马。”
“这样的生活是我当初想都不敢想的,可我却总觉得心里有根刺卡着,不舒服。”
“我心里认为,这些东西不是靠我努力得来的,也不是靠我的本事得来的,我受之有愧。”
“说实话,我从小学的是狩猎,射的是活物,教人对着死靶子射箭,可以是可以,但这并不是我的强项。”
“而且,这工作太过简单了,换作任何一个学过射箭的人都能胜任,甚至教的会比我更好。”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工作,给我的报酬却远远超过这份工作本身的价值。”
“听到这,你是不是会觉得爹很矫情,得了便宜还卖乖?”
阳烈目光转向阳晋,嘴角挂着一丝自嘲的笑,眼里却写满认真和执拗:
“但我当年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不是靠本事得到的这个机会,而是因为别人的一封引荐信。”
“这家主人并不是因为看重我的本事才聘用我的,而只是看在引荐人的面子上,才给了我这么丰厚的报酬,把我当吉祥物一样供着。”
“可我不喜欢这样。”
“这会让我有种挫败感,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苦练就的本事,到头来却没派上半点用场,甚至还不如别人的一句话管用。”
“虽然爹如今已经看淡了,但这对当时的我而言,无疑是最大的否定。”
“就在我心生退意,决定婉辞去这份工作之时,突然发生的一件事,又再次打乱了我的计划。”
“自古以来,皇城每五年就会举办一次皇族春狩。”
“这是各大家族年轻一代们崭露头角的大好机会,能拿到进场资格的,无不是皇城各行各业顶尖家族的家主继承人,以及附近各州的王储,就连皇宫中的几位皇子也会到场。”
“可以说,这场春狩汇聚了整个皇城……”
阳烈顿了下,似乎意识到这个说法不妥,立马摇头沉声道:
“不,应该是整个人族未来……所有的最高掌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