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无言的静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伫立许久后,门外的男人终于离去。
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悠悠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让人脑海中不禁联想到男人远去的背影,像只被人遗弃的幼犬。
阳烈眼眸泛起轻微的波动,忍不住回过身子,将眼睛贴在门缝前。
透过缝隙看去,门外的长廊已是空无一人。
屋外的寒风挤进门缝,他只觉得眼珠像是被冰针扎一般,冷得有些刺痛。
人走了?
仔细聆听了一会儿,确定门外已经没动静了,他才轻轻打开房门。
开门的瞬间,一股残留的浓烈体味扑面而来,提醒着他,这里不久前曾有一个人驻留了许久。
阳烈抿了抿唇,后背紧贴着墙壁,慢慢挪动脚步,走到长廊尽头后,他小心地探头瞄向大厅。
环顾屋内,空无一人,大厅内的摆设和往常一样,毫无变化。
两排高大的木柜分列两侧,上面杂七杂八地摆着兽牙、兽皮以及一些零碎的工具。
右侧的柜旁有一个兵器架,几根猎矛和捕兽夹等狩猎工具整齐地挂着,泛着丝丝寒光。
大厅正中央是一套四四方方的桌椅板凳,桌上的烛台里,蜡烛已经快燃烧殆尽。
不远处就是正对门的壁炉,里面被多年的炉火烧得黑漆漆一片。
壁炉上方的墙壁两侧,分别挂着一把猎弓,左侧的是阳烈的蛮牛角弓,右侧的是……
等等!
右边的铁脊弓怎么不见了?
发现不对劲的阳烈眼瞳一缩,心跳不由得快了半拍。
那是阳鼎天专属的猎弓,弓背上镶嵌千煅精铁,弓弦用的是极其稀有的黑背角牛筋,可开五百斤,绝非一般人所能驱使。
只有在及其重要的狩猎中,他才会使用这把重弓,而且就算用出全力,也只能勉强射出一箭,第二箭就力竭了。
不过随着阳鼎天年岁渐大,身体的气力也慢慢衰退,这张弓已经尘封数年没有再开过弦了。
作为一个擅射的爱弓之人,阳烈对这把弓可以说是垂涎已久,他也有足够的把握可以拉开这把弓。
但由于父子俩关系冷淡,就算再怎么眼馋,他也从未开口索要过,因此这把弓也就搁置数年没动过了。
可是今天,这弓居然被人拿走了?!
要知道,他们居住的这个小屋处于山林之中,位置及其偏僻,方圆几里内就他们一户人家,不太可能有其他人关顾。
而且周围的东西一件没动,唯独就这把弓不见了,就算有贼进来,也不会只偷一件东西。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阳鼎天自己拿走这一种可能。
可是,他拿这把弓干嘛?
临近入冬,山林里要比平时危险数倍,由于冬季食物匮乏,不少动物都会进行冬眠,或者减少活动频率。
但为了储备冬眠期间长达数个月的食物,绝大部分猎食者都会在这时的白天出没,搜寻猎物。
由于食物短缺,在原始的猎食和求生本能下,它们会残暴地攻击遇到的任何活物,包括人类。
在这个季节,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发生了转换。
以往这个时候,总有一些不懂事的年轻猎户,想趁着大雪还没有封山,仗着艺高人胆大,偷偷瞒着家里人进山狩猎,结果往往都是一去不回。
想到这,阳烈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心里有些慌乱。
他快步走到正门前,打开门的瞬间,一阵寒风扑面袭来,他不由狠狠打了个冷颤。
门外是一个不大的前院,原本应该紧闭的院门正开敞着,在风中来回晃动,木头门框发出难听的嘎吱声。
人刚走?
阳烈眉头一皱,轻跑几步穿过院子,来到院门处,探头向外看去。
他的视线沿着一条蜿蜒的石路不断向前延伸,数十丈外,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中,阳鼎天正背着那把铁脊弓,背对着他走在进山的小道上。
忽然,阳鼎天似有所感,停下了脚步。
就在他扭头向后看来的瞬间,阳烈心里咯噔一下,随即以他最快的速度急忙调转身子,藏在门扇后,顷刻间脑门便已冒出一圈细汗。
而不远处的阳鼎天微侧着身子,保持扭头向后看的姿势。
他的目光停留在空荡荡的院门处,门板在冷风中一如既往地摆动,并没有丝毫变化。
原地伫立许久,视野里的画面依旧如故,阳鼎天这才回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背上的铁脊弓仿佛重了几分,将他本就微驼的背压得更弯了,连带着脚步也愈发沉重。
萧瑟的身影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竹林的尽头,像只寒风中独自前行的孤狼。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阳烈已经探出半个身子,他单手扶着门框,望着阳鼎天远去的背影,紧皱的眉头彰显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并不明白,为什么阳鼎天会破例选择在入冬前去山上狩猎。
这可是千百年来千重山附近所有猎户公认的禁忌,是先辈们用无数鲜血验证出的惨烈教训。
曾几何时,少年时的阳烈还因为和阳鼎天赌气,在临冬前想要偷偷上山狩猎证明自己。
一来是因为当时的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二来是因为当时他正和阳鼎天怄气,想躲起来让后者着急一下。
不过想法很美好,但现实却是残忍的。
他还没走出多远就被阳鼎天发现,抓回家后差点没被打断腿。
这件事让他至今仍记忆犹新,并用一个月不能下地的代价,换来他牢牢记住“入冬前不能进山”这道铁则。
可是为什么今天明知故犯的却是阳鼎天?
