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阳晋正准备前往千重山晨练,顺便试验一下自己的修行成果时,楼下突然传来阳烈骂骂咧咧的叫声。
“臭小子,一大早的跑哪去了?”
阳晋探头朝下方院子里看去,只见阳烈身着便衣,空荡荡的左袖来回晃荡,正从屋里走出。
一夜不见,他脸上的黑眼圈不淡反深,一副没睡好的模样。
“我在这儿呢!”
阳晋应了一声,顺手捡起脚下瓦片上的纱布,一个箭步从屋顶上跳下,正好落在刚走到院子里的阳烈面前。
阳烈被突然从天而降的人影吓了一跳,捂着胸口,正想发飙,可当他的目光落到阳晋身上时,顿时楞住了。
“你……”
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反复打量了阳晋好几圈,眼珠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的肤色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变白了这么多?还有,你身上的伤……怎么全好了?”
阳晋挠挠头,表情略显不自在。
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更何况他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只好随口搪塞道: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我就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变成这样了。”
看着如同脱胎换骨般的阳晋,阳烈心中震动不已,饶是他见多识广,眼前发生的一切也着实出乎他的想象。
他深吸几口气,强压下内心的震惊,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阳晋一眼,眉头微挑。
这臭小子,没说实话。
凭他对自家儿子的了解,这小子肯定是白天不知从哪搞到了功法,晚上忍不住偷偷修行了。
昨天晚上屋顶上那么大的动静,还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俩黑眼圈可不是白长的。
一想到黑眼圈,阳烈脸色不由一黑,想起了一些令他十分不爽的事情,于是便冷哼一声,迁怒道:“那我问你,一大早的你跑屋顶上干嘛?”
“还能干嘛,看看风景呗!”
阳晋心虚地挪开视线,随口编了个谎,想继续搪塞过去。
他并不想让老爹知道昨夜的事情,否则的话,要是被老爹知道,自己昨晚偷偷修行还差点走火入魔,估计自己又得挨一顿胖揍。
“看风景?”阳烈心里有些火大,怒极反笑道:“这么多年来,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方面的爱好?”
这也怪不得他这么生气,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对他说谎。
看来这臭小子是太久没被他揍过皮痒痒了,是时候让他再长长记性了!他心里冷哼道。
迎上阳烈愈发不善的目光,阳晋只觉得脊背一凉,正打算辩解些什么,可下一刻,他的脸色却毫无征兆地僵住,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之前随口说出的一句无心之言,却无意间触动了他的某根心弦。
半晌后,他轻叹一声,语气异常低落:“我这不是想趁着临走前,再多看几眼村子的景色嘛,毕竟……以后我就算想看,也看不到了。”
阳烈闻言,抬手的动作一滞,原本还打算训斥的话语顿时卡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伸出手拍了拍阳晋的肩膀,勉强笑道:
“瞎说什么胡话,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等你修行有成,到时候还不是想回来就回来。”
然而,他的这番劝慰并未起到什么效果,阳晋依旧一脸郁色,沉浸在即将离家的伤感和愁绪中。
见阳晋脸色并无好转,阳烈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提高几分语调,为他打气道: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跟个女儿家一样,多愁善感的。
要知道,老爹我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一个人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了。”
听到这,阳晋心里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愁绪顿时消散不少。
接着,他抬起头看向阳烈,轻声试探道:“老爹,这么多年了,你好像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你年轻时的经历吧?”
