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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夜逃

    激烈的呼吸伴随着心跳声,眼前是望即沉沦的黑暗,脚下一高一矮地踩着割人的杂草和湿漉漉的泥土,少年拖着沉重的身体在夜色中奔走。

    少年的喉咙开始干涩发疼,感觉肺部在燃烧,大腿肌肉不听使唤一样发抖,但他不敢停下来,或是放缓脚步,朱家十几号人就在身后穷追不舍,少年甚至可以听见他们怨毒的咒骂声。

    少年听从了张先生的话,出门便向着东面狂奔而去,他记得那片茂密的树林,母亲分娩那天少年看见红色的月亮坠在高高的林间上,就是这片自己正逃去的密林,随着母亲的哀嚎,清儿也在那时出生,那副悲惨的景象少年此生难忘。

    但是一想到清儿,少年就止不住的流泪,他终是没有带上清儿一起逃走,甚至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瞧上,自己就踏上了逃亡的路途,就在刚才出门的一刹那,少年突然不知道自己该逃去哪里了,原先的村子此刻也成为了泡沫,回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他逃亡的目的地变成了梦中遥远未知,永远也不可到达的一副地图。

    树林就在眼前,少年已经看见形态诡异的树影,密密麻麻地高耸矗立,他的速度已达到极限,喉咙间随着呼吸发出粗犷的喀喀声,双臂艰难的甩动,眼前已经闪冒金星,少年咬着牙,拼尽全力跃进树林,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耳边嗡嗡作响。

    他知道现在不是休息的时间,他右手抓着树干勉强坐了起来,转头看向身后,十几只火把上跳动着明亮的火焰,组成一条蜿蜒的长龙,在黑夜里踽踽前进,还好还好,自己已经甩开朱家人一段距离,少年舔了舔嘴唇,咬牙站了起来。

    少年又转头看向宝安村,低矮的瓦房在月光下一簇一簇的紧密相连,村后的山峦像俯卧着的黑铁巨兽,房子就是巨兽腹部下整齐的鳞片,他辨认不出哪一座房子是张先生的,连轮廓也分辨不出,只能不遗余力地眺望。

    清儿现在还在睡觉吗?朱家人有没有找她的麻烦?张先生现在在收拾离开的行李吗?少年心头冒出大堆问题,像潮汐一样不断翻涌,最后却都变成一颗颗滚烫的泪珠。

    他在这一刻意识到,自己与清儿的距离就是永恒。

    少年抹掉眼泪,擦掉鼻涕,目光闪烁着看了村子最后一眼,转身钻进了身后的树林。

    ……

    朱贵停下脚步望着眼前黑黝黝的树林,火把的光芒打在脸上阴晴不定,旁边的一位随从一直在他耳边自顾自地嘟囔:

    “我说大少爷诶,这小子已经跑树林里去了,黑灯瞎火的咱这点亮儿也不够使啊,找他就像那大海捞针啊,我说咱还是回去报官吧,让他们追去,咱也能省省力气……”

    怠惰抱怨的低语传到朱贵耳中让他怒火中烧,他狠狠地给了那人一巴掌,骂道:

    “妈的少给老子发牢骚,老头子白天什么样你也瞧着了,谁要是抓到这小子,我那遭瘟的弟弟的土地就是谁的!要是把这小子交给官府不白白便宜了他,老头子可说要亲自剥了那小畜生的皮!你们几个要是敢报官,搅了正事,老子先剥了你们的皮!”

    “哎呦大少爷,小的也不是这意思,您说这大半夜的,林子又这么密,哥几个就是变出一百个分身也不一定能找到啊!”那随从挨了一巴掌郁闷至极,依旧抱怨。

    “带点脑子!平日里喂的狼狗呢?让你们都他娘的吃了?赶紧给老子回去牵来!”

    “哎对对!还是大少爷您精明,小的这么一追都忘了这茬了,小的这……这就回村!”

    朱贵火冒三丈,又给了随从一巴掌,随从的脸都要歪了,连忙点头认错,举着火把带了三四个人就往村里赶去,朱贵转过脸看向树林,旁边连忙过来一个人为其擦汗,他心中的火气这才渐消。

    “何二啊何二,你说我该谢你呢还是恨你呢,你砍了我那遭瘟的弟弟的脑袋,我应恨你才是,但谁让老头子偏爱他,把本该属于我的地都留给我弟弟,你砍了他脑袋,倒是解了我的一些恨,可老头子气的都要归西了,直接拿出地契发话,谁要是捉住你,土地就归谁!”

    “这是老头子握了一辈子的东西,就这么拿了出来。“朱贵一想起来就心中发痒,“我已经惦记好久了,何二,到时候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远处传来狗的吠叫,四条躺着涎水的黑背狼狗被牵了过来,朱贵笑了起来,伸手揽来狗链,挺直腰板回头:

    “前方的林子密,都给我把明火换成火折子,不要打草惊蛇!”

    众人纷纷踩灭火把,举起一明一暗的火折子,红色的长龙在黑夜里缩成扭动的蜈蚣,朱贵挥动狗链:

    “走!活剥了那小子的皮!”

    ……

    少年拨开眼前的树枝,树叶上大量的露水洒在身上,四周弥漫着草叶碎断的青涩气息,夜鸮的啼声忽远忽近的游荡,目视的一切景象都只是影影绰绰,黑夜展开巨大的披风,将世间一切覆盖其中。

    少年的心底陡然发毛,他抬头看去,却只是看见大片黑影交错,不知从哪吹来一阵凉风,直吹的少年背脊发凉,他忽然听到身旁的草丛一阵窸窸窣窣,像鬼窃语,少年眯起眼睛,看见一个红色的光点在草丛中闪动,吓得汗毛倒竖,差点跌倒在地。

    “小畜生!我看你往哪儿逃!”