这时候上山狩猎有多危险他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他到底想干嘛?
想不通的阳烈脸色不断变幻,最后,他握拳猛地锤了一下门框,寥寥几片草叶从院门上震落。
算了!
他爱去哪去哪,我管他那么多干嘛?
再说了,像他这种理智到极致,从来只考虑利弊而不讲感情的冷血之人,怎么可能会做出冒然上山,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的事情来?
想到这,阳烈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经过这十余年的相处,经历了无数的争执与冲突,阳鼎天曾经的慈父形象在他心中早已破灭。
不过……好像还有一种可能!
突然,阳烈脑海里灵光一闪,猛然想起之前阳鼎天的反常举动。
说不定……那人根本就没打算进山,就是想吓唬吓唬我,这时候指不定正躲在哪个角落里,等着我着急地出门找他,然后躲在暗地里看我笑话。
然后,等我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时候,最后他再突然出现,把提前准备好的礼物送给我,想借此机会和我重归于好。
没错,肯定是这样!
“可笑,真以为我会上当吗?”
阳烈心中冷笑,眼里满是不屑,脸上一副“我已经看穿一切”的表情。
我是这么好糊弄的吗?
想让我原谅你,哪有这么简单!
想通这一切,阳烈就一点也不着急了。
他顺手关上院门,背负双手,慢悠悠走回屋内。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变得轻快许多。
不多久,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寒风卷地,遍地的枯叶被刮得簌簌作响。
爬满枯藤的歪脖子树上,仅存的几片叶子在风中颤动,随时可能凋零。
天上的乌云,又暗了几分。
半个时辰后。
屋内。
阳烈半躺在床上,双手捧着《第九灵》这本书册,目光在书页上不断游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明明半个时辰前他还看得津津有味,此时书上的剧情也还是同样的精彩,可此时他却越发看不下去,脸上就差没写着“心神不宁”这四个大字。
怎么回事?
都过去这么久了,也该回来了吧?
难不成要比比谁更有耐心?
哼,我才不会那么快就上当。
阳烈赌气般地在心里自我安慰一番,抬起手指揉揉眼睛,硬逼着自己继续看书。
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他的身子不断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的烦躁和焦虑却怎么也挥之不去,仿佛笼罩着一团看不见的阴云。
“烦死了!”
某一刻,阳烈再也受不了了,猛地一巴掌合上书,从床上弹起身子。
不知为何,从刚才开始,他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脑海里刚冒出这个念头,阳烈立即啐了自己一口,呸!乌鸦嘴!
甩甩脑袋抛去不好的念头,他攥紧拳头,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随即飞快换了身衣服,匆匆走出房间。
路过大厅,他正要走出屋门,却忽的想起些什么,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壁炉上的弓箭。
犹豫了片刻,他走过去取下牛角弓。
披上猎装,背上箭囊,绑上护具,锁上房门,阳烈离开屋子,沿着上山的小路走去。
“踏,踏,踏……”
静谧的竹林中,匆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原地的木屋。
空旷的院子里枯叶飞舞,皲裂的木门在嘎吱嘎吱地来回晃荡。
不知何时,那颗垂垂老矣的枯树上,一头黑鸦悄无声息地落在枝头上。
它面朝千重山的方向,空洞的黑瞳看上去像是在凝视深渊,透着一股死寂。
“呀——”
没有一丝预兆,凄厉的鸦叫声响起。
枝叶震颤,树上仅存的几片叶子,终究还是没能逃脱凋零的命运。
这时,突然间,一道璀璨的银光刺破苍穹。
“轰隆——”
雷鸣乍起,震耳欲聋。
伴随着第一滴雨点的落下,一场仿佛早已命中注定的大雨,
淹没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