十几年来,每次阳晋一问这件事,阳烈总会以各种借口搪塞过去。
而阳晋虽然自襁褓中就能记事,但也只是记得,自己在一个山洞中被老爹捡到,长途跋涉了一两年多,途经千山万水才回到东湖村定居下来。
至于老爹在此之前的经历,满心好奇的他也旁敲侧击地问过村里的不少长辈,包括和老爹关系最好的几位叔伯,不过回答永远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
一旦问到老爹的父母,以及老爹当初为何要独自出去闯荡的原因,所有人全都三缄其口,一问三不知。
这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件事绝对不简单,不然不至于大家伙全都帮着老爹瞒着自己。
原本阳晋对这件事都快放弃了,可今天老爹再次提起过去,他还是被勾动了心里的好奇。
阳烈身躯微颤,脸色有些挣扎,犹豫片刻后,他叹了口气,说道:
“这些事情,以前不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小,不过既然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今天又碰巧问到这个事情,那跟你讲一下也无妨。”
“也罢,趁着你临走前,今天我就索性全都告诉你吧。”
话音落下,阳烈转过身去,留下一句,“随我进屋。”
时隔多年,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阳晋先是楞了下,接着脸上涌起一股不敢置信的神色,再然后激动得直握拳庆祝,最后一脸兴奋地快步跟上。
十八年了,终于可以了解到,老爹那不为人知的过去了。
……
很快,两人便来到阳烈卧室内。
阳烈站在床前,指了指床板,转头看向阳晋,吩咐道:“我床下有个盒子,你去拿出来。”
阳晋闻言,一脸期待地搓搓手,走上前去。
“等等,钥匙给你,”阳烈突然出声叫住他,随后在怀里摸索了下,掏出一把古朴的钥匙递过来。
接过钥匙,阳晋看了一眼,钥匙上古铜色的金属材质在岁月的侵蚀下,泛着一丝青黑的锈色,看上去已经有不少年头,却依旧油光可鉴,保养得还算完好。
他没太细想,便蹲下身子,伸手在床底摸索了一阵子,最后拉出一个尘封已久的长条盒子。
盒子上布满厚厚的灰尘,一股腐朽的老旧气息扑面而来。
看着眼前的盒子,阳晋脑海深处的记忆顿时被唤醒。
当年老爹就是抱着襁褓中的他,背着这个盒子从皇城回来的。
只是阳晋当时没太在意,后来长时间没见到盒子后,他就彻底忘了这么回事,所以一直都没有见过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莫非是什么传家宝?
阳晋两眼不由放光,来回摩挲着手掌心,心里暗自揣测。
“打开它,”身后传来阳烈的话。
阳晋试着将钥匙插入锁眼,然而锁眼内似乎被灰尘堵塞了,几番尝试均已失败告终。
他有些不耐烦,索性将钥匙往旁边一丢,手指头轻轻一掰,厚重的铜锁便断裂成两半,随后被他丢在一旁。
站在他身后的阳烈看着这一幕,眼角青筋抽动,憋了老半天最终还是按住了准备揍人的拳头。
阳晋轻轻打开盒子,上面灰尘洒落,烟尘四散,随后一股刺鼻的尘锈味在房间里蔓延开来。
“咳咳——”
他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扇了扇身前的空气,随后目光投向盒内。
映入眼帘的是一本残破的书籍,泛黄起皱的封面空无一字,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书籍的一旁,是一把通体黑色的牛角梳,梳身上布满龟裂的痕迹,隐约可见残存的一点青黑色纹路,印证着岁月的流逝。
阳晋并没有看到,在他身后的阳烈见到这两个物件的瞬间,身子猛然一颤,那对浑浊的眼眸中,一股浓郁的悲伤弥漫开来。
阳晋对残破书籍和旧梳子自然不是很上心,也并没有细想老爹为什么要把两样破旧的东西,特意放在珍藏这么多年的盒子里。
他的视线很快就被盒中的另一件物品吸引住了。
那是一把通体黑金纹路的铁胎弓,弓身上雕刻着精美的鸟状花纹,栩栩如生,如燕似鹤。
虽然历经多年,但是由于保管得当,弓身依旧崭新如故,流光逸散。
好弓!
眼尖的阳晋一眼就看出这弓不是凡品,不由得眼神一亮。
他迫不及待地将弓拿起,入手的瞬间只有一种感觉。
好轻!