    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只狼狗,紧随着带出一道人影,朱贵得意的笑声传来,旁边的枝干断出清脆的声音。

    少年大惊,扭头就跑,脚下却一个踉跄,直接跪在地上,可少年的双手死死握住头上的树枝,不让上半身落地,两只脚拼命蹬踩,在湿滑的嫩苔与泥土上划出两条黑色的长痕。

    狼狗在身后扑了上来,少年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手中的枝条在这一刻崩断,他顺手向后抽去,直接抽到了狼狗的眼睛上,狼狗哀嚎一声趴在地上,像断了脊梁一样嘴里呜呜惨叫。

    少年没有犹豫,起身就跑,朱贵看见地上的狼狗,暗骂没用,立即朝着少年背影追去,没想到一下踩到那两道泥痕上,摔了个狗吃屎,顿时眼冒金星,旁边的随从立刻跑了过来,朱贵连忙挥手大骂:

    “都他娘的给我追!”

    少年神经紧绷,眼中的树影飞快向后筛去,锋利的树叶割在脸上胳膊上也毫无痛觉,心脏在胸腔中咚咚直跳,血压在此刻飞速飙升。

    他敏捷地在林间奔蹿,跳过沟壑山石,拨开藤蔓垂条,少年不顾方向,只是没命地奔逃,连距离感和时间感也丧失了,他不知道跑了多少里路,也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只是机械的挥动双腿,在又潮又冰的泥土上留下一个个脚印。

    他从没像今晚这样怕死,一想起来就浑身哆嗦直掉眼泪,恐惧挟持他的意识逃亡,旁边黑黝黝的草丛总是有人跳出来,他们手中的火折子上那幽亮的火光,像某只巨兽的眼睛,而少年总能反应迅速,即刻转身改变方向,与一次次的危险擦过,茂密的树丛为少年提供了最大的帮助。

    随着不断地逃出追捕,他好似进入了某种状态,神经逐渐兴奋,血液慢慢燥热起来,甚至感官开始模糊淡化,分不清上下左右,辨不得高低曲平,世界变成一坛没有颜色的浆糊。

    脚下猛地拌住高高突起的树根,少年狠狠的跌在地上,脑子一下清醒过来。

    鼻腔里充满浓重的腥味,少年抹了一把鼻子,带出一手背的鼻血,他怔怔地抬头看向四周,黑黢黢的夜色早就褪去,大地缓缓升起藏蓝色的云雾,林间一切开始清晰分明。

    他已经没命地逃了一夜。

    身后传来吵闹的躁动,少年心里清楚自己仍没甩掉朱家,他摇摇晃晃地站起,下意识向前方走去,又跪倒在地,少年突然看见树林尽头是一片光亮,白色的光芒从无数摇曳的树叶中穿出,旋转着拖到末尾延伸成尖刺,不定闪动。

    少年如被下了魔咒,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刺芒,他像飞蛾扑向火焰一样扑向这团光亮,手脚并用,模样狼狈,不顾还在滴下的鼻血,少年用尽有生以来的力气朝前爬去,历经一整夜地狱般的黑暗,眼前的光芒就像是来自天国的圣光。

    终点慢慢移到眼前,少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又站了起来,他颤抖地伸出双手,轻轻拨开沾满晨露而湿润的树叶,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少年的瞳孔缩成针尖。

    横在眼前的是广阔无穷的绿色幕布,那是一片延伸到天际的茂密油绿的森林,更远处跌宕起伏的山峦像一座座翻滚的面团,闪亮的太白星还在宝蓝色的天空中闪烁,东方的山际棱角变得模糊,鸡蛋似的巨大红日正冉冉升起,吐出的金粉色朝霞流满整个山峰,这是梦一般瑰丽奇幻的景象,大自然毫无保留地显示它的神工造化,让这个从未逃离过生活的少年在这一刻深深震撼。

    少年想向前迈一步,脚下松散的碎石却让他刹那停住脚步,他向下望去,几近垂直的峭壁无限延伸下去,乳白的云岚遮住底部的视野,平行在少年脚下无声流动。

    身前是不能估量的万丈深渊,再没有可逃的道路。

    心跳渐渐平息,喉咙也不再干涩,甚至连四肢的酸痛也感受不到了,少年一下子冷却所有燥热。

    朱贵此时终于喘着粗气追了上来,他扶着旁边的树干,又累又气,四条狼狗竟然全都跑丢了,他不知道这小子哪来的力气硬是跑了一整夜。

    “跑啊!小畜生接着跑啊!妈的,跑了他娘的一夜!”

    朱贵看见少年愣愣地立在大片刺眼的光亮中,对自己的声音闻所未闻,像是放弃了逃跑,朱贵胸中燃起熊熊怒火,他丢下烧尽的火折子,踹倒身旁拿了一夜弓箭却一发没射中的随从,满脸怨气地夺过弓箭。

    “老子先射掉你这小畜生的一条腿!”

    充满弹性的弓声响起,利箭穿破层层枝叶飞了过来,少年闭上双眼,屏住呼吸,表情如眼前的霞光般平静。

    利箭贴着少年的膝盖擦过,他纵身跳入万卷云海。