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阳烈八岁那年。
记忆里的那一天,被独自丢在山里生存三天后,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他,拖着麻木且接近崩溃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回家里。
推开门的第一眼,就看到阳鼎天正坐在饭桌前,对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大口朵颐。
见面后,连一句关心和安慰的话语都没有,阳鼎天只是抬头瞥了他一眼,仿佛没看见他身上的伤势,又埋下头继续吃着饭。
接着,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说道:“回来的正好,一起吃饭吧。”
听到这话后,尽管已经三天没怎么吃过东西,饿得眼睛都快绿了,但阳烈却没有按他说的那样坐下来吃饭。
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刺激,阳烈筋疲力竭的身体,这一刻突然激发出超越极限的潜能。
他死死咬着牙,头也不回地踉跄着跑开,任凭身后阳鼎天如何呼喊也绝不停下脚步。
泪水盈满眼眶,终究还是落下。
失望,痛苦,不解,委屈,怨恨,种种情绪从心底深处一一涌现。
三天来,无论多艰难的困境他都咬着牙挺过来了,却因为一个人,一句话,和一个眼神,在刹那间……
轰然崩溃。
有谁会知道他每个夜晚都在提心吊胆,紧紧盯着黑漆漆的四周不敢合眼,生怕从哪里冒出来一双绿油油的眼珠时有多害怕?
有谁会知道他为了捉一头兔子摔了多少跤,磨破了几次皮,却还是没能抓到时流了多少泪?
有谁会知道他因为渴得不行,喝了一口水坑里的污水,拉肚子拉到虚脱时有多难受?
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像是一把把利刃,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并不奢求能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他想要的,仅仅只是一句安慰或解释,甚至哪怕只有一个关切的眼神。
他不懂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狠心抛下他不管。
可是……
什么都没有。
从那一刻起,阳烈就在心里告诉自己,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原谅这个冷血无情的男人。
然而……
就像是被他刻意遗忘了,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或者说不愿去回想。
为什么当年自己一个八九岁大,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能在野兽出没,危机四伏的千重山上独自生存了整整三天,最后还能完好无损地活下来;
为什么他总是能在饿得腿脚发软的时候,在前进的路上捡到足以充饥的野果;
为什么在他实在困得不行眯眼打盹时,耳边隐约听见野兽的咆哮声,醒来时却发现周围空无一物,只剩残留在地上的零星爪印;
为什么当他饥肠辘辘回到家的时候,明明已是深夜,却正巧赶上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这些明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稍微一想就能知晓的真相,却因为他先入为主的偏见与固执,被硬生生掩盖在记忆深处十余年不曾翻起过。
记忆画面里,阳鼎天依旧是那个阳鼎天,但他写满困倦的黑眼圈,充斥血丝的眼眸,以及衣物上的血迹和泥渍……
这些阳烈之前不曾留意过的蛛丝马迹,此时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线串联起来,然后放大了百倍千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怎么…我怎么会这么蠢……”
阳烈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双手十指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身子一抖一抖地抽搐着。
强烈的打击一下子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他仿佛看到了隐藏在一帧帧画面背后的阳鼎天,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时刻关注着他……
在他饥肠辘辘时采摘野果故意丢在显眼的路上;
在他困倦熟睡时通宵守在他身旁驱赶蚊虫和野兽;
在他平安出山后提前赶路回家,做好一桌饭菜等待着他的归来……
这从来就不是一位狠心父亲抛弃亲生儿子任他自生自灭的惨剧,而是一位不善于用言辞表达爱意和关心的父亲,一直在背后默默无言守护着孩子的温情故事。
这一刻,之前那个他没能问出口的问题,他突然知晓了答案。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阳鼎天自始至终从来就没有变过。
在他身上,同时存在着父亲和师傅两个角色。
为了将阳烈培养成一名优秀的猎手,男人大部分时间都扮演一名严厉到不讲人情味的师傅角色。
可阳烈却一直没能意识到这点,这才觉得是对方变了。
他从来就没有被抛弃过,那只是一场针对他的精心考验,是成为一名顶尖猎手的必经之路。
只有在山里克服艰苦撑过三天,才能证明他具备成为一名顶尖猎手的基本素质。
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猎手,必须要经历长达数十年之久的魔鬼训练,其艰辛要远远超乎想象。
如果阳烈连这点苦都吃不了,也就别想能坚持下来了。
作为师傅,阳鼎天本可以将阳烈丢在山里任他自生自灭,只有活下来才有资格传承自己的衣钵。
但作为一名父亲,他却不忍心就这样将阳烈丢下不管,选择在暗处默默地守护着。
可当阳烈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那个男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消失了……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他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一份羁绊,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般,再也寻不回来了。
阳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如同决堤的天河般倾泻而下。
他像个被家人遗弃的孩子一样,开始嚎啕大哭。
那个埋藏在他心底许久都不曾喊过的称呼,从他的喉咙里像是压抑多年般嘶吼而出:
“爹!!!”
歇斯底里的声音滚滚传出。
绝望,无助,痛苦,悔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汇成滔天巨浪从他的身体里涌出,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淹没。
幽暗的湖面下,四周一片漆黑。
阳鼎天的身体缓缓地向身下的黑暗坠落,仿佛永远也落不到尽头。
冰冷刺骨的湖水从鼻口灌进他的躯体,像是一双双森寒的鬼手,将他拼命地往湖底拖拽着。
寂静,冰冷,孤独得仿佛世上只剩下他一人。
就在他的瞳孔即将熄灭的最后一刻,那道他多年再未听到过的叫声,像是从遥远的世界尽头传来一般悠远,在耳边轻轻回荡。
这一刻,他眼中微弱的烛火猛地颤动了一下,瞬间亮了几分,随后……
燃尽熄灭。
阳鼎天平静地阖上双眼,像是安然睡去一般,身体慢慢被巨大的阴影笼罩。
就在阴影吞噬他的最后一刻,在鳞甲反射的微弱光线下,一抹细微的弧度在他的嘴角浮现,仿佛再无遗憾。
昔人的音容样貌再次在眼前浮现,仿佛一束光照亮了无尽的黑暗。
一位沐浴在光明之中的温婉女子,此刻正微笑着注视着他,朝他伸出了双手。
一如当年两人初遇时,令他此生再难忘怀的抬眸一笑。
等了这么多年……
柔儿,我终于可以安心去见你了。
伴随着最后一丝光束消逝,黑暗笼罩了一切。
湖底一片死寂,再无半分波澜。
“哗哗哗……”
空旷的溶洞里,穹顶垂落的水幕溅落一地水花,坍塌的石柱断裂成数段,遍地碎石散落,血迹斑斑。
刺骨的寒风从穹顶的洞口涌进溶洞内,呜咽的风中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