“老爹,这把弓是……”
阳晋回身抬头,正想问阳烈这弓是哪来的,却发现后者不知何时已走到窗前,侧身看向窗外,一脸沧桑。
顺着阳烈的目光看去,窗外的院子被落叶镀上一层金黄,微风拂过,枯枝晃动着树上仅存的几片叶子,随时可能凋零。
透过枯枝,一束暖色的阳光射进窗户,在他脸上撒下斑驳的光影。
光影随风变幻,像是在述说着过往。
伴着风吹落叶的簌簌声,阳烈开始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猎户人家,家里就我一个孩子。
出生那天,我的娘亲就差点因为难产死去,后来她虽然活了下来,却也因此落下病根,常年卧病在床,所以基本上是我的父亲一手把我带大的。
在照顾我的同时,他还要负责各种家务以及出门打猎。
尽管每天都很累,但是在我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抱怨过,每天都是乐呵呵的,还经常做一些幼稚的事逗娘亲笑。
虽然已经记不大清娘亲的样子,但我还记得她笑起来很温柔,脾气也很好。
每次我一调皮要挨父亲的打时,我就往她床边跑,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拦住暴怒的父亲,然后用手指头轻轻地戳一下我的脑门,柔声细语地教育我。”
讲到这里,阳烈抬起手指碰了碰额头,恍惚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柔,似乎那里仍残留着娘亲手指的温度。
“可是……好景不长,”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语气也变得低沉下来。
“在我六岁那年,娘亲因为病情越来越重,最终还是撒手人寰,只留下我和父亲两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
“而她过世的那天……正好是我的生辰。”
说到这,阳烈顿了下,许久后才缓缓吐出这句话,声音沉重得像是动用了全身的力气。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的笑容,仿佛他的心已经死了,活在这世上的,只剩下他的躯壳。
不仅如此,从那以后,父亲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孤僻古怪。
原先他就不怎么合群,基本上没什么来往的朋友,娘亲去世后,我们索性就搬到了更加偏僻的地方。
没了娘亲的庇护,再加上我小时候又喜欢调皮捣蛋,基本上每天都要挨他的毒打。
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心里偷偷恨过他,每次一挨打我就睡不着觉,半夜起床抱着娘亲的遗物哭。”
阳烈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牛角梳,轻叹道:
“那时候我多希望娘亲能还活着,这样自己就不会挨打了。”
说到这,他突然无声地笑了,笑得有些苦涩,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
阳晋沉默不语,两腿间十指紧扣,微微颤动的双手暴露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再后来,父亲开始传授我狩猎的本事,虽然他并不算是个称职的父亲,但他在狩猎方面却有着极高的造诣,我所有的狩猎本领都是他传授给我的。
不过自那以后,我每天挨打的次数就更多了,训练中稍有表现得不如意,就要挨一顿毒打。
就这样,我在日复一日的打击和谩骂中慢慢长大,也从他那里学到了所有的狩猎本事。
可随着我逐渐长大成人,挨打的次数也在减少,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疏远,最后近乎形同陌路。
甚至……我心里还在恨他,这份恨意不仅仅是因为这么多年的打骂,更多的……还是关于娘亲的死。”
讲到这,阳烈眸中涌现出一股深入骨髓的痛苦与悔恨,声音也开始颤抖。
“从小到大,其实我对娘亲的死一直都心怀芥蒂,觉得是他的不作为,才导致娘亲的病情不断加重而早早离世。
从记事开始,我就从来没有见过他带着娘亲出门看过病,只是每天喝着同样的药汤。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村里的大夫治不好,那就去县城、郡城甚至王城找更好的大夫,为什么要一直放任娘亲的病不管。
在那时的我看来,如果娘亲能得到更好的治疗,又怎么会早早地离开人世?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是他间接害死娘亲的。”
讲到这里,阳烈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连语气也不由得带上一丝激动。
明明是如此残酷的事实,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没有丝毫怨恨和痛苦,反而透着浓浓的悔恨和悲伤。
沉默许久后,待到情绪稍缓,他才接着继续道:“虽然我心里知道,他的确很爱娘亲,但我对这件事却一直耿耿于怀,心里始终放不下。
带着这股恨意,我对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甚至都不再和他说话,一年到头我们之间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了近十年,直到我十八岁生辰那天……”
说到这,话音骤停。
阳烈拳头猛然攥紧,骨节发白,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眸中的痛苦之色浓郁得快要溢出来。
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当再次回想起当年发生过的事情,他却依旧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与无助,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那一天。
阳晋听到这里,心脏猛地抽搐一下,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突然揪紧,沉闷地疼。
阳烈身上浓郁到近乎实质的悲伤扑面而来,仿佛暴风中的浪潮般将他吞没。
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告诉阳晋,老爹接下来说的事,就是他选择将这段记忆尘封多年,也不愿告诉别人的原因。
阳烈的声音有些颤抖,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仿佛有千钧重,“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天气很阴沉,外面还下着小雨……”
低沉的话语声宛如窗外的冷风,吹开记忆的扉页。
往昔的岁月犹如画卷般铺展开,逝去的一幕幕场景开始倒退。
日月流转,时光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